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的日子,像忽然得了一笔厚实的闲钱,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一时竟不知如何开销才好。
起初过得热闹。晨起散步,偶尔也去游泳;午后有闲情,便约上三五老友,摸几圈麻将。酒,自然是要喝的,几十年的老习惯,一杯温润的液体落肚,暖意便从喉头丝丝缕缕弥散开,浸入四肢百骸,连筋骨都仿佛舒活开了。只是岁月不饶人,身体先提出了抗议。妻子的管束也跟着来了,明令规定:一日只许一餐,一餐不得超过半斤。这“半斤”二字,倒还留存着几分往日的豪气,像是她对我最后的宽容。
其实,即便她不管,我自己心下也渐渐怯了。如今市面上的瓶装白酒,名目花样虽多,可内里总叫人放心不下,怕掺了太多“勾兑”的玩意儿,入口少了纯正的粮食香,倒像化学溶液,代价常在夜深人静时寻上门——不是口干舌燥,便是头痛隐隐。如今还能安然入口的,似乎只剩那几样叫得响名号的了。汾酒清冽,五粮液醇厚,茅台悠长,自然都是好的。可它们的价码,像春日里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地飞出了我养老金的掌心。只能当作偶尔的点缀,浅尝辄止,实在解不了那份根植于日常的瘾。于是便动了自酿的念头,自家买来高粱,依着古法,细心伺候。可这酒也如人一般,需要时光打磨性子。新出的酒总带着一股生辣的暴烈气,必得在阴凉角落里静静蛰伏上三四年,将那火气慢慢褪尽,性子磨得圆融了,方才变得醇和绵软。这样一来,能痛快喝的日子反倒少了,喝酒这事儿,于不知不觉间,竟也淡了下去。
麻将桌上的消遣,也渐渐显出了不妥。一坐便是三四个时辰,腰身最先发出酸麻的抗议。这倒也罢了,最教我吃不消的,是那一屋子的烟雾。我平生不沾烟卷,偏偏牌友里多有“老枪”,他们吞云吐雾,怡然自得,我却像个受了潮的旧烟囱,被熏得眼泪涟涟,呛得咳嗽连连。乐趣所剩无几,罪却受得真切,于是前往的次数,也一日少似一日了。
游泳本是顶好的。夏日里投身清凉江河,快意无比。只是一过了秋天,我这把老骨头便受不住野外那份渐深的萧瑟寒气。城里的室内泳馆,那水看着碧蓝可人,游罢身上却总泛起隐隐的痒,怕是下了重重的消毒药剂。一项好好的运动,便也这么搁下了。
于是,大把大把的光阴,便真真切切地空了出来。河边的步道上,林荫下,随处可见与我年纪相仿的退休老人,围着石桌打扑克,笑语喧哗。我有时慢下脚步在一旁看上一会儿,终究觉得隔了一层,融不进去。那不是我向往的安静。
正在这般彷徨无助的时候,一段遥远的记忆,却幽幽地泛上心头。
那还是青年时节,我也曾是个痴迷的“文学青年”。那时最爱读散文,尤其喜欢那种不事雕琢的白描笔法,仿佛一个相交多年的老友,对坐在冬日温暖的炉火边,捧着一杯热茶,将他眼见的风景、经历的琐事、心头的喜乐与忧愁,就这么不急不躁地娓娓道来。一切都是淡淡的,却又那般真切动人。我也曾学着那样的笔调,在笔记本上写下些如今看来幼稚却满怀真诚的句子。
那时上饶县新县城有一群和我一样热爱文学的朋友。八五年那阵,我常和晓明、辉剑、渭波、飞鹏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文学创作。后来老曹从五府山调来,享辉、发贵也加入,我们的队伍渐渐壮大。在灵溪乡工作的远旺、在罗桥教书的克忠,一有空就往县城跑。大家为了一本书、一篇文章、一首诗,能争得面红耳赤。那时我们都年轻气盛,有点自以为是,谁也不肯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
县文化馆的汪馆长和郑开仁老师对我们这些文学青年特别照顾,尽力支持,给我们提供聚会的场地、茶水,有时还请我们去家里吃饭。两位师母总是笑眯眯地添茶倒水,从不嫌烦。我记得“荷风文学社”这个名字,就是在郑老师家里定下来的。老曹调进县城后,我们聚会的地点常放在二轻局会议室。两位老师也常来参加,跟我们一起讨论文艺创新。那时文化馆每年组织两三次笔会,全县的创作骨干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热乎乎的。那些日子,真叫人难忘。
后来工作压力越来越大,整天忙得头昏脑涨。90年代初,我调离新县城,去了地委机关。成了家,有了孩子,日常琐事一件接一件,和文友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家为了生活各奔东西:晓明一家去了厦门,老曹经商跑去了太原、南京,飞鹏进了法院,克忠放下县电视台台长的位置去了广州,远望下海办起了工厂。最可惜的是辉剑兄,他在创作最旺盛的时候突然病倒了,失去了工作和写作的能力。朋友里只有渭波、傅菲、徐勇、克忠几个始终没放弃写作,坚持了下来。
书还是继续买,但静心读书的时间少了。会议和材料把文学挤了出去,剩下的空闲又被没完没了的酒局和麻将占据。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三十来年,一转眼六十岁,退休了。好在父母给了我个好身体,这么多年折腾下来,到退休还算硬朗。
仔细想想,最庆幸的是自己从没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我出身农村,没人帮我出主意、找关系,错过了壮年时下到县里任职的机会,最后只能去大专院校,任个享受县级待遇的职务,成了个有职无权的人。这样反倒彻底和卖官买官、贪污受贿这些事无缘了。学校的宣传部部长最多管三个干事,除了尽心尽力做好宣传,一点实权都没有。一年到头,也不会有人为这个职务送你条烟、请你吃顿饭——不是不想,是这职位实在帮不了别人什么。
记得有次和朋友参加酒局,人家介绍我是宣传部部长,在座的人都以为是县委常委,个个笑容满面地跟我握手交谈。等弄清我只是学校的,有人就拖着长音“哦——”一声,脸上的热情瞬间褪去。我也只是会心一笑,并不在意。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能泰然处之。我清楚,地方院校只在校内还有人知道,一出校门,办什么事都得求人。幸好我曾长期在地市委机关工作,各单位的人都认识一些,办事还能行个方便。
我五十来岁到的学校,很清楚自己就是来享受个待遇。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再升职或调去别的部门。只要不犯错误,干好干坏都只能在这里退休。这样一想,反倒心安理得,尽心尽力做好该做的事,轻松自在,毫无压力。晚上十点倒头就睡,不像那些有实权的官员,总睡不着,总担心违法乱纪的事东窗事发。
现在退休了,有了大把自由支配的时间,倒觉得,安安静静读几本喜欢的书更有味道。有段时间我把家里的书全整理了一遍,这才发现,原来我藏着这么多好书都没认真读过,实在可惜。那些确实不值得再读的,就统统处理了。读书又成了我的最爱,但时间一长眼睛就干涩难受。女儿知道了,给我买了耳机,下载了听书软件,喜欢什么听什么,好用得很。
我开始认真读一些喜欢的作家的作品,被他们的故事深深打动。以前的读书方法不得当,读得多而杂,好像什么都知道一点,但没有专攻,没有理解其中的精髓,收获不大。
我精读了鲁迅、沈从文、萧红、汪曾祺、艾特玛托夫等作家的作品,还读了些相关的评论和传记,感觉收获不小。我知道自己六十多了,读不了太多书了。活在世上的时间越来越少,只能挑真正喜欢的来读。现在的学习,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快乐、更充实。读这些作品时,常常和作者产生共鸣。一看到写奶奶、爷爷、姑姑、故乡、山村的作品,我就特别有兴趣。读着读着,就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又和那些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在一起,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我的生命里曾经有过那么多美好的人和事,过去的一切是那样温暖动人——只怪自己当初没有慧眼,没有好好珍惜和珍藏。
时间一天天流逝,许多美好的人和事都记不清了,许多该感激的人都没来得及好好感激。
奶奶、爷爷、姑姑,少年时代的朋友,帮助过我的乡亲,传授我知识的老师,给过我温暖的同学,曾经的同事,提携过我的领导……为什么不用文字好好记录他们、表达他们呢?
忽然间,心里便透亮了。我明白了这大把时间的去处。何不重新拾起那支搁置已久的笔呢?用文字来安顿这有些惶惑的晚年,记录下那些即将被风吹散的过往。这么一想,心里竟豁亮了起来,那空落落的感觉,仿佛一下子被一种踏实而温暖的期待填满了。
要写,便先从故乡写起吧。那才是一切故事的源头。
我想写故乡的往事。写那清晨笼罩在溪面上的薄雾,是牛乳般的乳白色,远处的山影在这白蒙蒙里朦朦胧胧,像一幅未干透的水墨画。写那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以及路两旁挨挨挤挤的木房子,屋檐下总悬挂着一串串火红的辣椒与金黄的玉米。写那夏日午后,无止无休、催人入眠的蝉鸣,那声音织成一张绵密的大网,网住了整个童年的夏天。
我要写故乡那些精致的吃食,山野的馈赠。春雨过后,从湿润的泥土里、从竹林深处悄悄探出尖儿的春笋,剥去层层硬壳,露出嫩白的笋肉,和着腊肉片下锅一炒,满屋子便都是那股子清新的香气。还有秋深时,挂在秃枝上、像小小灯笼似的柿子,经了霜,变得软糯稀甜,只需撕开一个小口,轻轻一吸,那股冰凉的、蜜也似的浆液便瞬间滑入喉中。还有那些不争不抢,悄悄生在田间地头、坡上林间的野果山珍:藏在带刺的藤蔓间红艳艳的三月泡;油茶树上新结的肥厚叶子,肉嘟嘟的苶泡;夏天矮灌木丛里一簇一簇的小黑豆子,叫乌饭子,吃得满嘴乌紫;那漫山遍野在秋风中摇曳的野山楂,用棉线一颗颗串起,做成项链挂在脖子上,跑起来哗啦啦地响……
我更得写故乡的人。写我那慈蔼的祖父祖母,他们被岁月刻满皱纹的脸上,藏着怎样的风雨与故事。写我儿时的玩伴,我们曾一同光着脚丫在雨后泥泞的田埂上疯跑,一同在夏夜繁星满天的谷场上追逐流萤。写那些在我生命的旅程中,曾给予我温暖、关爱与扶持的乡邻与亲人。
故乡的一切,远的山,近的水,清凉的风,和暖的阳,那些亲爱的人,那些熟悉的事……它们都完好地贮存在记忆的深处,静静地等着我,等着我用这支略显生疏的笔,把它们一一唤醒。
很多朋友说,看了我写姑姑的文字,他们都感动得流泪。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写那些字时,自己也泪流满面。没有姑姑的日子里,我总找不到家的感觉,总觉得生活中缺了什么。我的知识太少了,以至于不能用文字准确表达内心。这些年来只顾忙那些无谓的工作,很后悔,虚度了那么多光阴。只是为了应酬,三十来年没有认真学习和写作,现在想写点什么,却写不像样。现在想捡回来,很难。只能慢慢学,慢慢写,让文字渐渐流畅起来,能表达出自己的心思。
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样,但我会积极对待一切。想用文字写出心中所想,但这很难。文字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可真要准确表达心情和思想,却不容易。只能慢慢来,希望经过努力,能驾驭好这些文字。
坚持写作确实很难。人总是懒的,每天定的写作任务常完不成。写出来的东西又不满意,想想觉得没什么意义。这些文字总是不够准确,太难了。但再难也得坚持,写多了,总会好起来的。
咬咬牙吧,我只有这样鼓励自己。何况我这种写作,只是把自己想说的话变成文字,又不发表,只是自己看看,自己欣赏。把写作当作一种休闲,让日子过得更充实。总觉得有点事干,多动动脑子,想想过去,想想那些曾经感动我的人和事——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好心人曾经帮助过我。
作为一个读过一些文学作品的人,我更应该用文字记录那些心灵美丽、无私奉献的人。他们所做的一切,让这个世界更加美好。我要带着感恩的心,感恩这个世界和那些美丽的人。想起他们和他们所做的一切,心中就温暖,就觉得有责任把这一切告诉更多人。
我的奶奶,我的祖父,我的姑姑,我喜欢他们,我爱他们。他们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温暖。有了他们,这个世界才是美好的。
姑姑离开三十多年了,但我总觉得她一直在看着我,看着我的一切。正因为这样,我要过得更好——只有我快乐了,她才心安,她才快乐!
我是那么想她,回想她的一切。我仿佛看见她在对我笑。不知道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怎样?我想,她一定过得很好。像她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应该过得非常好。
但确实,写字还是比较累的。多年没动笔,文字生疏了,要写出让自己稍觉满意的都很难。现在写的东西自己都不忍心再看。
有时自问:这样的写作有益吗?这样的坚持有意义吗?但转念一想,我的写作不过是写写自己想说的话,写写那些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那些感动过我的人和事。写得好坏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打算发表,只是想把这些诉诸笔端。如果能让人喜欢和感动,产生共鸣,当然更好。让更多人知道这些美好的人和事,就能给这个世界增添一些美好。这是我的心愿!我对这个世界心存感激!我要努力做得更好,来回馈这个世界!
我的文字与写作,源自人世间美好的爱、温暖和感激!希望我的文字能让更多人感到温暖,感受到无边的爱意!生活是美好的!让我们认认真真感受这美好与温暖的一切!
年过六十,人生到了新境界。抛开琐事杂事,找到内心所爱,用余生去追一个未完成的梦,去爱所爱的人!这样,很好!这往后的日子,想来,是不会再寂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