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庄,冀东平原上的一个村子。
1951年春日拂晓,邹庄的邹家喜添一男丁,取名龙武。
邹庄的东头临着太阳河,河岸是一条通往庄里的水泥路。夏季枯水期,流水不间断只能没过成年人小腿肚子,捧起水喝,清凉。伴着知了猴的叫声,河边柳树林荫下、河床上玩耍着一群光腚半拉小子。太阳河由北向南走向,遇到上游水库放水,或是丰沛雨季,涨水后水位会接近岸堤。老人们说,这河连着东边的大海。
1969年春分日,邹庄大队邹书记从公社领回了十一份新兵的被装,满满当当一骡马车。65式军服,棉布面料,草绿色。龙武穿着的上衣合身,只是裤子腰围肥大。
送兵的日子定在领发服装后的第四天。
这天,天下起了春后的第一场雪。县城新街上的锣鼓声、鞭炮声,由远而近。火车站前广场排满了人,一抹子草绿相间着好几百朵大红花。送行的人群中有龙武的爷奶、爸妈,还有北京下乡来的知青。
春雪纷飞里,运兵的火车一路向南,过了黄河,过了长江。
唱着通信工程部队之歌,龙武结束了三个月新兵连生活。综合考核成绩全优,龙武分配到了团部直属汽车连,师傅是一排代理排长的华栋。
尽管驻地在华南,平日里部队长年累月在外施工,辗转大江南北,与冻土沼泽抗衡,与沟壑荒原争斗,与风霜雨雪同行。
七一建党节后的第五天,部队由火车起运开赴大西北。人员和装备共用一个专列,装备上平板车,人员进闷罐子。按照规定,汽车连安排人员上平板车上值守,一辆车上一个兵。呆在平板上只是空气新鲜些,汽车驾驶室不比闷罐子空间富余,多一些冷和寂寞。临出发时,师傅为龙武送来一件内胆挂有羊毛的旧军大衣。
华栋是西北汉子,今年30岁,比龙武大上一轮。1939年生人,放牛娃出身,21岁入伍,没上过学堂,是通信工程部队里唯一一个服役第九年的义务兵,大家伙喊他华老兵。
华老兵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两腮挂着高原红,面像老沉,穿着洗了发白左肩膀右膝盖还打有补丁的棉布65式军服,要不是上衣只有两个衣兜,新同志初上眼真以为跟前的这位至少是位营以上级别的干部。事实上,华老兵和汽车连连长金虎是同年兵。
华老兵勤俭节约在部队里出了名的,新军装逢节假日才上身,就一个抽自制烟卷爱好。汽车连的兵中华老兵最富有,龙武每月津贴6元,他每月32元。
入伍后华老兵参加过两届扫盲班,勉强看懂报纸和信件。有了徒弟龙武后,不再发愁写信或是排务会、连务会的发言和总结稿了。每月发放津贴的这一天,会安排徒弟给姐姐写信,托炊事班的给养员给姐姐汇款。
从新兵开始,华栋坚持发津贴这一天给姐姐去信、汇款补贴家用。第一年每月津贴6元,给姐姐汇去4元。第二年每月津贴7元,给姐姐汇去5元,第三年每月津贴8元,给姐姐汇去6元。姐姐说都给存了起来,留着给华栋娶婆姨。现在每月也只留5元,10元寄给姐姐,还有17元寄给家乡的学校。
周六早饭后,华栋喊龙武写两封信,一封给姐姐,一封给郝小萍。
“师傅,这郝小萍是谁?”龙武笑着问。
“小豆子,头一回给这女子去信咧。”华老兵卷着烟卷。
小豆子大名叫郝小萍,是郝中叔家的大丫头,小华武八岁。初中毕业后考上了陇上地区的卫校,毕业分配的时候郝中叔给小萍做思想工作,让放弃县上医院或是公社卫生院上班机会,回大队小学当老师兼赤脚医生。郝家崖有小学是在华栋当兵第五年,学校是大队部院内第二排和第三排房子改建的,卫生室设在华栋住过的保管房。华栋从今年开始往郝家崖小学寄钱,想为孩子们帮衬点。
郝家崖,解放后生产大队有九个生产小队,1000多口人。大队部是原郝家崖郝姓大祠堂,“目”字形三进院落,房屋和院墙由粘土砖砌筑,阴阳瓦铺的屋面,整体是砖木结构。在大队党支部书记郝中的张罗下,华栋和姐姐的家安排进了大队部的保管房,自此姐弟俩离开了那座无门无窗几近荒废的窑洞。
郝家崖没有小学,更没有老师。华栋错过了进学堂的年纪,院墙外那棵三四个大人合围的古麻柳树陪伴着华栋成长。参军那年,郝家崖的孩子上学依旧要去十多里地外公社的完小。
十六岁那年,姐姐成家,陇上遇大旱。靠天吃饭的黄土地粮食欠收。华栋浑身浮肿,躺两天起不来床。姐姐正怀着外甥,脸皮腊黄走路也是少有力气。郝中叔从前排的村部赶了来,先是用手按了按华栋腿肚子,又摸了摸华栋的脸。郝中叭了叭嘴里的烟屁股说,这孩子是饿的,粮食接不上茬,大家伙儿都得饿着。
约摸半个时辰,春花婶婶领着小豆子过来了。
春花婶婶捧着个冒热气的大瓷碗,半碗浓稠加了红糖的小米粥。那是她家瓦罐底最后一小把存粮。
“趁热吃吧,阿达说了喝粥吃鸡蛋就不会肿。”小豆子说着把紧攥手心的煮鸡蛋递给了姐姐。依偎着春花婶婶,华栋记住了半碗红糖小米粥的味道也想起了娘。
夜里,大队部会议室坐满了人,郝中组织党员、干部和社员代表开会,灯一直亮到后半宿。这年冬天,全村老少吃上了大队集体囤下来的洋芋、玉米、小麦、谷子、大豆(蚕豆)种子,挨过了饥荒。
姐夫是大队民兵连长,和姐姐同岁。华栋跟着姐夫一起搞农业生产,成了驾驭骡马好把式开荒垦地、种植庄稼的大劳力。
郝中叔上过私塾学过中医会开中药方子和针灸。华栋喜欢跟着去采挖野生的草药。郝中叔说,虽说水在陇上金贵,只要人不懒惰勤着打理黄土地也能出金圪塔。陇上出产的当归、黄芪、大黄、甘草、柴胡、板蓝根、黄芩等道地中药材早在明清时期就名气不小,郝氏祖上就是靠种植和收购中药材发的家。
郝中在全大队社员大会上说,人要好好活,缺水不可怕,就得战天斗地。开春,在大队党支部的带领下,各个生产小队比着干,找水源打深井,开明渠建水池,深沟变良田,坡地变耕地。
郝家崖热闹了。
接下来的两年里,郝家崖生产大队的夏、秋两季农作物连着丰收,中药材生产也是有模有样,成了陇上地区的农业学大寨的典型。这台停在大队部院墙外空场上东方红-54型拖拉机,就是上头给发的奖励。华栋从驾驭骡马的车把式干上了拖拉机手。
下连三个多月,龙武与华栋形影不离。
龙武有文化、好学上进、不怕吃苦,华栋对于自己这位新兵徒弟看好。拙不怕,勤能补拙。人家坐着的时候,你要站着,人家站着的时候,你要跑着。这是离开家时姐姐的叮嘱。这句话华老兵不仅常挂在嘴边,而且磨励成通信工程部队汽车驾驶、修理技术的权威和大拿。
一个用心教,一个上心学。汽车维修听声找故障的华氏独门绝活,对龙武也是托盘而出,毫无保留。用龙武家乡说,华栋属于“有半碗粥就都给你”的一类人。
咣当咣当声中,专列行进了四天四夜。一路上,驾驶室窗外风景开始不同于驻地水清草绿,山披盛装的模样,渐是入眼望不到边的荒芜。早餐、中餐、晚餐不定时由定点兵站供应,专列进站补充给养物资和用餐是大家伙高兴的时候。
路途漫长,龙武会想起家乡,想起娘,还有冯铃。
怕龙武一个人冷清,每到一站停车,华栋第一件事就是上平板车,因为平板车上值守37人中只有龙武一个新兵。师傅腿有伤,龙武自告奋勇要求上平板车值守。
“小邹,这是女娃娃来的信吧,字写得怪好看。”华老兵坐在正驾驶位置,揉着右腿膝盖。
“嗯”。龙武手上是新兵连时冯铃的来信。
“女娃子姓甚,有相片么。”
“有”。
龙武红脸应着,慢慢从信封里抽出两张三寸黑白相片。一张是龙武和家人合影,一张是冯铃大学校园的生活照。
“一家人真好,真好。”
端详龙武一家人合影,华栋眼神流淌着羡慕的光彩,手开始抖起。
“这女娃子俊咧,莫辜负”。龙武抹了下泛红的眼睛,憨憨地笑了。
华栋吃百家饭长大。三岁那年父母相继病亡,靠年长他十岁的姐姐拉扯着,还有郝家崖乡人们接济,经历旧社会走进新中国。长姐如母,懂事后就开始有了一定让姐姐过上好日子想法。
人不能辜负了谁,无论多难。
华栋说这也是姐姐的话。
老邹家里七口人,爷爷奶奶、父母亲,还有一对双胞胎妹妹。龙武父亲是党员,当过公社里的团委书记,后来主动请缨回邹庄子大队任党支部书记。
那个年代没有高考,龙武撞上了。
上山下乡,支援农业生产。年前,邹庄大队由北京城里来了七个青年学生,两女五男。
接公社的通知是晌午,父亲叫上龙武一起去接人。机耕路上,一前一后欢快奔跑着两台手扶拖拉机。
青纱帐,白杨林,葡萄园,苹果场,太阳河水清清流淌。这是夏日冀东平原的风景,邹庄的模样。
公社礼堂,红砖红瓦的砖木建筑。正门是两层结构,进门是个厅,厅的左右分别有台阶上楼,楼上是文化站和电影队的地方。门厅通往礼堂正室有两个入口,里面空间很大,主席台下水泥砌的条凳,能容下八百人。平时公社开大会,放电影,或是重大节日文艺演出都在这里举行。
礼堂里人声吵杂,烟雾缭绕。紧挨着主席台的几排水泥凳上安静地坐着一片男女。一个个白白净净,身着军绿革命色上衣的居多。
简单仪式后,各个大队来的人领走了下乡来的学生。
五个男生暂时安排住在大队部会议室打通铺,龙武家的西厢房父亲让拾掇了出来,安顿下两个女娃。
娘平时忙着下地挣工分,起床的时候,双胞胎妹妹还在梦里。平时俩丫头梳洗都是奶奶的活儿。来了两个姐姐,雨雨和田田成了西厢房的常客,姐姐们给扎的牛角小辫更像牛角。
紧邻着太阳河,邹庄大队水源是全公社里最好的。近九月份的天,早晚的风有些嗖嗖凉,生产队七十亩水稻田一片金黄。稻子,社员们管它叫“金子”。
太阳没露脸,田里的水气好重。碗口大的蜘蛛网一个连一个,成片结起了巨大的白色幕帐。“小小诸葛亮,独坐军中帐,摆下八卦阵,专捉飞来将”。呵呵,夏夜乘凉,哥哥让妹妹常猜的谜语。
娘说,这几天生产队里要开始收割稻子,就有新米吃了。父亲是公家的人,有供应的口粮,加上娘的工分,每个月一家七口人的口粮紧点才能行。
粮食不富足的年月,野菜搭上半年粮。来自土地的馈赠,总会让勤劳的人们盼到些什么。
季节更替,兄妹三个没少跟着奶奶去挖时令野菜,撸榆钱、摘槐花,也去生产队秋收后的地里拾玉米、稻穗和麦穗,去花生地和红薯地的边垅地角刨个惊喜。这种捡漏庄里大人和孩子们都会,却不能张扬。
邹庄生产队和邹庄大队同名,生产队长姓何,长得黑,大名少听人叫,大人们都管他叫老黑。老黑家三个孩子,头上一个是闺女,老二也是闺女,老三还是闺女。加上他夫妻俩和上了岁数的父母,老黑家也是七口人。
北京城里来的冯铃和肖君两个女娃,大队党支部研究决定留在邹庄生产队,五个男知青分给了离大队部较近的汪前生产队。
老黑家的大闺女何小思是龙武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长得高高大大。
秋收掰玉米棒子、刨花生、挖地瓜、割黄豆,刚出学堂门知识青年只是打打下手。砍桔杆、犁地、种麦子、浇地这些活儿,讲究抢季节,都是熟手社员们的事,也轮不上这帮子学生娃上手。
玉米地一眼望不到尽头。掰玉米、刨秸杆都是手上活儿,灰尘大,玉米叶子伤手伤皮肤。上工的社员长袖上衣,长腿裤子,头上还包裹着毛巾。
老黑安排俩人一组,男女搭配。前面的女社员站在两垅玉米地中间的沟里,左右开弓,掰下来的玉米棒子随手留在了身后。玉米叶子的沙沙声,社员们的说笑声一片,渐入深处。相隔四五米距离,男劳力开始刨秸杆。只是一把小锄,一锄锄下去灰尘扬起,一片片秸杆倒地,地里的蚂蚱也炸了窝。
休息的时候,不见了立着的秸杆,敞亮的地里多了归整成堆的玉米棒子。装车的牛车和拖拉机进场了。牛车留在了地的东头,拖拉机去了地的西头。老黑安排人送来了烧好的茶水,还有刚出锅的老玉米。老玉米一人两个,社员们往往只是掰一截,剩下的摘下头上的毛巾包起来。雨雨和田田,时常会吃到娘收工带回来的工间餐,秋收农忙,有水煮花生、蒸红薯、烤土豆子。
下地劳动,城里来的冯铃和肖君觉得新鲜,老玉米也是吃得香。
今年收成不错,玉米棒子个大粒子饱满。老黑盘算着,一亩地咋地也得多出个一车两车的产量。
平铺的秸杆,掩盖住了踝露的地,掩盖住了社员们故意的小动作。两个知青女娃不知情,扒开秸杆,少不了检出一个两个完整玉米棒子。不知者不怪,望着她们欢呼雀跃,何小思只是一个劲地向她们递眼色。
冯铃一脸茫然,小声问:“小思姐,这是什么个意思?”
“嘘,嘘。”何小思急忙掩饰。
在大人孩子都叫饿的年代,这些漏下的玉米棒子会让捡漏的人们碗里的玉米粥稠一些。
“何小思,你们快来,好大一个家伙。”龙武冷不丁的一嗓子,撕破了暂时的沉寂。老远望去龙武半弓着身子用秸杆挟着个什么向她们走来。
“好大个的仙人球!”冯铃没见过这东西。
“这是只刺猬。”小思说。
“呵,这家伙怕有六七斤重吧”。
“这东西肉可鲜着呢,能煮一大锅汤。”社员们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老黑从牛车上跳了下来,拾起根秸杆,撸去叶子折下一小截。
“龙武,把刺猬放地上,我看看。”老黑用半截秸杆拨弄了几下。“快放生吧,是只母的。”
“老黑叔,你咋知道?”龙武有些不情愿。
“咳,这东西管着地里的老鼠,来年春后会产一窝咧。”老黑说完招呼大家伙散了。
老黑家与龙武家隔一条当街,两家的前院墙对墙,门对门。因为没有儿子,龙武从小就得老黑的稀罕。生产队接收新社员的时候,龙武当上了记工员。
秋收,从九月初持续到十月底。
沿河那条水泥路上,铺满了金黄。从地里装车过来的玉米棒子在这里摊晒。
龙武家院里的柿子树叶开始脱落,泛着鸡蛋黄的柿子挂满了树丫。
生产队里种植的是单季粳稻,叫做新生活一号,今年第一次试种,原本104天生长期,延迟了十多天。大队技术员说,这跟水稻分蘖期到结实期阶段的施肥时间节点滞后有关。
收割水稻,生产队里最热闹。
开镰这天,是农历八月十九。东方刚显出鱼肚白,老黑就开始在庄子里来回吹着上工哨子,让龙武挨家催促。为这事,昨天夜里大队邹书记专门在生产队里开了社员大会,
八点钟的光景,稻田里的雾气已经散尽。昨天傍晚公社派来支援生产的十一台收割机一字排开,静静地停在稻田与稻田相连的机耕道上。邹庄老老少少都来热场,田埂上甚至还有邻近生产队龙武的同学,场面胜过每月逢八的赶大集。
“一台收割机三个人,稻谷装袋手脚要快,口袋要扎结实了。”
田野里传来沙哑着的张罗声,那是老黑的嗓门。
“按昨个夜里安排,负责转场的牛车和拖拉机,每车四个人。”
“老黑叔,大队里来人了。”龙武手里拿着条麻袋跑了过来。
大队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龙武的父亲。
老黑停下往下的分工,转身迎上去递上三根迎宾牌香烟。
“老何啊,你们这阵式了不得,今年秋收公社拿头奖没问题吧?”邹书记边说着话,边接过大队会计老刘递上划着的火柴梗。
龙武很少见到父亲抽烟。
邹庄大队是县里连续三年农业生产的先进。邹书记说的头奖,是每年一次全县三级干部大会上最高表彰奖项,一辆河南洛阳生产的十二匹马力东方红手扶拖拉。
“今年指标该给我们生产队了吧?”老黑乐呵着说。
“没问题,再从县里开回的东方红归你们。”邹书记掷地有声。
“今年水稻亩产过300公斤,再放卫星!”老黑底气十足。“测产的田块在西头,县农委的测算专班正忙着呢”。
生产队里的土地,都是100个平方丈一亩,测产的稻田是提前挑选好的。
“咣、咣、咣”,三声锣亮。
收割机开足马力下田,扬尘四起搅乱了半边天。
伴着机器轰鸣声,拥挤的稻田涌起金黄波浪。笼子样突出的割台滚动向前,稻子齐刷刷被吃了进去,吐出了渣,也吐出了黄灿灿的“金子”。
临近中午十二点的光景,稻谷收割近尾声。
秋后的太阳,让人眼花。
生产队保管房门口的国槐树下,挤满歇凉的人。
爷爷说,这棵国槐有二百多岁了,在他的小时候就有,是乾隆年间邹家的上人种植的。球形树冠,枝多叶密,远看如同一团墨绿浓云。每年七到八月份开花,黄白色的花,十一月份果实成熟,像大的豆荚。
水泥晒场上,刚从稻田里转场过来的稻谷堆成了山。
远处的田埂上,老黑正和一群人合计着什么。
“三百零四公斤半”! 县农委的人说出了亩产。
“晚上咱们包场,放电影。”老黑眼里放着光。
手拿着红本本,龙武欣喜记下了这个又放卫星的数字。
吃过娘准备的晚饭,龙武带上妹妹,早早来到了国槐树下的场子。
秋收后露天电影,吸引了来自周边来的乡邻。对着幕布的方向坐满了人。电影放映机架在人群众中间,亮着小葫芦样的灯泡,夜行飞虫也来沾光,围成了团儿。开场前,是孩子们的戏,借着灯光欢闹声一片。
雨雨、田田倒是显得安静,粘着冯铃老实地坐着,吃着姐姐给的糖果。同吃一锅饭,两个女知青的伙食都是龙武奶奶张罗。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冯铃把俩丫头当作了自己的妹妹。
电影正片前的新闻简报一上幕布,场子里静了下来,大家伙正襟危坐,融入激昂氛围。
放映电影片名叫《平原游击队》,大人和孩子都喜欢。孩子们平日里玩的游戏来自于电影上的蓝本,道具有用粘土做的手枪,还有用木棒、竹杆做的长矛。雨雨和田田,也都有一顶缀有小红星绿军帽。
冬至日,天下着雪。
吃过中午饭,大队广播通知回乡和下乡知识青年下午两点上大队部开会。
一路上,大家伙七嘴八舌议论开啥会的话题,龙武有点蒙圈。
大队部位于太阳河的下游,临着河东西朝向,呈U字形13列平房,红的机瓦,正面墙是青色火烧砖,后墙和山墙是土砖。会议室相当于三间打通的单间,石灰刷的白墙,地是水泥结面。会议室的当间四张桐油漆过的桌子,两两并列,四条木头排椅环着四方。
屋的北上角取暖用的炉子火正旺,铁皮烟囱由北向南,暖暖的。
看见满面春风的青年人陆续进屋,静坐在炉火边上的邹书记起身招呼,一脸微笑。
“大家伙赶紧落座,喝口热水。”大队妇女主任王巧凤,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取暖炉灶上拎起水壶。龙武上前接过一叠瓷碗,按着人数往桌上摆了。
一碗碗茶水起着雾气,嘘嗳声中,满屋迷漫着茉莉花的香味。
“大家伙先停会儿呗”,邹书记笑着开了腔。
“从明年春天起要招收青年娃儿进城上大学了。”
话音刚落,几个茶水还没下肚的男青年从嘴里喷出了水。呵呵,好家伙,又搅起一屋子的乐。
公社分配给邹庄大队有4个名额,报名且符合条件的有5人。这些情况,邹书记在之前主持召开的大队党支部会上作了通报。
当天下午,按照大队的要求,各个生产队统一召开群众会,对5名推荐对象,让乡亲们给个意见。庄里要出大学生,乡亲们也跟着喜庆。开完群众会,汇总后的推荐情况让邹书记有些犯难,推荐对象依然是5人。汪前生产队知青黄五一,邹庄生产队的龙武、何小思、冯铃、肖君。
一天的雪,下的没有间歇。龙武家的院子里积雪没过了脚踝。傍晚,邹书记前脚进院,老黑后脚也进了龙武的家。
“老黑叔来了啊,快进里屋炕上暖和一下。”在院里机井取水的龙武娘远远打着招呼。
龙武家正屋四列平房,南北朝向,加上倚着院西墙的三列厢房,呈倒“7”字形布局。
进门算是堂屋,屋子进身短容下两个灶台,没有多少富余空间。进堂屋左手是龙武爷爷奶奶的卧室,往里,一道门连着龙武的房间。堂屋右手是龙武父母的卧室。老黑来访,为的是几个年轻人的事,径直进了右手屋。
室外天寒地冻,室内热气腾腾。龙武奶奶忙着往两个灶堂里添玉米秸杆。旺旺的火苗舔过锅底,伴着呼呼声顺着烟道烤热了屋里的炕,温暖了室内的空气。
冬至日吃饺子。灶台的两口铁锅,透过杉木锅盖向外漫着蒸气。
堂屋左边套房里传出说笑声,是龙武和冯铃、肖君,还有双胞的“小乖巧”在热闹。
炕中央矮方桌,是龙武家冬天的餐桌。四个女娃清一色的棉袄、棉裤,是秋后龙武奶奶和龙武娘赶了一个多月手工活儿。白底红花的面料如同剪纸窗花,透着喜庆,散着年味。
白色陶瓷盆盛着白菜猪肉的饺子馅,盆外侧面脸上印着“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红漆字。
娘说留老黑叔也在家吃饭,三斤白面怕是不够,又掺了些玉米面。和好的面白里透着金。娘把和好的面团转到面板上,揉面的活儿就交给龙武。就势着炕沿,放着块杨木质面板,形如小的半扇门板,庄里人家吃面食少不了这家伙什儿。站在炕边上的龙武,早就撸起了袖子。揉面是力气活儿,面揉好了,饺子吃起来才劲道。京城来的大姑娘,下乡住农家,冯铃、肖君跟着龙武娘学会居家过日子的活计。围着小方桌,她俩忙着包饺子。穿上新棉袄,盘腿坐炕上,已经分不出是京城来的妞儿,还是乡下妮儿。
雨雨、田田打下手,揪面团、递饺子皮、摆饺子。
摆饺子是用高粱杆做的托盘,圆圆的,相似于烙的黄灿灿大饼。
灶堂里燃烧的秸杆啪啪作响,锅里的水已经开了。爷爷和奶奶掀开门帘进了屋,张罗着摆放用餐的桌子和碗筷。
奶奶摆上两个海碗,还有几碟小菜。一只盛着葱姜蒜拌的香菜,加了酱油醋,还淋上了点香油。另一只盛着切好片的心里美萝卜,粉的瓤,青的皮。小菜算是金贵,有油炸的花生米,坛子腌的小黄瓜、香椿芽和螺丝菜。
爷爷拿出了平时少用的铝制酒壶,那里装着上好的洹阳春老酒。
饺子包好了,摆满两托盘。231个,雨雨、田田统计的数。龙武收拾好面板,娘已经从锅里舀来热水,让大的小的轮个洗洗手。
雨雨、田田洗好手,凑近餐桌馋起了嘴。
“去看看你爸他们谈完事了没有,饺子准备下锅了”。 娘边说着话边往外屋端饺子。
“来了,正想喊你过来呢。”见龙武进屋,龙武父亲先开了腔。
父亲和老黑叔面对面盘腿坐在炕上,整个屋弥漫烟草味,方桌上的两个陶瓷茶杯已经没有冒出的热气。
“哦,娘说就准备煮饺子了,老黑叔也在家吃。”龙武应声着,也跟着向老黑打着招呼。
“不着急,先坐会儿,正想和你商量个事咧。”父亲拿起茶缸子呷了一口茶。
龙武倾着身子往方桌上的两个杯加上热水,就势坐在炕沿上。
“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只有四个,回来前大队党支部开会研究了,定的四个人当中有你,没有小思。刚才和你老黑叔合计,我主张拿掉你换上小思,咋样?”父亲说完话,眼里递过来几许期待。
“我没意见,挺好的。”龙武回话比较干脆。
“龙武啊,有志男儿志在四方,开春儿征兵,你去吧。”父亲吸了口烟,眼神温和了许多。
“嘿嘿,中咧。”龙武笑意在帅气眉宇间绽放。
三人出了屋,对门热腾腾的饺子已经摆上了餐桌。
“他老黑叔,快坐,咱们喝两盅。”爷爷拉着老黑在他身边落座。大小十个人围坐餐桌,有些拥挤。
父亲让龙武当酒倌,也陪他们喝点酒。龙武挨着父亲坐下,正对面是冯铃。
冯铃和肖君在龙武家时间久了,饭桌上也没有了刚来时的羞涩。父亲平日里在家吃饭次数少,今天和大队书记、生产队长一桌有点怵。
“天气冷,除了俺娘和两小妮儿,都倒上酒吧。”父亲提议。
陶瓷酒杯满上酒,能装五钱。父亲和老黑叔的酒量相当,56度洹阳老酒,喝了不上头。俩人平时一对一喝八两、一斤不在话下。龙武继承了父亲的酒力,父亲大队里的公干多,平日里陪爷爷吃饭龙武没少喝。
爷爷常说,恒阳春老酒起源于清代,是当时权贵人家的酒坊。解放后,酒厂成了国营企业,现在的厂子离邹庄子也就二里地,在太阳河上游。
家里装酒的是用来装食用油十公斤大陶壶,壶口小,肩部两侧各有一个拌儿耳朵,方便搬运,靠近底部有一个小嘴把子。爷爷不抽烟,只是喜好喝上一口。庄里人喝的都是散装酒,凭票供应。酒厂厂长龙武管他叫表叔,是奶奶娘家嫡亲侄儿。有这层关系,爷爷喝酒没少沾上光。
父亲首先起身举起的杯,要敬下乡来的两位女知青。
俩姑娘红着脸站了起来。
“龙武,我不会喝酒啊!”冯铃小声递着话。
“哈哈,没关系!今天冬至日,大家聚一下你俩少喝点,我干了。”说完话父亲已经扬起了空空的酒杯。
“丫头们,这杯酒一定要干,是喜酒咧!”老黑说着话,一本正经。
听着是喜酒,冯铃和肖君不约而同把目光移到了龙武身上。
“老黑叔说的没错,提前祝贺!”龙武有些激动,红着脸端着杯子站了起来,一扬脖干了杯中酒。
这阵势有些意外,冯铃、肖君有些抹不开脚。“我说邹大书记,你们这是唱的哪出戏,看把这孩子难为的。啥喜事儿就敞亮说来听听,快别卖关子咧。”娘出面解围数落起龙武父亲来。
“这喜事儿嘛,和你们推荐上大学有关联。四个名额,初步定你俩,再加何小思和在汪前生产队的小黄。”龙武父亲语气平缓。“这个目前只是大队党支部的意见,最终还要公社党委审核。”
冯铃、肖君对视泯嘴一笑,喝了这杯洹阳春老酒。
雨雨、田田吃的欢,嘴上还不时嘟哝着说娘拌的饺子馅儿味道香。冯铃、肖君吃得斯文,娘时不时往她们碗里添上几个。
三位长辈换杯递盏之间,桌上的小菜见少。铝制酒壶能装一斤的量,龙武掂了掂,已经空了。
“老头子,少喝几口,多吃饺子。”奶奶边说边往碟子里添着下酒菜。
“龙武,舀酒去。”爷爷满面红光,老伴的话当了耳旁风。
雨雨、田田吃罢饺子犯起嗑睡,娘开始张罗两丫头洗漱,冯铃、肖君也回了屋。
挨着个儿敬三位长辈,一轮接着一轮,龙武已经是满头大汗。奶奶咪咪笑着望着孙子,顺手递过来一条毛巾。
邹家从爷爷那辈开始,数来已经三代单传。酒桌上,父亲把大队推荐知青上大学和让龙武参军的事倒了出来。爷爷、奶奶疼爱孙子,龙武上不上大学两位老人没有什么意见,让孙子参军奶奶有些不大情愿。爷爷经历过旧社会军队抓壮丁,在还乡团里当了三个月马夫,吃睡都在马棚。邹家祖上家境还算宽裕,托人打理才赎回了自由身。
爷爷酒杯空了,话匣子也开了。
老人是土地革命时期入党的老党员,对于孙子入伍参军,爷爷双手赞成,没有舍得不舍得,只有一心向党。
腊月天里的邹庄,伴着雪,就着风。
立春过后,太阳河有了水流的声音。
从正月初九开始,回家探亲的知青们陆续回了邹庄。元宵节这天,邹书记在大队部里为他们接风,算是开年后的第一个茶话会。
还是那间会议室,屋的北上角取暖用的炉子火正旺。
四张桐油漆过的桌子,两两并列,四条木头排椅环着四方。今天桌上多了盛着炒花生、干红枣、柿子饼和苹果的大盘子。妇女主任王巧凤从家里带来的冻梨最受欢迎,只需咬个小口,用嘴一嘬,甘甜汁水带着酸。
邹书记和老黑乐呵地抽着烟。
龙武让巧凤婶落座,自己替手看炉火,添茶水。
大姑娘,憨后生,加上大队干部、生产队长和组长,四条排椅有些挤。冯铃、肖君、何小思扎堆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后生们倒是安静,埋头剥着炒花生,有些怯怯的孬。
一个冬天的蓄势,姑娘们脸上多了红润,没有了学生娃的腊黄,脸色儿抵过桌上苹果鲜亮。冬衣的臃肿已经盖不住青春的线,圆润的肩,雪白的脖,坚挺的胸,眼眸黑静透着清澈,乌发间流淌着芳香。
半晌儿,茶水喝过两轮。
“老话说,过了正月十五才叫过完年,今儿还是老套路,先给你们拜个年啦!”邹书记清清嗓子站起身笑呵呵地开了口。在龙武的眼里,父亲很少见到严肃的表情。
“邹书记,新春快乐!”小年轻们来了情绪,巴掌也拍得响。
“另外呢,今天还要宣布两件喜事,就是……”,邹书记欲言又止,他用喜悦的目光巡视着一张张热切的脸。“一个是,初七召开的全县三级干部大会,奖咱们大队的东方红拖拉机回来了。二个是,年前推荐上报的大学生的事落实了,冯铃、肖君、何小思、黄五一通过了审核,这里是他们四个人的入学通知书和介绍信。”说着邹书记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了四个牛皮纸信封。
邹书记话音刚落,大家伙呼拉顺着他手指方向,拥到了会议室西边窗户。
铁家伙用军绿色帆布遮盖着,露着红色驾驶室的前半截,两只大灯锃明瓦亮。
“何小思,天津师范学院;黄五—,河北农业大学;肖君,北京化工学院;冯铃,唐山煤矿医学院。”鼓掌声中冯铃、肖君、何小思、黄五一先后领到了牛皮纸信封。
龙武停下沏水的活儿,站在原地凑上羡慕的目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了来自斜对面关切的眼神,那是冯铃的凝视。
“临床医学系咧,祝贺你!”龙武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拿着冯铃的入学通知书。煤矿医学院的大红印章,如同一朵盛开的玫瑰花。龙武说的“煤医”校址就在本市,离邹庄不过30公里的路程。
望着面前的憨小子,冯铃抿嘴眨着大眼睛。“到时候你送我去报到呗!”说着话,脸上已经是一片桃红。
春雪无风,踏征程。
正月十二,是邹庄大队集体欢送知青们启程的日子。
早上七点钟开始,天下起了小雪。原计划定的上用大队上的“东方红”送站,考虑雪天去往县城路滑,邹书记临时决定用骡马车。
八点钟,在大队部门口场子里,简单的欢送仪式后,雪开始纷扬了起来。
老黑驾车,四个出门的年青人加上随行的龙武一共六个人。随车行李不多,骡马车的后厢空间还算宽裕,冯铃背靠着龙武坐着,围着那条红色的羊毛围巾。
透过覆盖的雪,冬小麦的绿,有些嫩。一排排光枝丫白杨树,划出原野上路的网格,干净、清晰。
老黑吆喝着拉车的骡子,长鞭甩得啪啪作响。雪地里两道显眼的车辙留在熟悉乡间小路上。
“龙武,帮我点个火”。 老黑转过脸把一根香烟和一盒火柴递给身后小思。
“爸,以后还是少抽点烟吧”。小思边说着把那根迎宾牌香烟塞到了龙武的手上。
学着平时老黑叔点烟的架式,龙武叼着烟卷拢起手划着火柴点着了烟。捏着燃起的烟卷,龙武小心蹭到老黑的身边。
“嗯,还是小子管用。”老黑的头顶上腾起一股烟。
过了太阳河上的石拱桥,河南岸通往县城的马路宽了。
新街,街道是水泥路面,长度也不过500米,算是条断途街。由北向南,尽头是火车站。汽车客运站、邮电局、百货大楼、红旗旅社、新华书店、人民医院、菜市场挤在这条街上,算作是县城繁华地段。
进入新街,老黑拉紧缰绳,骡马车速度明显缓了下来。
临近火车站广场,老黑吆喝着停下了车。
几个年轻人下车第一件事,就是搓手跺脚,毕竟一路上不暖和。
“龙武,帮着他们几个去把票买了,我把牲口安顿好,等你们一起去吃‘一碗汤’。”
下雪天里,火车站广场上没有人来人往的喧嚣。
“一碗汤”,是国营餐饮老字号,这里羊肉汤、牛杂汤味道是一绝。
出发前邹书记安排老黑,让带着这几个年轻人去“一碗汤”尝尝鲜,算是饯行。
雪花渐小,没有了纷扬,街上行人也是稀疏。
“一碗汤”,牛羊肉汤是招牌,源自于那姓大户人家的祖业。那块牌匾出自于乾隆皇帝的墨宝真迹。
新中国成立后,那家把老字号献给了国家,算是收编。现在的经理叫那文,与老黑熟识。
“一碗汤”邻近火车站广场,五列二层半的砖木建筑。紧临当街搭起的蓬布有三四十几个平方,蓬布底下不设桌椅,只为夏天遮阳,冬天挡风雪。两个大铁桶做炉子,半人高,炉火正旺。牛羊骨头熬出来的汤热气腾腾,两口大锅弥漫着肉的香。
百年老汤,味在汤中,炉火常年不灭。
炉子用的无烟煤,加上黄粘土、锯末和上水调了才能烧。那文满脸胡子,正围着炉子忙活着,米黄色工作服上衣左胸口位置 “一碗汤”三个腥红色的字扎眼。
“哟嗬,这活儿,还用得着那大经理亲自上手倒饬?”老黑远远地打着招呼。
“呵呵,是老何啊!”那文放下了手中添煤小铁铲应和着。
“嗯啊,来送几个学生。”
“听说有你家丫头,出息咧”。
“嘿嘿,是啊”!
老黑满脸阳光灿烂,顺手递上一枝香烟。
一楼餐厅内是开放式格局,八张方桌搭配长条凳,清一色红松木,桐油漆面。
“六碗汤,十张大饼”。那文抢先来到服务台前,吩咐卖餐票的服务员。老黑斜着膀子,叨着的烟屁股占着嘴,左手紧撮着一把毛票,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摸索出几张全国通用粮票。
“老伙计,今儿算我的。”那文边说边挡开老黑伸过来的手。
“这……咋个中呢,出门时候邹书记吩咐妥妥的。”老黑额头冒着汗,有些不知所措。
“看你说的,见外了不是。”那文递上沏好的茶水。
几个年轻人进门的时候,羊汤和大饼已经端上了桌。六只平口陶瓷大碗,还有码放大饼的四方托盘,豆油烙的大饼香脆, 一张足有半斤份量,桌子有些挤。
“那文叔好!”
“大家伙趁热吃,吃饱了好赶车。”那文招呼五个年轻人落座,言辞中带着几分慈祥。
平了碗口的汤里漂浮着茵绿香菜,腾起肉香味弥漫四溢,勾起的味蕾,一时让人忘记羞涩。
“这汤热乎,中!好喝。”
龙武迫不急待抢先捧起碗嘬上一小口,有些烫。
“看你那小样,还是慢着点吧。”冯铃递上把汤匙。
多年后,龙武还时常惦念一碗汤的味道,念想着那文叔请的这顿大餐。
吃罢饭,老黑让龙武去送站,说他留下来陪那文叔聊聊天。
陆续送走肖君、何小思和黄五一,龙武没敢怠慢,陪着
冯铃一路小跑。汽车站候车室的人不多,有些空旷。
检票员是位三十来岁的大姐,一身臃肿蓝色棉布工装。
“去市里的赶紧,要发车了。”亮堂嗓门儿比她身后班车发动机的动静大。
冯铃上了车,坐在靠窗户的位置。
车尾冒出白色烟雾,龙武退后几步,朝着起步的班车扬起左手。
“来信啊,有时间就常回来看看。”
“知道了,快回吧,外面冷。”
冯铃隔着玻璃扬起了红围巾,濛濛的天显露出些红晕。
返程路,骡马车跑的轻快,却少了老黑来时响鞭和吆喝号子。
“要晴天了”。 老黑说。
“哦”。龙武心不在焉。
风吹过,路两旁杨树枝条上的雪凌滑落,砸在枯黄的草窠子上沙沙作响。
六年前的夏天,部队已经在高原施工两年多。华栋由新兵成长为班长。
汽车连随指挥部一起驻扎在一个兵站的仓库,邻近1954年通车的二级干线青藏公路。从初春到盛夏,从深秋到严冬,汽车兵们已经习惯沿途的高山、草原、盐湖、戈壁、沼泽。
夏季三个月,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没有大雪封山,不用顶风冒雪,但强烈的太阳紫外线灼得人皮肤生疼,华栋说那是离天近的原因。8月1日中午部队会餐,团首长向大家祝贺节日,也作了动员,号召大家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顽强拼搏、甘当路石,军民一家、民族团结”的“两路”精神,加快工程建设进度,国庆节前圆满完成全长633公里架空明线和410公里地下电缆的铺设任务。
会完餐,连队下达向各施工区域运送通讯器材、物资、设备的命令。华栋和金虎一组,各驾驶一台车出任务,往最远的施工点运送架空明线用的木头线杆、电缆、通讯设备和给养物资。目的地单向里程360公里,车辆在干线上行驶的路程不到三分之一。汽车驶离干线公路后,华栋的车子打头,金虎跟进。这条线两人已经跑过多次,路况基本熟悉。海拔开始升高,颠簸的频率和幅度加大,唯有全神贯注抓紧方向盘,提防车轮下的泥潭、沼泽。短短3小时内华栋和金虎遭遇两次极端冰雹天气,前一秒还晴空万里后一秒就乌云压顶冰雹倾泻而下。车身上下颠簸左右摇晃,行车速度不超过每小时10公里。
刚上高原时,部队每一名官兵会经历不同程度的头痛、头晕、心悸、气短,还有厌食、恶心、呕吐等症状。“比海拔更高的是精神的高度”,高原部队官兵扎根边防的秘笈,他们跟着学会了。
离三营营地还有30多公里时,车辆要经过一个山谷,通过山谷里的一条150米宽的自西向东的流砂河。水浅时就是一条小溪,清澈见底的缓缓水流没有声音,宁静、温柔。夏季会遭遇到局地强降雨,还有雪山融水,流砂河在短时间涨水。狂暴的洪水冲撞着堤岸,怒吼声在山谷中激荡,震天动地,令所有生命都感到震颤和恐惧。
部队进驻施工后,用石条加木头和竹排子搭建一座贴在河床面上临时简易桥。说是桥,其实就是一条用于接力转运物资的便道,有5米宽。
物资接力过河,施工部队中常用。这种便桥,以河床上的砂土为垫层,部队运送物资的时候,采取车到岸边卸下部分物资,车辆减重后压桥过河,卸下来的物资由人力搬运过河到对岸,然后装车前运。
车到河边时,河水已经没过的便道桥。华栋判断这是上游降雨了,来水量大了会冲毁便桥,车辆不及时过河会误事。华栋的车上拉的是木头线杆,载重轻些。当机立断涉水先过河。停好车后,返回桥上引导金虎开车过河。眼见着车厢都上了岸,后轮刚接触对岸路面突然垮塌,后轮部分陷入砂子里,趴窝了。华栋喊声不好,一边叫车别熄火,一边飞一般寻来石头卡住车子两个前轮。
华栋和金虎商讨必须在洪水来之前的空档期内卸下电缆和通讯设备,减轻重量上岸脱困。海拔超过4000米,卸车可不比在内地的力气活儿。放下车厢一侧厢板,搭上木头线杆做成滑梯,金虎在车厢里推,华栋在地上接应。一盘电缆加上木质的线轴有50多公斤,一不留神金虎没把住下卸电缆盘砸住了华栋的小腿。疼痛让他打了一激灵,还是稳住了电缆盘。
卸完物资,两人瘫在地上喘着粗气。缓缓一袋烟工夫,两人拿起工兵铲跳下河,河水没过腰际。水真凉,是那种沁人骨子的寒,小腿锥扎般钻心的痛,华栋咬着牙。
两人拼命扒开后轮及后桥位置紧贴的砂土,挖出空漕垫上木头线杆、石头让轮子接地,让后桥脱离地面。就着河岸用石头垒起护坡,不让紧邻河道的砂土垮塌,防止车辆后滑进河里。汽车动力明显不足,金虎多次加大油门,也没能让车子脱离险境。眼见着河里涨水,华栋让金虎迅速系上牵引绳上,两车前后同时使劲,金虎的车嘶叫着冲上岸。
定下神来的华栋和金虎除张大嘴出气,谁都没了力气说话。时间过了晚上八点钟,离黑天还有一个多小时。华栋看看天,感觉又要下雨,便让金虎开车去三营搬援兵,自已留下来守护着物资。
天渐渐暗下来,没有了日照,气温一下子降下来。山谷里静寂,只有河水咆哮的声音。冷意袭来,受伤的右腿似乎有些麻木,扒开裤腿,血水已经凝固。华栋披上羊毛大衣背靠着电缆堆缓了几口气坐了下来,压满十发子弹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抱在怀里,手电筒、雨衣、工兵铲摆放在面前。风掠过,华栋开始迷糊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汽车有灯光打过来,洒在华栋的脸上,是金虎和三营的弟兄。
救援及时让华栋的右腿保住了,却也落下了严重关节疼痛的毛病。国庆节前,部队完成了全线通信工程施工建设和安装任务,总结表彰大会上25名官兵立功受奖,华栋和金虎荣分别立个人三等功,批准入党。
10月上旬部队转场归建。回驻地不久,华栋和金虎进了基地的士兵预提干部集训队。12月30日,政治部门的任职命令到了,文件上有金虎名字,没有华栋,指导员说华栋文化程度不符合要求。
专列停靠兰州站一小时。华栋兴高采烈上了平板车,手上拿着烧锅子馍馍,隔着驾驶室玻璃喊醒了睡梦中的龙武。烧锅子馍馍是一种面食小吃,属于陇上地区农家经常食用的干粮之一。到了家乡地界,小时候的味道想着和龙武分享。华栋告诉龙武,这次国防施工离他老家近,等部队安顿下来后准备休假回家一趟。
“排长,这馍馍香。”
“是咧,姐姐会做。”
“油辣子浇头面,可香可香。煮好面条捞上加上葱花蒜子末姜丝拌匀,油辣子浇上。”九年没有吃过姐姐做的饭菜,华栋想家了。
龙武跟着咽了口口水,想着多昝能吃上家乡新街上“一碗汤”的羊汤和烙饼?
过兰州,专列抵达终点站武威。
指挥部命令各营连由火车站直接前往施工地点扎营,负责前运人员和携行的铁锹、镐头、雷管、炸药、铁锤、钢钎、发电机等装备。
三天后,汽车连37台车完成通讯物资器材装车,在火车站货场集结。指挥部首长要求汽车连全员就地休整一天,做好车辆保养。
次日凌晨四点,汽车连全员随同指挥部首长和警卫、后勤人员进驻营地。营地设在了背依山梁的一所闲置学校里。学校有四排校舍,每排有二十五平方米的房间10间,呈口字形分布。房子高度不过两米,是泥巴和石块夯实的墙体,木格子窗户,灰色布瓦。大门其实没有门,就是一间房面积的过道,四排校舍都建有廊道,连贯一起围起方正的院子。通讯器材和物资占据了左右两排校舍,指挥部人员在第一排,汽车连在后排校舍,以班为单位打地铺。指挥部首长问,这里为何有学校没见到村庄?前来部队接洽的一位当地政府干部解释说,多年前这里发生过一次泥石流,灾后政府组织村民迁移安置,方圆四十公里内没有村庄。
学校的左右和正面是戈壁滩。距离学校500多米有条无岸河,河床干涸着。这样有河床而没有明显河岸的无岸河,老家也有。华栋告诉龙武,河床的砂子有水洇过的痕迹,说明下面有水。这里不是不毛之地,沿着无岸河稀疏生长着胡杨树,还有防风固沙的野生灌木沙拐枣和梭梭,它们的存在为戈壁滩增添了一抹生机。
站立在河床上,远处的马牙雪山清晰可见,头顶上天空瓦蓝深邃,天与地相隔很近,闭目少刻,瞬间耳边没有了所有声响,静寂中心底皈依纯粹干净,立于天地之间荒芜里没有凄凉。
汽车是汽车兵的无言战友。每次擦洗车的时候,龙武按照师傅传授的办法去河道里挖水,拿工兵铲挖开砂土一米多深,真渗出水来。连里和小车班的战友也跟着拿锹拎桶。
武威距离老家陇上永登的郝家崖有160多公里路程。
部队所需的粮秣每月8号要到兰州的军供站补充。物资拉回来后,经军需部门入库登记,再由汽车连前运分发到各营连。
金虎告诉华老兵,下个月的去往军供站接运粮秣任务他带队执行,任务车组由三台车组成,每个排抽派一台。打算让华栋写个申请随车队回家一趟。没成想交给连里申请还没呈报给军务股,政委来宿舍找华栋,批准假期30天。和政委面对面盘坐在通铺上,华栋感觉小腿肚子似乎在抽搐。
算着去往军供站补充物资的日期,华栋计划采购回家要捎带的礼物,让龙武列上个清单。五斤小米,两斤冰糖,还有七尺半的纯棉印花布各准备两份,春花婶婶和姐姐家各一份,两条天水卷烟厂产的新飞跃,这是专门给郝中叔的,一套新领的工作服给姐夫。
华栋搓着手想不出给小豆子捎点啥?龙武想到了送给冯铃的羊毛红围巾。
早上,值班员吹响起床哨,师傅的内务收拾归整。龙武拿着洗漱用具出宿舍,见着师傅已经换上了新军装,正用手对着半脸盆水梳理着发型,这头发是昨天晚上熄灯前龙武理的。
“师傅,今天帅气。”
“一排长呀,新军装一穿精神抖擞。”
“蛮好,蛮好。”
华栋搓着脸盆里的毛巾环顾着龙武和战友们。
“今天是华老兵的日子。”金虎拎着个帆布包袱走过来招呼大家抓紧时间洗漱,吃完早饭去兰州执行任务的车队就出发。
“这是团长和政委积存下来的两盒压缩饼干、两瓶牛肉罐头和两双解放鞋。”“这有12块钱,是我的心意都捎上。”金虎一把塞到了华栋手上。
早饭后,出任务车队和人员在院门口集结准备完毕,一辆吉普车,三台解放车。龙武来到吉普车前,递给华栋一条红色纯羊毛围巾,这是前几天托付小车班的老兵顺道在城里帮忙买的。
五个小时的车程,车队经停永登县城,三台大车就地休整,金虎亲自开着吉普车送华栋回郝家崖。
一个多小时后,眼前风景变得熟悉起来,就连风的味道闻起来都是那么清新香甜。七月份的天,正是陇上庄稼旺盛的时节。远处、近前一片一片的苍绿,是玉米、小麦、高粱和谷子,还有成片成片中草药。荒坡土岗变了,郝家崖变了。
吉普车停在了大队门前的古麻柳树下。
华栋下车第一个见到的是背着巡诊药箱的小豆子。
“呀,是华栋哥。”郝小萍转身跑进大队院喊他阿达。
离开郝家崖时,小豆子13岁在上小学六年级。九年了,出落成大姑娘。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扎着麻花长辫,浅蓝布上衣,灰色长裤,自然大方。尽管华栋已经记不得母亲的模样,春花婶婶、还有姐姐成为了华栋人生中初识的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在华栋的心里面她们的美不仅在于外表,还在于勤劳、善良和坚韧不拔。陇上流行顺口溜:武威女子的心肠好,家里再穷也不会离开;临夏女子的素质好,不会因为小事与家人争吵;张掖女子的思想好,宁愿自己辛苦也不愿给家人增加负担。
郝中叔从大队部奔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一群人。华栋认出那是姐夫还有熟悉的几个生产小队队长。
郝中叔老了,头上一多半白发,背有点驼。
华栋上前向郝书记敬礼,紧握着他的手。
“回来了好,回来了好。”郝中叔说话声气有些颤。
“这是我们汽车连金连长。”
“郝中叔好!华栋老提到你咧。”
金虎拎着行李,郝中拉着华栋的手进了大队部的院子。小萍迎出来引导大家伙移步收拾妥当的会议室。
“眼下庄稼生长旺季,野猪祸害猖狂,刚刚开会准备向公社里申请火铳,成立看护队夜里轮流值守看护庄稼。”
会议室没多大变化,胡杨木的桌椅依旧。
郝书记边招呼大家落座,边吩咐姐夫去大队院外的时果园场摘些水果来。
小萍端上了茶水,静静地坐在门口望着华栋哥。
华栋记得离开家的时候,大队里正在规划果园种植果木,白粉桃、赤霞珠葡萄、黄元帅苹果,还专门组织人员去兰州学习果树嫁接和管理技术,每个生产队都有一名技术员。经过这些年细心打理,郝家崖的果树正值旺产的年份。如今大队不单是粮食生产、中药材种植在陇上算是有一定名气,郝家崖自产的白粉桃、黄元帅苹果,还有赤霞珠葡萄那也是叫得响的好果子。
闲聊中,郝中叔向金虎和华栋介绍着大队产业情况。
每到春暖花开的四月,郝家崖各个生产队的桃园里满眼是桃花,一片片粉红的桃花恰似满天红霞洒落人间。五月初桃树结果,六月份还未长熟的桃子是青绿色的,个头也不大,到了七八月份,熟透了的桃子就变成诱人的粉红色,果实肥大,咬一口汁水会顺着手臂一直淌进袖子里。
早在2000多年前,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带回了葡萄种苗,郝家崖就开始种植葡萄、酿葡萄酒。现在种植的赤霞珠葡萄就是酿酒的葡萄酒最好品种之一。
说话间,姐夫已经捧进来一簸箩白粉桃,小萍也起身拎进一桶水,把洗好的桃子盛在木质方托盘端上了桌。
金虎起身告辞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两点多了。
临上车的时候金虎说,下个月的今天来这里接华栋。
古麻柳树枝繁叶茂,依然遮起一片阴凉。
郝中叔让生产队长们先散了,各自回去安排晚上值更的事。再次进到大队部的时候,春花婶婶和姐姐已经候在了会议室里。华栋打开了军用前运帆布包,把带回的礼物挨过分给大家。春华婶婶和姐姐牵扯着花布咧开嘴,抽着新飞跃牌香烟,郝中叔的嘴叭达得欢,姐夫麻利脱下褂子试上了工作服,满屋子喜庆,华栋跟着笑了。
“华栋啊,这小米还打老远往家带呀,现在粮食充裕咧。”春花婶婶知道这后生没有忘记那半碗红糖小米粥。
“呀,华栋哥,我的礼物呢?”小萍一句话,让屋里的人定住了神。
“有,有有。”华栋慌忙从包里掏出红围巾往小萍跟前紧走两步。
“来,快围上看看。”这红色醒眼,映红了小萍本就红润青春的脸。
“嗯,还是龙武这小子会置办。”华栋满眼的喜欢。
“谁是龙武?”小萍歪着头摆弄着围巾。
“我徒弟。”
华栋定下休假就住在大队部卫生室,那是以前的家。卫生室简陋整洁,华栋参军后,这间屋用青砖隔成了前后两间,进门小间安放着两排橱柜用于摆放常用药品,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后小间是华栋的家什,洗脸架和木质床现成的。
回郝家崖的第一顿饭,郝中叔安排在他家吃。晚饭后,小豆子帮着拾掇好了屋子,姐姐从家里拿来了新铺盖。这一夜,华栋睡得踏实,不是一路车马劳顿,是因为到家了,心安即是归处。
清晨的鸟语声打断了华栋的梦境。躺在床上理了理头绪,刚刚不是和小豆子一起摘葡萄吗?吃到一颗好酸,自己是酸醒来了,应该不是被吵醒的。
华栋翻身下床,穿好衣服径直走出院子来到古麻柳树下。太阳还没有升起,迎面来的微风清凉干爽,不同于华南部队驻地闷热的天气。
今天中午金虎他们该是由兰州返回营地了。不觉想起徒弟龙武来,这个兵有出息。抽完一枝喇叭筒烟卷,华栋起身回院洗漱。
“华栋哥,吃早饭了。”远远听见小萍喊声。
小萍两手各端着一大一小两个碗,准确说是一个大碗和一个碟子。大碗是油辣子浇头面,碟子盛着凉拌的黄瓜条。
华栋闻声从里屋迎出来,直接碗碟放在屋前的石头桌上。接过小萍递上筷子,蹲下身子吃了起来。
“你这声响大了,当兵的吃饭都是这吃相?不好看。”小萍也跟着蹲在一旁,盯着看华栋的满嘴红油。
“这面味道好,婶婶做的?”
“我做的,喜欢吃就天天给你做。”
“嗯,说话算话喔。”
两人蹲着紧挨着,华栋闻到了小萍身体里溢出的淡淡香味。
学生陆续上课来了,院子里也热闹起来。学校有90多个学生,四名民办教师,是一至六年级的完小。这些年来从教室新添桌椅,装电灯,新修窗户安玻璃,华栋知晓这是郝中叔的功劳和心血的积累。
小萍正在为三年级的学生上数学课,这就是华栋小时候梦想的学堂。站在窗前,这一刻华栋仿佛当上了小学生。
回到家乡,一切都是熟悉的,华栋却反而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学校散学后,华栋找到郝中叔,要求大队给安排些工作。自己机械修理在行,可以帮着保养维修大队的拖拉机、用于提灌排涝泵房的机器,也可以参加夜里打野猪的庄稼看护队。另外说出了年底退伍的想法。郝中没有马上发话,只是慢慢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纸烟盒,发给华栋一根,自己点上一根,默默抽着。
“安排些活儿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你是郝家崖的后生。”
“至于退伍不退伍自己拿主意。”
郝中手中烟灰掉落,又从烟盒拉出一根,就着烟屁股的火续点上了一枝香烟。
“男人三十而立啊,还是要先成个家,你春花婶婶和你姐姐早就想张罗这事,小豆子中意不?”郝中眯着眼乐呵呵地盯着华栋。
这事有点突然,华栋不知所措有些心慌气短,脸也红到脖梗子。
“小豆子这丫头没得挑。”
“中意的话,这几天挑个好日子就把亲事订了?”
“中意。”
秋收农物小麦、玉米、马铃薯和中药材正是好饭最后“一把火”生长旺盛的时候,野猪祸害过基本上绝收。超初各生产队用炮仗驱赶,一回两回可以,时间一长,野猪不怕声响学会了你进我退,你退我扰的游击战,到后来直接攻击伤人。九生产队队长郝振峰,外号牛驼子就是夜里值守护庄稼让野猪王给拱了,脸和脖子都是血口子还伤到肋骨。牛驼子不到40岁,人高马大,小麦一次能杠三袋,平时上工一个人顶三个人。牛驼子的受伤使得郝家崖老老少少惊慌于那头野猪王。
回郝家崖的第六天,华栋跟着姐夫从公社领回三条火铳。
夜里,华栋把各生产队的庄稼看护值守人员合成一个巡逻队,三条火铳不分散,集中火力打掉领头的野猪王。连着四个晚上明月当空,庄稼地里风平浪静,似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兽物来袭扰这档子故事。怕不是这生长于野地间的天蓬元帅闻到了火铳里火药味道吧?
上午,有人来大队部反映在距离最远的北户沟的百合地里发现了野猪活动踪迹。
郝家岸中药材种植地大都偏僻或是地势较为险要,成了这些天守夜巡逻时漏洞。噫,郝中叔没想到这野猪声东击西根本就没有光顾地势好的庄稼地,选择了去吃药。
凌晨三点样子,从北户沟方向传来两响火铳声。
东方泛出鱼肚白,古麻柳树下聚了些等着些打牙祭的人,支起大锅里水翻腾着冒着气。杀猪架子倚靠着树倒挂着一头棕黑相间的野猪。
“好家伙,还真是野猪王,过秤369斤。”隔壁星火大队请来的杀猪佬手拿着尖刀和磨刀石。
郝家崖大队部门口麻柳树下每天清晨会有一对并排坐着的男女。
半个多月来,华栋与小豆子间的交往没有了先前的局促和客套。凭着小萍当初放弃当公家人回郝家崖这条,这女子值得去信任不能辜负。姐姐和姐夫作为家长带着10斤猪肉、10瓶酒,10条香烟、10盒点心上门提亲。姐姐还把华栋平日里寄回的将近1000块钱拿了出来,算作是彩礼。郝中叔的意见是简单点走一个过场,订亲的酒席就在他家摆三桌。
小萍的头上本来有一个哥哥,四岁时因脊髓灰质炎夭折。春花婶婶常常念叨大娃要是活着与华栋一般岁数。订亲酒席散席后,华栋当着郝中叔、春花婶婶、小萍,还有姐姐、姐夫的面主动提出将后要入赘郝家。郝中叔、春花婶婶欣然应答,表示待华栋退伍回乡操办婚事。
接下来的日子里,华栋坚持参加农业生产,再就是陪着小豆子教完学生晚上去各生产小队和邻近生产大队巡诊,为两个月龄以上儿童发放和指导服用脊髓灰质炎糖丸疫苗。华栋觉着为“赤脚医生”掌灯赶夜路是一件多么神圣和幸福的事情。乡间小路上,耳边只有庄稼地里的虫鸣,手电筒的光划过夜空,一束光柱笔直。华栋总会下意识地快步上前用空出的右手搂下身旁的小萍,两人的脚步子慢了下来,华栋的嗅觉里只有秀发芳香,夜境也没有了杂音。
时间进入八月,郝家崖的秋收庄稼即将收获,华栋也等到了和金虎约定归队的日子。
还是华栋回乡那天的时间点,金虎把吉普车停在了麻柳树下。
麻柳树上一串串椭圆形的麻柳果,垂挂在枝叶间浅绿发光,如同仕女发簪上的吊坠。
“金连长,上次来时匆忙,这次带上些水果给同志们尝尝。”姐夫往吉普车后排座上放上了一筐白粉桃和一筐黄元帅苹果。
“今年新酿的葡萄酒,给团长和政委带上。”
“郝中叔,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军民一家亲。”郝中抱着个陶坛子。
“告诉团长和政委,谢谢他们送的罐头,味道不错。”
临行前,小萍说,想去看看信里说到的城市,说到的营房,说到的兵,还有与天一样蓝的海水。
车队穿梭于稀疏的胡杨林,汽车发动机嗡嗡声低沉,轮胎碾着碎石砂砾刺啦作响,拉出扬尘压出来一条路。
望山跑死马。汽车兵的眼睛会测量路程远近,吉普车颠簸着,学校的轮廓进入视野,静止不动。
八一建军节当天团首长分头下到各个营连施工点,看望慰问官兵。整个七月份部队完成了原定计划三个月的任务,各分段区域的通讯电缆埋设和架空明线有望在国庆节前实现连通,十月底完成全部工程建设任务。
一路上,华栋问起一个月来部队的情况,还有自己的徒弟。金虎边开车边跟着唠嗑一路。华栋觉得徒弟龙武上周放单执行运输任务同样是一件高兴事儿。
车队抵达营地,金虎对接军需股,组织卸车、盘点、入库。华栋抬脚去了汽车连车辆停放场地寻找自己的那台老伙计。车子不在,车场站岗的哨兵说龙武早上开车出任务了。
“华栋,坛子和筐子搭把手。”金虎在喊。
“这葡萄酒可不能洒了。”华栋回过神三步并两步接过了陶坛子。
“那谁,过来几个人把两筐水果弄下来。”金虎朝着卸货几个兵招手。
华栋抱着坛子进了指挥部会议室,团长、政委都在。
“咱们的华老兵回来了。”
华栋把坛子搁在正中的会议桌向首长们行举手礼,拿出临行前郝中叔塞回的新飞跃牌香烟挨着个敬上烟卷。首长们笑着看着这位通信工程部队里唯一服役九年的兵,眼神怜爱。
金虎和战士们已经把两筐水果抬了进来。
“白粉桃,黄元帅苹果,陶坛子葡萄酒都是华栋家乡郝家崖特产,是华栋老丈人专门叮嘱带给首长和同志们的。”
“哟,这香烟那就算是喜烟噻。”参谋长带头划燃火柴点上了火。
指挥部的通讯员来传话,说首长安排食堂专门搞几个菜,为华栋补上八一建军节没有赶上的会餐,让华栋开饭时直接去前排的宿舍。
晚饭的时候,龙武完成任务归队,车子停放车场跑步回宿舍却寻不见师傅。
团长、政委共住一个房间,两张单人床,中间隔着三只木头箱子并成的桌子,凳子就是施工用完的电缆木质圆筒芯子。箱子高度不过80公分,坐在圆筒芯上正合适。首长们说,这不是简陋,叫作就地取材合理利用有限资源。两个人睡觉都打呼噜,都抽烟,算作是同流合污。
团长、政委坐一方,参谋长、金虎、华栋坐一方。铺上报纸,水煮花生、拌黄瓜豆腐丝、陈醋凉皮、羊肉炒大葱四个菜,外加一盆羊杂碎汤和一小簸箕白里见碱黄的老面馒头。
华栋心里清楚,这不是在给补上一顿会餐,是首长们想要表达什么。
团长取下床头墙上的军用水壶,对着五个缸子倒上,酒花翻起,香气浸鼻,屋里充满了浓浓的酒精味。正宗的汾酒,瓷瓶玻璃瓶不好随身带,军用水壶装酒这是通讯工程部队的习惯。政委提议大家先一起喝一个,华栋端着缸子首先站起身说要先敬首长们一个表示感谢。
“华连长,你小子还真得要感谢两位团首长。”参谋长捅了捅华栋的腰。
“咦,可不能这么说。”华栋抹了抹嘴一脸惊愕。
“这事听政委讲讲。”金虎拉着华栋坐了下来。
为了留住这个兵,早在部队来西北前团党委再一次把华栋提干的事情向基地里打了报告。这回基地组织部门下的任职命令有金虎,也有华栋。金虎任团副参谋长(副营职),华栋任汽车连连长(正连职)。华栋归队前的半小时政委接到的上级电话通知,纸质命令文件随后到。
这一晚,华栋喝的有点多,却又醉的美。
一周后,金虎和华栋的任职命令到了。办完交接完手续金虎直接去了三营的施工区蹲点带队。
华栋第一次主持召开了连务会。
当兵为打仗,练就一身过硬杀敌本领是军人的本份。尽管部队里每个人岗位不同,任务也不尽相同,但是最终目标都是为了保卫国家保卫人民。汽车兵是通信工程部队当中必不可少的一环节,单兵必须练就一流的驾驶技术,娴熟掌握维修保养技能,才能圆满完成好各种运输保障任务。
师傅的即兴发言,战友们拍红了双手,龙武佩服得五体投地。
华栋说回郝家崖一个月,当了小豆子老师一个月的学生。华栋还说小豆子时常说起代笔给她写信那个兵有文化,字儿秀气文笔好。
“什么时间能见到小豆子老师?”
“等返回驻地陪她看海看营房看兵。”
“噢,应该叫师娘。”
连队组织政治理论和专业知识学习,龙武文化程度高派上用场,算是教员。车辆维护保养这些实操华栋亲自上,手把手示范要求人人过关。
汽车兵不是稀拉兵。华栋从自己做起,从内务卫生开始,从日常行为规范做起,没有运输任务的时间段,周一到周二以连为单位开展政治理论学习和专业技术培训,周三到周四以排为单位进行军事训练,周五周六全连支援就近施工区域的兄弟连队。
九月,胡杨的叶子逐渐变黄。
胡杨林里,龙武和战友们挥锹铲土,顾不得多看一眼夕阳大漠余晖。从胡杨树叶翠绿到金黄,这群人相伴相随。
“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这就是胡杨,陇上人心目中的“沙漠的脊梁”。
脸黢黑,两腮染高原红,一双结满老茧子的手,这就是通信工程部队的官兵标配。铺设电缆用的电缆沟规格是一米五深,八十公分宽。施工作业空间狭小,为干活利索龙武和战友们一样剪去了白棉布衬衣袖子,一个个露出两臂健硕的肱二头肌黝黑发亮。
一人一天挖出103米电缆沟,龙武创造的这个数字超过工程部队原纪录11米。部队执行国防工程建设任务等同于作战,参谋长就地宣布给龙武记个人三等功。
十月,胡杨树叶从金黄到赭红,再到叶落。
部队分段区域工程先后接受指挥部、基地、军区和总部的四级检查验收,联调联试一次成功交付通信部队接管。指挥部下达命令,要求各营连原营地不变,迅速开展环境卫生和内务卫生大整治,收扰归整物资装备,组织政治学习和军事训练,创造条件让官兵洗上热水澡,等候统一的转场归建通知。
这里水宝贵,20公里外的石羊河有来自祁连山的水,指挥部每隔两天派车去石羊河拉水。拉回来的水先保障生活,然后才是官兵日常洗漱用水,以班为单位的配给,两天一桶。汽车连的同志们有挖砂取水秘笈,除了照顾“铁牛伙计”,兄弟们简单洗个澡不成问题。
大漠的秋天早晚温差大,夜里气温温接近于零度。车场站夜班岗是个苦差事,特别是后半夜的岗。夜空明朗,寂静的车场里龙武和一排排无言的战友静静对视着。有些冷,不自觉来到自己的车前拉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
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龙武警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枪,拉开车门下了车。华栋抱着那件旧羊毛大衣来到了龙武的面前。
“冷吧,快把这个穿上。”
“连长,今天是一排长带班,你咋没睡下?”
“不困,来车场转转。”
“老寒腿又犯了?”
“不碍事,小豆子织的羊毛裤护着咧。”
华栋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枝香烟。
“你也来上一枝,夜长着呢。”华栋把烟盒递了过来,龙武在工地上学会抽烟。
绕着车场师徒两人说着话。来西北这些日子对于徒弟的表现华栋还算认可,特别是新兵能立功,这在工程部队里也是少有的。华栋觉得徒弟为他这个师傅长了脸,更为汽车连兄弟们长了脸。
部队归建后将组建工程机械营,需要从各营连抽调骨干。华栋建议龙武去工程机械营。战友来接岗时,龙武和华栋还在车场外围绕着圈子。
秋尽冬来,部队转场归建时间定在立冬日。前一晚大漠戈壁开始降温,凛冽寒风夹着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急促,大地银装素裹。
从西北过华中到华南,一路上的风景在眼前一帧接一帧地换片,从一片白到一片绿,龙武的心境也在跟着起着变化。进入A市的街道,一排排樟树、大榕树依然青绿,绿的喜人。这和华栋老家西北陇上,龙武家乡华北冀东平原有着冬日里不一样风景,这绿对于华南来说有着天然优势。
回到第二故乡,眼前的一切熟悉亲切。
荔枝园兵营,通信工程部队驻防地。这名字缘于营区西门外的一片百年荔枝果园,距离A市市区十几分钟车程,之前是解放战争时期南下部队留下的老营房。营区背倚凤凰山,面对东海,规划四横四纵道路格局,清一色苏式红砖青瓦平房,行道树有四季长青的大榕树、南洋杉、芒果树等乔木。将近3米高石头砌成的围墙,还有铁丝网,把500多亩的营区围成了一座城。
汽车连车场四周种植有芒果树,树龄超过10年。留守的同志说今年不是丰年期,果子结的不多但是个儿大,香甜香甜。
归建后的第一个早晨,伴随着起床号响起,出操的队伍步伐铿锵有力,荔枝园兵营方号声此起彼伏。归建后第一场电影,礼堂里拉歌声一浪高过一浪,一楼西区坐的是凤凰山上的空军雷达站的女兵,兵营有大型演出活动或者放电影都会通知友邻部队来参加,女兵们整齐划一唱得好,小伙子们的巴掌拍得响,坐在二楼西区的汽车连弟兄们抬起屁股探着身子往楼下看。龙武在二楼西区的第一排,心想着如果冯铃穿上军装一定漂亮,仿佛冯铃就在女兵队伍里仰头朝着他笑。礼堂的灯光灭了,电影开场。龙武用手揉了揉眼睛,不相信这是一短暂的幻觉。是啊,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给冯铃写信了。
华南冬季的雨水多,空气湿漉漉。这群由西北回来的人们,一时间似乎又不适应这般湿润。
基地首长来荔枝园兵营,正式宣布组建工程机械营的命令,第一批骨干人员的名单,汽车连占了三分之一。副参谋长金虎代理营长,教导员和各连队军政主、副职人选已在基地所属部队中麟选产生,各连排长职位暂缺,兵员在本年度冬季入伍新兵中挑选补充。
命令下达后,华栋组织全连为选调到工程机械营的11名同志们送行。
新单位新岗位,依然在荔枝园兵营,龙武不觉得有什么生分。
在装备没到来之前,工程机械营接到第一个任务是担任本年度新兵的训练任务。十二月十二日,360名新兵进入营区,分属三个新兵连训练。龙武担任新兵一连一排一班长,一班的11个新兵中小九华和小洛川来自安徽和陕西,两人年满15周岁是这批新兵中年龄最小的兵。小九华白皙圆脸,浓眉大眼,有点耍孩子气;小洛川黑不溜秋,大嘴巴子,肯干能吃苦。
三个月的新兵连集训结束,108名新兵补入工程机械营,包括小九华和小洛川。
好家伙,一百单八将。
阳春时节,营区道路两旁的黄皮龙眼树、芒果树、荔枝树相继开花。黄皮龙眼树开花是黄绿色的,芒果树开花是淡黄色的,荔枝树的花在含苞待放时呈浅绿色,刚开时呈乳白色,随后逐渐变成淡黄色。这就是南国春日里常见这番风景。
小九华来部队之前不曾听说过什么是龙眼、芒果和荔枝。比起家乡大山里梨树、桃树、杏树,这些树开的花一样好看,一样的芳香。
小洛川家乡虽然是苹果产地,对于华南繁多的水果品种也是闻所未闻。分配到一连一班,小九华和小洛川成了龙武身后的两条跟屁虫,走哪跟哪,形影不离。
周日,营区不放起床号,不统一进餐。吃过早饭龙武想着去汽车连看看师傅,毕竟一晃离开有三个多月了。
连队主官的宿舍是单间,一张制式单人床,外加一套办公桌椅和两组铁皮档案柜,窗台上盆栽墨兰翠绿旺盛。龙武敲门喊报告,屋内却没有应答,师傅没在。龙武退出房间在走廊里遇到从水房出来的通信员。连长早起去市里了,中午回连队。
小华子和小洛川都有初中文化,脑子灵光,接受新生事物快。早饭后,龙武安排两人以“我穿上军装”为题每人写一篇思想汇报。“穿上军装就是一名军人,真正的男子汉。”“军装一穿,责任上肩。代表着保卫国家、守护人民的重任。”“弘扬雷锋精神,争做五好革命战士。”两人边写边讨论着的时候,龙武回到了宿舍。
吃完中午饭,刚进一连的大门,值班室有人喊龙武接电话。
汽车连在营区西边挨着油库(加油站),小华子和小洛川跟着龙武走过去不到五分钟。
连长的房门敞着,龙武抬脚进了屋,两小鬼在门口打着立正呆愣着。
“别立正了,稍息,稍息。”
连长过来把小华子和小洛川拽进房间。
“师傅,去市里办事?”
“也没啥大事,小豆子老师邮来了一个包裹。”
“这就是那两个没铁锹个儿高的小兵子?”
“报告连长,我们比铁锹个儿高。”小华子理直气壮。
“莫急,连长是在跟你们开玩笑咧。”龙武安排两个兵坐床铺上。
华栋点燃一枝香烟,又抽出三枝发给三个兵。龙武接过一枝,说两小鬼不抽烟。
当着兵们的面,华栋打开了包裹。一件灰羊毛织成的毛衣,还有分开用塑料纸包装杏干、红枣、桑葚干和枸杞。华栋让两个小兵子把裤子两个口袋装满。
离开房间的时候,连长叫住龙武,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的纸质文件盒子。盒子里边是他刚在新华书店买的三本工程机械的书,两个笔记本,一枝英雄牌钢笔。算作是送给龙武的生日礼物。
龙武的思维一时凝固了。
呀,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师傅记着的。
第二天的中午龙武收到了冯铃的信,稍稍迟到一天的祝愿让龙武心里甜滋滋好一阵子。
24
新兵下连后的第一周,营部和连部挑选通信员,小洛川去了营部,小九华留在了一连连部。
新兵下连后的第二周,上级下达接收新装备的通知文件到了。要求通信工程部队派员组成装备接收专班,专班任务有两个,一是进驻生产企业熟悉装备,跟班学习掌握机械相关理论知识和实际操作技术。二是配合军工企业安全接回全部装备。实训时间一个半月,目的地在东北某地、某某地和某某地的三处军工企业。装备实习实训专班由工程机械营的每个连抽调10人,加上营部技师和带队的军需助理员共计22人,龙武是其中一员。
荔枝园兵营果树挂果的时候,工程机械装备搭乘军用专列回到A市。授装仪式上,龙武代表工程机械一连发言。
七月,A市的空气中弥漫着果香。荔枝园兵营芒果、龙眼、荔枝的果实相继进入成熟季。龙武通过了党组织考察,光荣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
中午午休的时候师傅打来电话,让龙武去招待所一趟。听华栋电话里的语气,龙武猜想应该是喜事。
招待所在礼堂的边上,“日”字形的二进院落。
龙武老远就望到礼堂门前广场的芒果树下并肩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连长,另一个是位姑娘,目测姑娘头顶高度抵近华栋的太阳穴。
怕不是小豆子来部队探亲了吧?龙武想着加快的步子。
“她就是小豆子老师。”
“这位是你常问起的那个兵。”
“龙武,你好。”
“哦,哦,嫂子好。”
郝小萍和龙武主动握手。
眼前的郝小萍大眼睛长睫毛,白晳脸盘子,两条乌黑长辫子过了腰际,黑色低跟凉鞋,白底挂蓝色碎花的连衣裙。
“今天都见着真人了哈。”华栋笑着拍了拍龙武的肩膀。
龙武笑了,小豆子也笑了。
两天一夜的火车,从西北的陇上来。华栋答应过小豆子带她看A市,看大海,看兵营还有兵营里的兵。
金虎的工程机械营营长已经去掉了代字,妻子随军住在家属院。下午操课的号声过后,营部通讯员小洛川来找龙武,说晚饭前让他把华栋和小萍接去营长家吃晚饭。
家属院在兵营东头,有一人高围墙,左右两个门岗,由南向北分布着八排团职和营职房。龙武顺道先去汽车连找连长传话,一起去招待所叫上小萍去家属院金虎家。
金虎和妻子宋双双都是山西阳泉人,面食做的地道。营职住房设计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60多平方米。客厅的四方桌上已经摆上了八个盘:过油肉、大烩菜、糖醋鱼、香酥鸡、扣肉、糖醋丸子、虾酱豆腐和猪皮冻。
“这手艺,厨师的水平。”
“金营长和小宋的手艺。”
小豆子拉着华栋衣角小声问。
“都是家乡菜,不知道适合不适合你们的口味。”
金虎和小宋都穿着白围裙,站在厨房门口答着话,抻着沾满面粉的手。
“龙武,赶紧给连长和郝老师倒茶水,饺子马上好。”
约摸着十分钟金虎和小宋已经解去围裙,一人端着一盘饺子上桌。五人落座后,龙武试着问营长和连长喝点什么酒,指了指窗户旁边茶几上放着的陶坛子。
“今天不喝郝老师大老远带来的赤霞珠,来家了就喝汾酒。”
“小宋和郝老师来点茶水。”
金虎起身进里屋取来两瓶汾酒,小宋从厨房拿来三个酒杯。
金虎提议一起干杯,欢迎远道而来的郝老师。
三杯酒后,华栋端起酒杯回敬金虎。
“少喝酒多吃菜,不能剩下。”小宋不停往每个人碗里夹着菜。
在龙武的眼中,两人兵龄上是同年兵,职务上金虎是上级,年龄上华栋长几岁。十多年来,无论职务还是岗位变化,两人兄弟情战友爱一如继往。
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唐山大地震了。家乡发生如此重大的灾难,龙武比一般人更能体验到揪心。远在华南的龙武在焦虑、痛苦和无奈中度过。他从报纸、广播中搜集着一切有关于地震的消息。一个多月后,龙武收到父亲打来的电报:“家中一切尚好,冯铃因伤静养。”
接到电报后,龙武悬着的心稍稍安放了下来。毕竟已经七年没有回过家乡,和心爱的人亦是三年未见面。冯铃医学院毕业后,留在附属医院的骨科。小豆子老师来荔枝园兵营探亲的第二年,龙武提干了。也是这一年龙武主动向冯铃表明处对象的意愿并确定了关系。在师傅华栋的张罗下,冯铃从华北冀东平原来华南A市荔枝园兵营探亲。原本两人订在一九七六年七月成婚,结婚报告五月份就批准下来了。
9月10日,华栋开车送龙武去A市火车站,这是龙武七年后第一次回家乡。小豆子老师抱着两岁的小小豆子一起送站,自从三年前华栋晋升军需股副股长(副营职),小萍便随军后住进了家属院。龙武也在刚刚过去的6月接任工程机械一连连长。
“天灾不由人,抗灾不由天。”
“现在不要多想,回去看看再说,家乡会好起来的。”
“小冯是医生,应该不会有多大问题的。”
一路上,夫妻俩安慰着龙武。
临上火车前,师傅塞给他一个红包。说这一百八十块钱回家办喜事用得上。
回到邹庄,近乎黑天。走在太阳河的堤岸上,耳朵里有河水流淌的声响。脚下的水泥路还算完好,一道道裂缝暗示着经历过什么。
今年的秋收可能是受地震的影响,水泥路上没有铺满金黄的玉米棒子。前方有嘈杂声,那是生产队保管房的方向,龙武加快脚步。
国槐树还在,水泥晒场上聚满了乡亲。
玩耍打闹的孩童看到拎着个包的解放军,一个个安静了下来。大人们开始围拢上来。
“龙武回来了。”
“老黑叔。”
龙武拉住了老黑的手,鼻子有些酸。
“咱们这片还好,没有大的损失和人员伤亡。”
“市里那边就……惨了哦。”
“现在都搭棚子夜里在屋外,怕余震。”
“天一黑,邹书记就去各个生产队了,怕有闪失。”
“俺娘她们没在这块?”
“别急,她们在你家院子外当街搭了棚子。”
龙武见到娘她们的时候,双腿轻松了,紧绷的神经舒展开来。一家人没有想象中的灰头垢面和无精打彩。
“大孙儿回来了。”坐在棚子口的奶奶欣喜地拍手跺脚,爷爷撂下手中的旱烟袋杆。棚子一间正屋的大小,就着院墙搭建。另外三面墙是玉米秸杆围成的,棚口也是用秸杆扎的门,棚顶上盖的是油毡和尼龙布,用木条子压着。雨雨、田田闻声从棚子里跑了出来,俩丫头已经有龙武的肩头高了。
防震棚有院内牵出的电灯还算亮堂。龙武望见冯铃靠墙坐在那张老躺椅上。
“龙武回来了啊。”
“嗯。”
“咱姐的腿快好了。”
“是伤口愈合的好。”
冯铃起身扶墙站了起来,只见到穿鞋落地的左脚。
灾难发生的时候,冯铃值夜班就睡在二楼医生值班室。只记得大地开始摇晃起来,紧接着楼房慢慢倒塌了下来,发出“哄哄”的声响……哭泣声、呼救声此起彼伏,冯铃从梦中惊醒又被埋进垮塌废墟里昏睡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醒后冯铃头脑清醒,摸了摸身上各个零件还在,只是右腿没有了知觉。从未有过的恐惧袭来,冯铃又一次昏睡过去。迷糊中,有人拉她的手,意念中好像是龙武把她抱起,解放军来了。右腿由于挤压时间过长,造成小腿组织坏死,身为骨科医生的冯铃知道必须立即进行小腿截肢手术。
冯铃的讲述让龙武身临其境,不觉后背发凉。却发现眼前的女子正冲着自己微笑。龙武把冯铃搂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
“丫头受罪了哦。”奶奶在一旁抹着泪。
“给大家添麻烦了。”
“说的啥话,咱是一家人。”
娘端着刚出锅的烙饼摆在棚中央的桌上。雨雨、田田转身去院里厨房端碗筷、玉米碴粥和小咸菜。
“呀,龙武啥时候到的屋?”娘或许是压抑了许久,扯着龙武的衣袖哭出了声。
“娘啊,别哭。大家都好好的不是。”
“嗯,不哭。”
“冯铃这事还得感谢你老黑叔。”
冯铃手术后,在救援部队的医疗队里呆了一段时间,觉着自己恢复差不多,就托信儿回来想着回邹庄。那段时间你爸在大队里忙得是焦头烂额,多亏了你老黑叔,他那阵子被公社抽调去市里支援,这才赶着骡马车把冯铃送了回来。
“可惜这丫头少了一条腿呀。”娘没哭了,叹息着。
“这不算啥,人在就好。”
龙武骑自行车驼着冯铃去镇上照相馆拍了张合影,去公社领了结婚证。
大灾之年婚事从简,龙武和父亲商量后决定在家搞个仪式发些糖果摆两桌酒席。
一周后,龙武带着冯铃坐火车去了趟北京通县,龙武第一次见到未曾谋面的岳父岳母。
回到邹㽵,龙武和冯铃商量,想把俩人这几年的积蓄加上师傅给的红包,凑成八百元整数捐给政府支援灾后重建,冯铃说一定要算上她。
龙武把八百元钱交到父亲手上的时候,父亲添上两百元凑够一千元,说这算是我们一家子为重建家园出的一份力吧。
秋收不及时秋种会误时。回到邹庄,龙武又成了七年前铆足劲儿的后生伢。白天和社员一起下地掰玉米、砍秸杆,开拖柆机往晒场拉玉米,翻耕玉米地播种小麦,大队里的机械样样上手。
老黑叔说,还是小子管用。
七年前平均亩产三百零四公斤半的七十亩水稻半个月后才成熟,邹庄生产队的农活暂时告一段落。
归队的日子慢慢临近,龙武想背上冯铃沿着太阳河走走看看。冯铃说,让人背着多难为情,拄着根棍子不就行了。再往后安装上假肢和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不能穿裙子了。
是啊,在华南A市让小豆子老师挑选的粉红色裙子,冯铃还没穿过。
一袭红裙,冯铃在院子里试着走动,如同春日里绽放的桃花。尽管拄着龙武削好的黄杨木拐棍,并不影响她的美丽与优雅,重生的步伐里有女性的柔美,更有不屈和坚毅。
秋日里的第一缕阳光撒在冀东平原上,太阳河水清澈又清凉。
河两岸连片的“新生活一号”开始泛黄,被称作为金子的稻谷是邹庄人秋后新口福。头晚上的露水重的原因,稻田上方罩着雾气,远看如同一层薄薄的纱,空气中有稻谷的香。龙武牵着冯铃右手,冯铃左手拄着拐棍,太阳河的堤岸上两人的影子映在了河床水面上。
走过一段河堤,冯铃突然停了下来,让龙武离着近些想说个悄悄话。龙武疑惑着说这里不就咱俩吗?冯铃问,生产队收玉米的时候大家伙会故意留下几个玉米棒子还用秸杆压住?真是个北京傻大妞。前些年不是粮食不够吃么,这样做为是让乡亲们拾荒捡漏。龙武哈哈大笑拿手指轻轻刮了下冯铃的鼻子。
这样心地善良的姑娘值得挚爱一生,龙武心里默念着。
龙武归队的前一个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父亲说算是开过家庭会,等秋收完全结束,他准备带一家人去通县亲家家里串串门,顺便也邀请亲家来邹庄看看。冯铃说还要在家里养上一些日子,争取下个月底回市里参与到医院重建工作中去,困难关口应该起到党员先锋模范作用。娘说,冯铃有她照顾着,家里不用龙武担心。冯铃拿出做好的小孩冬天套装,虎头帽、虎头靴,棉衣、棉裤。布料和花色龙武看着眼熟。对了,冯铃下乡来的第一个冬天穿过这样白底红花的棉衣棉裤,像极了剪纸窗花。冯铃说这是和娘一起做给小小豆子的,南方天气暖和些,棉花行的薄。
十二月,华南A市下起了连雨。还是因为学历原因,华栋没有等来晋升正营职消息,却收到了一纸转业回原籍的命令。
师傅打来电话让龙武去家属院帮着小豆子老师收拾家当打包办理托运。
铁打营盘,流水的兵。想到华栋即将要离开荔枝园兵营,龙武情绪有些低落,只是喊来小九华和两个战士去帮忙,自己却没有去。
华栋一家回永登的火车票是在周六的晚上九点,龙武和金副团长选了火车站附近的餐厅为华栋一家三口饯行。从送站的吉普车上到餐厅龙武一直抱着小小豆子,今天丫头好乖,冯铃送的套装合身,嫂子说小小豆子自打穿上之后就不肯脱下来。
金虎请客,让龙武多点几样海鲜,说你师傅老家陇上可没有A市这大海的海鲜味道。今天有司机开车,金虎带了汾洒。
华栋看上去心情不坏,说他来当酒司令。先给金虎和龙武倒上酒,自己杯子也满上。
“第一杯酒敬金副团长。”
“我们俩一起敬。”
小萍把小小豆递到龙武手上,也端起酒杯站起身。
“可不是,为了华栋晋职和转业这档子事,给你添麻烦不算还加受了委曲。”
“嫂子,你们这是干啥嘞,倒歇(方言)。”
“金虎啊,听说差点和基地某个人动起手来,这事不怪那人,人家也是按照规定办事。”金虎一饮而尽,重重地放下酒杯,华栋赶紧招呼大家吃菜。
“按照什么规定?是乌龟的腚吧。”
“他把名额留给了别人,这事想起来就窝囊。”
“不管咋样,你和团首长的这个情我华栋收下放心底了。”
心安即是归处,来自陇上总归要回到陇上的。华栋说着说着却又一时语塞。
小豆子老师喂食小小豆子吃着虾仁,龙武光喝着酒没有胃口,呆呆的坐着。
“龙武,来咱俩再喝一个。”华栋知道徒弟的酒量。
男子汉有酒量,还要有肚量。你龙武还年轻,往后无论是在部队还是回到地方,做人做事这块要把个好度,特别是遇事不能意气用事,多向领导和同志们商讨请教……人啊,不能辜负了谁……
师傅有着说不完的话,龙武知道这一分别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雨一直下,餐厅窗户玻璃起雾了。
司机小朱从车上取来两件雨衣和两把雨伞。
送别在雨夜,A市的火车站广场上的塔灯发出刺眼的光,顺着光能看见空中落下的雨线。候车大厅的人不多,一遍又一遍播报列车信息的广播声中人们排着队等候检票。
“叔叔,火车。”小小豆子手指着静静停靠在月台上的绿皮长龙。
列车启动那一刻,龙武对车厢窗口使劲挥动着双手,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双眼已经模糊。
1978年8月,龙武进入陕西西安的军校进修。第二学期的暑假,他去了师傅的家乡。
华栋转业安置到陇上地区的汽车运输公司四队担任党支部书记兼队长,郝小萍当上了有编制的小学老师,夫妻俩的单位都在永登县城,一家三口住在四大队的家属楼,一套两室一厅房子。
小小豆子五岁多了,分别将近三年仍然和龙武叔叔亲近。
收到龙武的信,小萍嫂子就把次卧的房间收拾妥当了,单人床铺着白床单摆着黄军被。
第一顿饭龙武提出要吃油辣子浇头面,还有烧锅子馍馍。
这小子还记着那一年国防施工在兰州火车站时两人对话咧。华栋说申请了一台212型吉普车,明天回郝家崖让姐姐给做。
郝家崖,对于华栋来说是根。
一大早,龙武和华栋一家坐着四队派的吉普车出发。车辆行驶在黄土丘陵上,龙武的双眼随着华栋一路讲解在移动。
看到那棵古麻柳树,龙武知道郝家崖近了。
时间尚早,华栋让司机开着车把小豆子娘俩送去姐姐家,带着龙去大队部和果园里转一转看一看。大队部新粉刷了墙面,房屋换了新瓦,二重和三重房屋当间的空地上树着根15米高旗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华栋说这是用三节5米长的自来水管焊接成的。正值暑期,教室的门窗关闭着,院子里少了琅琅读书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
门框上钉着牌子的房子是医务室,华栋以前的家,小豆子老师工作过的地方。
“华栋,华栋。”是姐夫的大嗓门,前年接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现在郝家崖的当家人。
“龙武兄弟真是请不来的贵客哟。”龙武跟着喊姐夫,姐夫和华栋身高不相上下,上身白粗布短袖,下身的确良军裤,脚穿解放鞋,这汉子壮实板扎走路一阵风。
郝家崖的白粉桃、黄元帅苹果、葡萄,龙武饱尝着这些从黄土地里滋养出的味道。
火热的夏季,郝家崖的天空下古麻柳树撑起一片荫凉。微风拂过,龙武摘下军帽感觉到了来自冀东平原太阳河水的清爽。
该文首发于《蕲春作家》2025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