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总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仰头看云,一看就是大半天。那时的天蓝得透亮,云白得晃眼,它们慢悠悠地飘着,一会儿聚成团,一会儿散成丝,像在玩一场永远没完的游戏。
看着看着,我心里便替这些云朵难过起来。它们整日飘来荡去,没个固定的家,多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它们变幻着模样——有时是墨色的连绵群山,沉甸甸的,仿佛能听见山风的呼啸;有时是一群奔腾的骏马,鬃毛飞扬,好像能听到马蹄哒哒;有时又会变成一个吓人的巨怪,披散着黑白相间的长发,瞪着眼,龇着带血的长牙。最神奇的是晚霞时分,云彩镶上金边,霞光里隐隐约约露出宫殿楼阁的轮廓,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我总痴痴地想,那定是神仙住的地方,里头一定有吃不完的糖果、冒热气的白米饭、堆得尖尖的油亮红烧肉——该是怎样快活的神仙日子!
可这些景象总是停留不久,一阵风来,便散得无影无踪。有时云渐渐黑了,从天边晕开,像宣纸上渗开的墨,接着便落下细细的雨。我想,那是云想家了,伤心落泪了。这无家可归的云,多像我——一个从小没娘的孩子。这么一想,我也不禁掉下泪来。
爷爷知道我看云看哭了,放下手里编着的竹篮,用他那双粗糙温暖的手摸摸我的头。他的掌心有山野草木的气息,蹭过我的头发时,让人觉得踏实。他轻声说:“傻孩子,万物都有来处归处。云有故乡,也有母亲。”他指着眼前辽阔的土地,“这无边的大地,就是它们日夜想念的故乡和母亲。”
他抬起沾着泥土的手指,指向灰蒙蒙天空里飘落的雨丝:“你看这凉丝丝的雨,就是天上被风吹散的云,想家想得厉害,拼了命挣脱出来,化成雨点儿,急着要落回大地母亲的怀里。那哗啦啦的暴雨,是积攒了太久的思念在呐喊;那淅淅沥沥的小雨,是藏在心底的碎碎念在低语;那绵绵不绝的细雨,是梦里都放不下的牵挂。”
雨后天晴,爷爷又指着远山。夕阳给山峦镀上金边,他脸上漾开温和的笑:“等太阳把天晒暖了,那些在大地怀里喝饱水、睡够觉的雨滴,又会不安分起来。它们悄悄变成看不见的水汽,顺着长满松树毛竹的山,一步一步、依依不舍地往上升,穿过带着青草香的风,一直飘回高高的天空,重新变成云,又开始它们自由自在的游历。”
多年后,我长大了。像父辈期待的那样,我背着奶奶缝的粗布行囊——里头塞着炒花生和玉米饼——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走出了生我养我的大山。
几十年光阴匆匆,我果真像一片无根的浮云,在外漂泊奔波。为了生活,也为了心里那点“要混出个人样”的念想,我四处闯荡。后来总算在一座小县城落下脚,更幸运的是,在那里遇到了我的爱人。她是县城边上村子里的姑娘,眼睛像山泉水一样清亮,笑起来眼弯弯的。她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师范,成了一名老师。我们在县城租了间平房成了家,有了女儿。日子不宽裕,却温馨——傍晚下班回家,总能看到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饭菜香混着女儿的咿呀声,把小屋填得满满的。
后来我调到上饶市区工作,一家人在此生活至今。我从青涩少年变成鬓角染霜的退休老人。在这里,我结识了能交心的朋友,遇到了关照我的同事。我们曾在雨夜里一起扶起刮倒的广告牌,也曾在升职时碰杯笑谈。可不知为什么,每当夜晚看着城市川流不息的车灯,我总觉得和这座城市隔着一层——它的霓虹再亮,也照不进我心里那片山影;它的路再宽,也走不出我对石板路的眷恋。我无法真正融入这里,始终有种漂泊感。房产证上写着我的名字,可屋里闻不到柴火饭香;楼下便利店二十四小时亮灯,却找不到能赊账的熟悉面孔。我明白,在这里,我没有扎进泥土的根。
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想起奶奶临终前塞给我的那袋炒南瓜子——她亲手晒后炒的土南瓜籽,守在灶边慢慢翻炒,每一粒都带着柴火香和她手心的温度。想起这些,我这个在异乡漂泊大半生的人,会悄悄在阳台抹泪。夜风带着楼下烧烤摊的味道飘上来,却盖不住记忆里那股焦香。
我知道,随着深爱我的亲人一个个离去,故乡的村头,再也不会有熟悉的身影在晚霞中等待——奶奶总穿着藏青大襟褂子,攥着给我留的糖糕,站在老樟树下眼巴巴地盼我回家;再也没人会为我燃起柴火灶,一边用怜爱的目光打量我,一边娴熟地煮炒南瓜籽,铁锅与铲子碰撞出清脆声响,像一首熟悉的童谣。炒好了,她会用粗瓷碗盛着端到我面前,掸掸我肩上的灰,轻声说:“庆崽,吃吧,你最爱吃的。”
但我的根,始终是那个藏在群山褶皱里的小山村。只有走近那片土地,踩上带着松针清香的土路,我的心才会温暖、宁静。村口百年老樟树的香气,晒谷场上新摘油茶籽的气息,稻垛散发的谷香,空气里浮动的柴火饭味……这一切让我心醉。
可我比不上天上的云,我没有瞬间化雨、投入大地怀抱的本领。
我这一生,恐怕再也回不去了——不是路远,而是故乡的门槛已被岁月垫高,熟悉的面孔渐渐稀疏,老屋也换了模样。我只能在异乡小城里,守着阳台上几盆从老家移来的兰草度过余生。往后余生的思念,或许只能寄托于倚窗遐想:想象自己坐在老家门槛上看奶奶蒸糯米粿;或是在深夜梦境里片刻归乡:光脚跑过晒谷场,裤脚沾着狗尾巴草的种子。
回首往昔,我的父辈或许是幸福的。他年少时曾与三位挚友穿着草鞋,星夜启程,步行一整天抵达县中学,期望苦读走出深山。然而高中毕业后,命运的绳索又将他拉回故土。此后一生,他都在家乡的土地上劳作。退休后,他安心回到山村,守着故土与父母——清晨侍弄菜园,有时到祖父墓前说说话,傍晚陪老母亲喝几杯自酿的谷酒,闲话家常,为她养老送终。最后,他自己也安然长眠于这片从未真正远离的土地,坟头朝着村子的方向,仿佛还在守护牵挂了一辈子的家园。
与我的晚辈相比,我仍算幸运。
我们的后辈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长大。邻居间“老死不相往来”——电梯里低头看手机,楼道里擦肩而过连微笑都吝啬。有些人在同一栋楼住几十年,听着隔壁的电视声、闻着飘来的饭菜香,却不知邻居姓名。小区里奔跑的孩子互不相识,单元门禁像道冰冷的屏障。他们没有光屁股一起玩泥巴、分享一颗糖的伙伴,没有能在对方家蹭饭睡一张床的发小。知心朋友寥寥,关系脆如薄冰,毕业或课程结束便断了联系。
他们的童年没有山野间无拘无束的欢笑,没有晒谷场上追逐打闹、小溪里摸鱼捉虾的肆意。面对的是没完没了的作业和排满的补习班——周末天不亮起床上数学培优,下午英语外教,晚上赶学校作业。陪伴他们的常是孤独——独自对着台灯发呆,抱着平板在虚拟世界寻找慰藉,在空旷房间里听时钟滴答。
有些东西未必都需要刻意去学,但大家都如此拼命,又能有什么办法?谁都怕孩子输在看不见的“起跑线”上。
于是我们眼看着年轻人里,出现忧郁、精神障碍的越来越多。十六七岁的少年,本该朝气蓬勃,却常眼神黯淡地坐在窗边发呆,连阳光都照不进紧锁的眉头。有的孩子因长期情绪压抑,不得不休学在家,把自己关在房间,拒绝交流,让父母急白了头。
想当年,我们在山野田埂肆意奔跑,在松林捉迷藏,溪边摸鱼虾,裤脚沾满泥也不在意,直到夕阳西下才在父母呼唤声中恋恋不舍回家。那时的日子简单纯粹,脑子里想的是下顿吃什么、明天去哪儿玩,哪有闲工夫忧郁?
我深知,我们以及八十年代后背着铺盖走出乡村的那代人,已然失去了真正意义上的故乡。那个以传统农耕为主的乡村——清晨炊烟袅袅,傍晚牛铃叮咚,农忙时全村人扛锄走向同一片稻田的乡村,必将在城镇化浪潮中彻底改变模样。或许再过几十年,当最后一批记得如何用牛耕地、用竹篮捕鱼的老人离世,中国将再也找不到记忆中那样的乡村了。故乡只能像褪色的老照片,留存于泛黄的记忆与苍白的文字里。
可我依旧深深怀念藏于山坳的故乡。那里的一切都刀刻般印在我心里:那片生养我的土地——春开油菜花,夏铺稻浪,秋晒辣椒串,冬积白雪;埋葬父母祖辈的坟茔——坟头茅草我年年割,碑文虽模糊仍可辨;那些从小玩耍的伙伴——狗崽曾和我偷摘扬奶奶家的桃,春妹把花手绢给我擦鼻涕,西崽在我落水时跳塘相救,老泉把他心爱的小人书借我看。我熟知每一座山——杨梅山的石像展翅鹰,五府岗轮廓像顶天立地的巨人;每一片野地——松林藏野草莓,竹林长春笋;每一个人——姚大爷的烟袋总冒青烟,扬大妈嗓门大得传遍全村;还有那动人的乡音——带着泥土气息的方言里,“睡觉”叫“困觉”,“厕所”叫“茅师”,“奶奶”叫“嬷”,“丝瓜”叫“天漏”……
我心里明白,眼前故乡的温暖只是暂时的,它已不再是往昔的模样。再过些年,熟悉的面容都将归于尘土,老屋旧景终将消逝。“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是必然,任谁都无法阻拦!
但我终究无法忘却这魂牵梦萦的一切——山坳里袅袅炊烟,竹林间清晨薄雾,夏夜奶奶摇蒲扇讲的古老传说……它们像刻在骨血里的印记,岁月如何冲刷,都清晰如昨。
这便是我们这代人心底的“故乡情结”。那是根植血脉的归属感,是无论走多远都牵挂的方向,是疲惫时让心灵栖息的港湾。这是我们后辈未曾拥有也难以理解的宝贵财富——他们的童年没有泥土芬芳,没有邻里守望,没有与土地血脉相连的羁绊。
一个有故乡可怀念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幸福的。当城市霓虹模糊双眼,当生活压力让人喘不过气,只要想起故乡的云、那片星空、那些山、那条溪,心中便会涌起暖流,仿佛所有疲惫都能被温柔抚平。
而我,这片苍老的浮云,终于在梦里化作了故乡山间一场绵绵的、无声的细雨,温柔地,落回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