一、山深林密处
我的故乡,藏在武夷山北麓的群山褶皱里。那里山叠着山,岭接着岭,一眼望去,尽是泼天的绿。最高的那座山,叫五府岗,海拔一千八百九十一米,像一尊青灰色的巨人,稳稳坐落在武夷山脉北段。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岗上,北边能望见三清山朦朦胧胧的轮廓,南边就是绵延无尽的武夷山主脉。以五府岗为中心,四周还立着八座海拔超过一千八百米的山峰,它们肩挨着肩,臂挽着臂,围成了一道天然的巨大屏障。老辈人说,这是咱们华东地区头一道,也是最结实的一道石头城墙。
因为山高,路就远。从前去一趟县城,天不亮起身,翻山越岭,走到日头偏西才能到。也因为山深,外面世界的热闹与喧嚣,传到我们那里,就像远处溪流的声音,隐约能听见,却摸不着实形。
这种僻远,倒孕育出一番别样的天地。气候是温和湿润的,雨下得勤,雾来得也勤。一年四季,山里的颜色跟着节气走。春天是喧闹的,杜鹃、山樱、各色叫不上名的野花,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挤挤攘攘地开着,把山坡染成一块一块的彩锦。夏天,满山的绿浓得化不开,藏在林间的山泉溪流也活泛起来,白亮亮的水从石缝里、树根下钻出来,汇成小瀑,聚成深潭,水声潺潺的,听着就觉着凉快。秋天最是壮阔,枫树、槭树、乌桕的叶子红了、黄了,一层层,一片片,从山脚一直烧到山顶,真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到了冬天,雪倒不常下,雾和霜却成了常客。乳白色的雾气从谷底慢悠悠地升起来,裹住山腰,缠住树梢,山峰在云雾里若隐若现,恍恍惚惚的,真有几分仙境的意思。
这温润的气候,丰沛的雨水,滋润了满山的树木花草。森林茂盛得很,人走在里头,脚下是积了不知多少年的腐叶,软绵绵的;抬头看,枝叶一层叠一层,把天空剪得碎碎的。老人说,咱这山的林子,十成占了九成五还多。林子的模样也多,有针叶树和阔叶树混在一处的,有四季常青的阔叶林,有一望无际的毛竹海,也有高山上矮墩墩的灌木丛和开着各色小花的草甸。
树多,种类就更繁。红豆杉、古银杏、香榧、鹅掌楸、南方铁杉……好些都是别处难得一见、书上写着“珍稀”二字的树种。尤其是红豆杉,长得慢,木质硬,暗红色的心材,看着就觉着贵重。它们零零散散地长在陡坡上、崖壁边,沉默着,像是山里的老神仙。因为这,五府山很早就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天然植物园”。
有这么多树木花草藏着、护着,山里的飞禽走兽自然也就多了。我小时候常听爷爷掰着手指头数:豺、虎、黑熊、豹、黄麂、野猪、獐子、猴子、果子狸、各种花色的山鸡、会学人说话的画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少说也有两三百种。那时候山林深,人迹少,这些生灵才是山真正的主人。它们在这片几乎与世隔绝的绿色王国里,觅食、求偶、生儿育女,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过着它们自己的日子。而其中,最让我着迷,也最让山里人又敬又怕的,便是豺。
二、山野间的“红毛狗”
豺,我们老家不常叫这个学名,都管它叫“豺狗”,或是更形象些——“红毛狗”。也有细心的老人,注意到它眼睛上头那两道醒目的白斑,就叫它“白眉豺”。这名儿起得贴切,你一想,就能在脑子里勾画出它的模样:一身厚密而粗糙的毛,是那种浓厚的红褐色,像秋日里最热烈的红枫叶,也像灶膛里将熄未熄的炭火。肚子和四肢内侧的毛色浅些,近于灰白。一条尾巴又粗又长,蓬松着,尾巴尖上是深褐色,有时近乎黑色。它跑起来的时候,尾巴平平地伸着,像一把长毛刷子,又像一面小旗子,帮着它保持平衡,煞是威风。
它个头比狼小一圈,但又比常见的土狗精悍、结实。一只成年的公豺,大约三四十斤重,母豺则轻些。它的脑袋不像狼那么狭长,吻部短而宽,下巴的线条显得特别有力。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它的眼睛,不大,微微上挑,瞳孔是黄褐色的,看人的时候,没什么温度,透着一股子冷静的、打量猎物似的机警。
爷爷说,可别小看了这副身板。豺狗的厉害,一在牙,二在爪,三在心。它的牙口极好。嘴里那几颗臼齿,像是特意磨砺过的匕首,又尖又利,咬合力惊人。据说能轻松咬碎野猪的腿骨。它的爪子可不简单,弯弯的,尖端像铁钩,更奇的是爪子上有倒刺。这爪子掏起猎物的肚子、肛门来,又快又准,是捕猎的“杀手锏”。至于“心”,说的是它的性情和智慧。豺狗是顶凶猛的肉食动物,性子比狼更烈,更好斗。若是数目相当的一群豺和一群狼遇上了,多半是豺群占上风。它们白天也活动,尤其喜欢在清晨雾气将散未散,或是傍晚日头西斜、光线朦胧的时候出来觅食。行动快,脚步轻,鬼魅似的在山林里,田野中穿行。
它们主要吃那些有蹄子的动物:野猪、黄麂、山羊、水鹿,有时也抓猴子。有意思的是,它们挑食,捕猎时,专捡群里最肥壮、最健康的个体下手。爷爷说,这是它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精明:吃掉最强壮的,既能让自己吃得饱、吃得好,也能让那些食草的兽群不能过分繁衍,护着山林里草叶树木不被吃光。它们不经意间,竟成了这大山生态的“调理师”。
豺狗过的是群居的日子。一个豺群,小的五六只,大的能到十几二十只。它们的社会,不像狼群那样等级森严,非得有个说一不二的“头狼”。豺群更像一个以家庭为单位的互助组,一对父母,带着几窝儿女,有时再加上些沾亲带故的亲戚。它们之间的关系,透着一种质朴的温情。
清晨出发捕猎前,它们会互相蹭蹭脸,舔舔毛,像是彼此打招呼,也像是确认伙伴的状态。捕到了猎物,秩序也让人动容:总是让最幼小的豺崽先吃,吃最好的部位,然后是怀孕或哺育的母豺,最后才轮到强健的公豺。要是有同伴受了伤,别的豺绝不会抛下它,会陪着它,走得慢些,甚至用身子半扶半架着它走。遇到强大的外敌,比如熊或豹子,它们会迅速把幼崽围在中间,成年豺则龇着牙,发出尖厉刺耳的吠叫,齐刷刷地对外,那股子团结护犊的劲头,任谁看了都得心里一凛。
它们养育后代,也是倾尽全群之力。母豺产崽的洞穴,往往选在背风向阳、隐蔽安全的地方。不只生母,群里其他没生育的母豺,也会帮忙照料,舔舐幼崽,保持洞穴清洁。公豺们则自觉地在巢穴外围巡逻放哨。捕猎回来的成年豺,会把半消化的肉糜反刍出来,喂给还不能自己撕咬肉块的小豺。看着一群毛茸茸的小家伙挤挤挨挨地抢食,大豺安静地守在一边,那场景,凶猛的猎食者身上,竟也流露出几分慈爱的光。
爷爷告诉我,豺训练幼崽捕猎尤其有耐心。常见一只经验丰富的老豺领着两只半大的,专挑野兔、黄鼠狼这类小兽下手。老豺在一旁指点,堵截逃路,更多是让年轻的豺去实践、去体会。它们的动作利落极了,上山下岭如履平地,越沟过涧更是不在话下。奔跑起来,真像一阵贴着地皮刮过的风,更像一团流动的、永不熄灭的火焰,在青黄交织的野地里飘忽穿梭,让人眼花缭乱,心也跟着那跃动的红色飞扬起来。
三、少年心中的火焰
在我心里,对那种被我叫作“红毛狗”的动物,总藏着一份说不出的向往。每当想起,或偶尔远远瞥见那火红的身影,在漫山青翠中奔腾跳跃,我的心就仿佛被那团火焰点着了,呼呼地烧着,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渴望。
它们太自在了。在阳光下,每一根红毛都闪着金灿灿的光,那么热烈,那么有劲。每一个腾跃都潇洒,每一次转身都飘逸,好像它们不是在地上跑,而是在风里滑行,是这山野生出的精灵,和树木、岩石、溪流长成了一体。
用现在娃娃们的话说,那真是“酷毙了”“帅呆了”!我羡慕它们那种无拘无束地生活。小时候,我常一个人躺在山坡草地上,闭上眼,做起白日梦。在梦里,我变得和豺一样灵活,一样快。我能像它们一样,在故乡熟悉的田埂、山岗、密林里随心所欲地穿行,那感觉,真是用什么话都形容不出来。
我梦见自己在清晨的薄雾里,悄无声息地摸近一只吃草的野兔,然后“唰”地一下扑过去,手到擒来。我梦见在午后的阳光下,和一群机警的山羊赛跑、周旋,最后凭智慧把它们一一“拿下”。我甚至梦见在傍晚的霞光里,追逐一头矫健的水鹿,翻山越岭,直到它筋疲力尽,而我气定神闲。
梦做得多了,胆子也肥了。我幻想和那些真正的山林霸主——老虎、豹子、大野猪——面对面较量。在想象里,我充满了力量和勇气,和它们斗智斗勇,最终让它们在我面前低头。在那片幻想出来的山林里,我无所不能,我是绝对的主宰,风为我吹,草向我低头。那滋味,美极了,让我尝到了自由顶峰的甜头。
可眼睛一睁,我还是那个瘦小的乡下孩子,要砍柴,要放牛。但那些白日梦,像种子一样落在了心里。它让我更加喜欢往山里钻,更加留心观察鸟儿怎么筑巢,松鼠怎么存粮,也更加珍惜每一次可能看到“红毛狗”的机会。我成不了它们,但我的心,好像可以跟着那团山野间的火焰,一起奔跑,一起跳跃,体会那份我永远无法亲身拥有的、无与伦比的潇洒。
四、书里与传说中的豺
豺这种动物,不单在我们山野里田间中奔跑,也在厚厚的书本里,在老人们的故事里,活了千百年。只是这“活”法,各不相同,有时甚至截然相反。
你若去翻成语词典,提到豺,多半没什么好词儿。“豺狼当道”,是说坏人得势,像豺狼挡在路中间一样祸害人。“蜂目豺声”,形容人相貌凶狠,声音骇人。“豺狐之心”,比喻像豺和狐狸一样狡猾险恶的心肠。在这些话里,豺是凶狠、贪婪、狡猾的化身,是让人惧怕和厌弃的角色。我想,这大概和它们那种团队协作、近乎残忍的捕猎方式有关。它们不像老虎,靠的是单打独斗的绝对力量,它们靠的是计谋,是配合,是那种不达目的不休的缠斗。这种“以多欺少”“攻其要害”的战术,在看重“堂堂正正”对决的古人眼里,或许就带上了几分阴险的色彩。
所以,在“豺狼虎豹”这个并列的称谓里,明明体型最小的豺,却排在了第一位。这不是因为它最大,而是因为它集群出没、锲而不舍的习性,给古人留下的恐惧印象最为深刻。它们就像山野间一股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威胁,比偶尔一现的虎豹更让人提心吊胆。
还有个和它有关的著名成语,“狼狈为奸。”小时候总听故事里说,“狈”是一种前腿特别短、必须趴在狼背上才能行动的动物,是狼群的“军师”,特别狡猾。我长大了,问过许多老猎人,查过不少资料,谁也没真正见过这种叫“狈”的兽。比较靠谱的说法是,“狈”很可能就是豺,或者是某种畸形的狼。古人看到豺群捕猎时那种有组织、有策略的分工协作——有的诱敌,有的侧袭,有的掏肛——误以为其中有一个在背后指挥的“聪明角色”,便虚构出了“狈”的形象。这倒从侧面印证了豺狗捕猎时战术的高明。
豺的身影,也常常出现在古人的诗文中。唐代的杜甫,经历过安史之乱的颠沛流离,他写“萧条四海内,人少豺虎多”,用“豺虎”来比喻横行割据的军阀,描绘出一幅山河破碎、民生凋敝的惨淡图景。宋代的陆游,一生壮志难酬,他既有“上扪雕鹘巢,下历豺虎穴”的豪迈,以“豺虎穴”比喻仕途险恶,无畏闯荡;也有“赵魏胡尘千丈黄,遗民膏血饱豺狼”的悲愤,直斥侵略者的残暴如同豺狼。在这些诗句里,豺是乱世、险恶与暴力的象征,诗人借它来抒写胸中的块垒,抨击世道的不平。
然而,有趣的是,一旦离开书卷,回到我故乡的口耳相传中,豺狗的形象就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它身上的凶暴之气淡了,反而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带有神性的光辉。
我爷爷最爱讲的一个传说,是说豺狗本是二郎神麾下的神犬。二郎神是民间尊奉的猎神,他的神犬自然也非同凡响,勇猛机敏,善于协作。后来二郎神见人间山野里野猪獐狍野鹿猴子太多,常常祸害庄稼,山民苦不堪言,便派这神犬下凡,专司捕猎这些害兽,守护山村安宁。于是,豺狗就成了“庄稼的守护神”。谁家的红薯地被野猪拱了,苞粟地被黑熊、猴子扒了,只要红毛狗在山里,总能帮着驱赶。这个传说,把豺狗捕食食草动物、客观上维护生态平衡的自然行为,赋予了“奉命护民”的神圣意义。
奶奶在夏夜乘凉时,讲的又是另一个故事。她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你看,月亮上是不是有些阴影?那是被豺狗咬的。传说月亮偷走了山里一种珍贵的灵芝,豺狗受命去追讨,一直追到天上,咬伤了月亮,才夺回灵芝。这豺狗也就留在了月宫附近,成了守护宝物,也看守月亮的灵兽。所以月蚀的时候,就是它在活动呢。奶奶的故事,充满了孩童般的想象,把豺狗和遥远的星辰联系在了一起。
还有更亲切的说法。老辈人坚信,山里有种“护路豺”。走夜路的人,如果发觉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别怕,那多半是红毛狗在暗中跟着你、护送你呢。它们会不近不远地随你一路,直到你看见村口的老槐树,进了安全的范围,它们才悄无声息地离开,隐回黑暗的山林。我爷爷就信誓旦旦地说,他年轻时走夜路真遇到过。那会儿他外出做工常走夜路回家。有天月亮刚爬上来,他总觉得后脖子发凉,像有人盯着似的。回头看呢,只有树影晃啊晃,连个鸟影儿都没有。他攥紧了手里的扁担,硬着头皮往上爬——直到爬上姚家水口那道坡,他猛地往石壁上一贴,“唰”地转过身!你猜咋着?十几步外,一只红毛豺正慢悠悠地走着,毛在月光下红得发亮。爷爷站住,它也站住,既不往前凑,也不往后躲,就那么抬着脑袋瞅着他,那眼神儿,竟有点像隔壁家的大黄狗似的,温温顺顺的。
爷爷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这就是老人们说的“护路豺”啊!他松了口气,朝那豺狗咧咧嘴笑了笑。你说怪不怪?那豺狗像是听懂了,低低地“呜”了两声,声音软乎乎的,在山夜里飘着。然后它掉过头,爪子踩着石头“哒哒”地跑,三两下就钻进了路边的密林深处,连尾巴都没甩一下,就没影了。
这些截然不同的形象——书中凶残的象征,传说里守护的神兽——看似矛盾,却统一在豺狗这同一种动物身上。书里的形象,源于人们对它作为顶级捕食者、生存竞争残酷一面的观察和恐惧;而民间的传说,则包含了山民们对自然力量的朴素理解、依赖与美好的寄托。他们把豺狗既能危害牲畜、又能抑制其他害兽的双重作用,通过故事进行了“改造”,将恐惧转化为倚靠,将危险的邻居想象成沉默的守护者。这何尝不是一种与严酷自然相处、寻求内心安稳的古老智慧?
五、林间的猎影
豺狗的传说再神奇,终究要落到实实在在的山林里,落到它作为猎手的身姿上。我童年记忆里最鲜活的,便是它们在故乡山野间那些或灵动或震撼的狩猎场景。
最常见的是它们捕猎小兽,比如野兔、黄鼠狼。这往往不是一场单纯的进食,更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教学演习。通常,会有一只经验丰富的老豺,带着一两只半大的幼豺。老豺并不急于亲自扑杀,它更像一个沉着的教练,在一旁用低吼、眼神或者轻微的动作,指导着年轻人。它教它们如何利用地形隐蔽接近,如何判断风向不让气味暴露自己,如何预判猎物逃跑的路线。
我曾见过三只豺围捕一只黄鼠狼。黄昏的苞粟地边,那只黄鼠狼刚偷了只鸡,叼着正准备溜走。领头的老豺左耳缺了一小块,它先是故意在远处弄出些响动,把黄鼠狼往开阔的田埂上赶。两只年轻的豺则早已悄无声息地迂回到两侧,伏低身子,肚皮几乎贴地。黄鼠狼极其灵敏,跑起来是之字形,又快又刁钻。但豺狗们配合得更妙:每当黄鼠狼转向想钻回苞粟地,一侧的年轻豺就猛扑上去拦截,逼它转向;另一侧的则趁机缩短距离。老豺始终卡在黄鼠狼最可能逃往的树洞或石缝方向。几个回合下来,黄鼠狼慌了,使出了最后一招——释放臭腺。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漫开,年轻的豺狗被熏得动作一滞。老豺却毫不在意,尾巴一甩,像是扇开那股味道,一个加速冲刺,精准地咬住了黄鼠狼的后颈。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年轻的豺狗在一旁看着,想必学到了不少。
更让我惊叹的,是它们在山崖间猎杀山羊。豺狗没有山羊那样适合攀岩的偶蹄,但它们把身体的灵活和爪子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屋后的杨梅山有一段陡峭的岩壁,我就曾目睹过一场“空中猎杀”。一只山羊在岩缝间找草吃,浑然不觉危险。突然,上方灌木丛里黑影一闪,一只豺狗竟沿着几乎垂直的岩壁褶皱,像走台阶一样快速下行!它用尖爪扣进石缝,后腿蹬着微小的凸起,身体紧贴岩面,速度快得惊人。与此同时,侧面岩角后另一只豺狗凌空扑出,直取山羊后腿。山羊受惊,本能地往更高处的平台跳。就在它跃起的瞬间,第三只豺狗,仿佛早就计算好了它的落点,从对面一块岩石上同步跃起,在空中与山羊交错而过,锋利的爪子狠狠划过了山羊的侧腹。山羊惨叫一声,失去平衡摔在平台上,豺狗们一拥而上……它们不是靠蛮力征服悬崖,而是靠对地形的极致理解和身体协调,完成了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立体围攻。
然而,所有这些狩猎场景,都比不上我十一岁那年秋天,亲眼所见的那场豺狗与野猪群之间的惨烈大战。那场面,深深烙进了我的记忆,至今想起,心口仍怦怦直跳。
六、峡谷生死斗
那是1975年,秋收的季节。村里组织人手,去二十里外大源山一片偏远的山垄里收红薯。我缠着奶奶非要跟去,终于得了允许。带队的是秋生爷和宪虎伯,都是村里经验最老到的猎人。一路上,大人们说着山里趣闻,秋生爷他们则给我讲了许多豺狗的故事,听得我心神往之。秋生爷还笑眯眯地说:“大源山那条峡谷,野猪多,豺狗也多,运气好,说不定能撞上它们打架哩。”
下午两点多,我们刚在临时搭的草棚里吃完干粮歇息。突然,对面山腰密林中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响,夹杂着树枝折断的“咔嚓”声。只见十几头大小不一的野猪,像一股灰褐色的洪流,冲进了离我们只有十几丈远的红薯地。它们甩着獠牙,用强有力的鼻子开始疯狂地拱土,肥硕的红薯被翻出来,它们便吭哧吭哧大嚼起来,全然不顾四周。
秋生爷立刻竖起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噤声。他眼睛眯着,望向野猪群来的方向那片更幽深的林子。顺着他指的方向,我们屏息细看,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只见灌木丛的边缘,影影绰绰,露出了七八个红褐色的身影。是豺群!它们无声无息地散开,利用地埂、土坎和荒草的掩护,正缓缓向野猪群合围。领头的是一只体型格外健硕的公豺,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在阳光下很显眼。
野猪群显然还没察觉,只顾埋头享受盛宴。但豺群在接近到一定距离后,停了下来。疤脸豺伏在一丛矮灌木后,目光像冰冷的锥子,在一头头野猪身上扫过。它在挑选目标。最终,它的视线锁定在野猪群边缘——一头带着三只圆滚滚幼崽的母野猪身上。
然而,野猪群并非毫无戒备。一头体型最大、獠牙泛着黄光的公野猪(大概是这群野猪的首领),似乎嗅到了风中一丝不祥的气息。它猛地抬起头,鼻子急促地抽动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哼哧”声。立刻,所有野猪都停止了进食,紧张地张望。
偷袭的机会失去了。疤脸豺毫不犹豫,仰头发出一声短促、尖利如同金属刮擦的嚎叫——进攻!
刹那间,七八道红褐色的影子从藏身处弹射而出,像一支支离弦的箭,直扑野猪群!野猪群顿时炸了窝,惊慌失措的嘶叫声、沉重的奔跑蹄声响成一片,尘土飞扬。但它们没有四散溃逃,而是展现出了野猪家族在危险面前的另一种智慧。
那头最大的公野猪发出一声怒吼,竟然主动迎着豺群冲了几步,巨大的身躯和獠牙构成了第一道防线。而其他几头成年野猪,包括那头母野猪,迅速以它为轴心,背靠背地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圈,把那三只吓得瑟瑟发抖的幼崽死死护在中间。它们把最脆弱的屁股和腹部留给彼此,而将长着獠牙的狰狞头部一致对外,粗壮的蹄子牢牢扒住地面,像一圈长满尖刺的移动堡垒。
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密防御阵型阻了一阻。但它们没有丝毫慌乱。疤脸豺迅速低吼几声,豺群立刻改变了策略。它们不再试图直接冲击野猪圈,而是开始绕着野猪群快速奔跑,不停佯攻,发出挑衅的吠叫。它们的目的是明确的:扰乱、分化、激怒。
几只年轻的豺狗专门去骚扰边缘的野猪,扑上去虚咬一口又迅速跳开,引得被攻击的野猪暴怒地转身冲撞,阵型便出现了一丝松动。疤脸豺则带着两只最健壮的豺,紧紧盯住那头护崽的母野猪和它身旁的公野猪首领,寻找着稍纵即逝的破绽。
战斗陷入了短暂的僵持。野猪的防御堪称完美,豺狗一时找不到下口的机会。但豺狗极有耐心,它们这种骚扰战术,正是在消耗野猪的体力和注意力。野猪虽然力大皮厚,但耐力远不如轻盈的豺狗,而且愤怒和恐惧正在一点点侵蚀它们的判断。
果然,在豺狗持续不断地袭扰下,一头年轻的公野猪首先按捺不住了。当一只豺狗再次作势扑向它的后腿时,它猛地脱离圆圈,嚎叫着追了出去。它一离开,紧密的防御圈立刻出现了一个缺口!
疤脸豺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它没有去管那头被引开的野猪,而是像一道红色闪电,径直射向那个缺口——目标直指圈内惊慌的幼崽!护崽的母野猪眼见孩子危险,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悲鸣,什么阵型也顾不上了,低着头,挺着短短的獠牙,不顾一切地朝着疤脸豺冲撞过来!它这一动,整个背对背的防御体系,瞬间崩溃。混乱,正是豺狗最擅长对付的局面。那头最大的公野猪首领见母野猪冲出去,急忙想去保护,却被另外两只豺狗死死缠住。而疤脸豺异常灵活,在母野猪撞上前的最后一刹,轻盈地横向一跳,躲开了这致命一击。母野猪冲势过猛,一下子冲到了圈外,把脆弱的侧腹和后臀暴露了出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豺群中另一只一直游离在侧、仿佛在等待时机的豺狗动了!它没有扑向母野猪的后背,而是以惊人的速度贴地窜到母野猪身后,后腿蹬地,前半身人立而起,那带着倒刺的前爪,如同两把精准的手术刀,狠狠掏向母野猪的肛门部位!
“嗷——!!!”
一声撕心裂肺、几乎不似猪嚎的惨叫,划破了峡谷的寂静。只见那豺狗的前爪抽出时,已然带出了一团红白模糊、热气腾腾的肠子!它毫不停留,叼着那截肠头,借力向旁边一棵矮树桩飞窜而去,灵巧地将肠子在树桩上迅速绕了两圈,然后转身就跑。
母野猪剧痛之下,完全失去了理智,它疯狂地挣扎、蹦跳,想甩脱那从体内被拖出的“锁链”,却不知这反而加速了肠子的拉扯。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大片泥土。它越是挣扎,痛苦越甚,终于在一声绝望的哀鸣后,轰然倒地,四肢抽搐着,眼见是不活了。
首领公野猪看到伴侣惨死,双眼变得血红,它发出震天的怒吼,撇开纠缠它的豺狗,发狂似的朝那杀害其伴侣的豺狗冲去,誓要报仇雪恨。但豺群岂会给它机会?剩余的豺狗一拥而上,有的咬耳,有的撕腿,有的继续攻击它身后的薄弱处。这头雄壮的公野猪,在极度悲愤和失察之下,也很快被豺群扑倒……
防御圈彻底瓦解,剩下的野猪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绝境。豺群则凭借默契的配合,分割、包围、消耗,将战术发挥到了极致。战斗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峡谷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野猪的哀号和豺狗兴奋的吠叫交织在一起,惊飞了林间所有的鸟雀。
我们躲在草棚里,看得手心全是冷汗,大气不敢出。豺狗的凶残、狡诈与高效,野猪最初的团结、防御与后来的悲壮溃败,构成了一幅大自然最残酷也最真实的生存图景。没有善恶,只有为了活下去而迸发的全部力量、智慧与本能。
最终,豺群成功猎杀了四头成年野猪和两头半大的幼猪。它们围在猎物旁,准备享用这顿来之不易的大餐。就在这时,秋生爷和宪虎伯对视一眼,果断地举起了他们一直放在手边的猎枪。
“砰!砰!”两声枪响,清脆地回荡在峡谷中。紧接着,所有大人一起用力敲响了早就准备好的竹梆,发出巨大的呐喊声。
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一跳。疤脸豺抬起头,黄褐色的眼睛冷冷地看向我们这边。它看到了人群,看到了枪,衡量了片刻。最终,它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哨,豺群立刻放弃了到嘴边的食物,叼起能带走的内脏碎肉,迅速退入密林,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草木还在微微晃动。
秋生爷这才带着大家走过去。他指挥年轻人砍来粗竹杠,将三头野猪的尸体捆好抬走,然后郑重地对大家说:“剩下的,留给它们。它们一定还在不远密林中盯着这,咱们不能斩尽杀绝。要是全拿走,这群红毛狗饿疯了,记了仇,往后这山路,就真不太平了。做事,得留一线。”
我们挑起沉甸甸的收获快步踏上归途。秋生爷和宪虎伯持枪断后,不时警惕地回望那片幽暗的林子。那一晚,整个村子都飘荡着炖野猪肉的浓香,欢声笑语直到深夜。而我,在肉香与笑语中,眼前却总晃动着峡谷里那惨烈的一幕,还有疤脸豺最后回头时,那双冰冷而机警的眼睛。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到山外读书、工作。我想起峡谷里那场生死斗,想起秋生爷那句“做事得留一线”。人对山,对山林里的生灵,何尝不是如此?我们取用,也需留存;我们畏惧,也可敬畏。豺狗也罢,野猪也罢,它们都是那连绵青山、茂密森林的一部分,是那宏大而精妙的自然法则的执行者与体现者。它们的凶猛,它们的狡诈,它们的温情,它们的挣扎,共同构成了我故乡那座大山最深沉、最澎湃的脉搏。
那山,那林,那如火焰般掠过山野的“红毛狗”,连同少年的白日梦、爷爷奶奶的故事、秋生爷的告诫,一起融进了我的血脉里。那不仅仅是童年的记忆,那是一片土地教给它的孩子,关于生存、关于平衡、关于敬畏的最初,也最深刻的道理。大地上的任何生命,都在这严酷而公平的法则下,奋力书写着自己的故事,值得我们去观察,去理解,去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