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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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人到中年，像厂里那台运转了二十年的机床，每一个齿轮都带着按部就班的磨损。作为市郊工厂的工程师，“老黄牛”这个称号是无数张图纸和加班夜熬出来的。深夜办公室的白炽灯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比家里的钟表走得更勤。回到那座二层土木小院，他是妻子阿梅沉默的靠背，是儿子小俊眼里“能修好一切”的父亲，更是双亲拐杖旁那个不敢说累的顶梁柱。
小院是父母年轻时盖的，墙皮泛着旧报纸般的黄。老李不是没提过拆旧建新，但父亲总是把旱烟袋往石桌上一磕：“墙根都跟咱亲了，修修补补就行了。”老李望着父亲鬓角的白霜，把话咽了回去——他懂，父亲不是恋旧，是舍不得花他的钱。
每月八千多的工资，像细水管里的水，刚够漫过家用的盆。建新房要花四十万，是压在老李心口的山。阿梅总揉着他发酸的肩膀劝：“日子慢慢来。”可每当看到父亲佝偻着背提水桶，那座山就又沉了几分。
入秋的风带着凉意，父亲的咳嗽也跟着来了。夜里能听见压抑的咳声，像楼梯吱呀的叹息。母亲偷偷拉着老李的手：“你爸痰里有血丝。”老李要送父亲去医院，父亲枯瘦的手抓住他：“伤风而已，你请假扣的工资，够小俊住校一周的生活费了。”最终只买了便宜的止咳片，还念叨：“效果都一样。”
冬天来得快，院子里的梧桐叶落得精光。父亲依旧天不亮就扫地，竹扫帚在手里晃得厉害。那件灰色棉衣穿了十几年，袖口磨得发亮。吃饭时总把肉夹给小俊，自己扒拉着剩菜：“爷爷牙口不好。”小俊搂着他的脖子：“爷爷不吃，我也不吃。”父亲才肯夹一小块，慢慢嚼着，眼里的笑意像化开的糖。
年底那场雪下得急。父亲咳得嘴唇发紫，老李一把将他抱上车。检查结果像晴天霹雳——肺癌晚期，并发脑梗。
住院二十几天，老李几乎没合眼。主治医生的话像重锤：“肺功能已经衰竭，治好的可能性很小。”老李靠在重症监护室的墙上，号啕大哭。路过的病人家属有人递纸巾，有人轻轻拍他的背——同是世间苦，最懂离别痛。
父亲从重症室出来时，已经不能说话。救护车往家开的路上，老李凑在父亲耳边：“爸爸，我们回家了，回家了喔。”父亲苍白的脸上，两行眼泪慢慢滑落，滴在老李手背上，烫得他心发疼。
腊月二十二下午六时八分，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父亲握着母亲的手，慢慢停止了呼吸。他走得很安详，像累极了的人终于睡熟。
葬礼后，老李像被抽走了魂。上班时对着图纸，眼睛盯着线条，脑子里却全是父亲咳血的样子。晚上回到老屋，他不敢进父亲的房间，就坐在父亲常坐的藤椅上发呆，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灰落了满裤腿。阿梅端来热粥：“吃点吧，你要是垮了，我们该怎么办？”他只是摇头。
夜里的失眠成了常态。父亲扫院子的背影、说“别乱花钱”时皱起的眉头、退药时固执的眼神，一遍遍在脑子里转。“如果当初我硬拉他去医院”“如果我少加些班”，“如果咳血不是小毛病”……无数个“如果”像带刺的藤，缠着他的心脏。偶尔睡着，也会被噩梦惊醒，一身冷汗。
小俊看出了爸爸的不对劲。双休时放学回来，会陪着老李坐在院子里，用手拍他的后背：“爸爸，爷爷说过，要我们好好过日子。”有天，小俊翻出爷爷做的木头手枪：“爷爷说这枪能打跑坏人，也能打跑爸爸的不开心。”老李摸着枪身上光滑的木纹，眼泪终于掉下来。
母亲拉着老李翻旧照片：“你爸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你，总跟邻居说‘我儿子有出息’。”阿梅默默扛起家里的事，每天给母亲做饭，陪小俊写作业，还把父亲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说：“爸要是看着家里乱，该不放心了。”
三个多月后，老李整理父亲遗物时，在抽屉最里面发现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是父亲歪歪扭扭的字：“儿子，房子你尽管盖，别心疼钱。爸爸存了笔养老钱，在我枕头里。我这辈子最成功的投资，就是你。好好待阿梅和小俊。”落款是父亲开始咳血的时候。
老李颤抖着拆开枕头，里面是几本皱巴巴的存折，还有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现金。存折上的数字是每月退休金一点点累加的，最近一笔是父亲过生日时亲戚给的红包，一分都没舍得花。
他捧着那些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原来父亲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不是固执，是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撑到最后。
后来，老李开始跟着阿梅一起给母亲做饭，陪小俊讨论功课，周末带一家人去父亲坟前。他絮絮叨叨地说：“爸，小俊考了全班第三，阿梅把家里照顾得很好。老屋我没推，找人加固了墙体，就像您说的，住着有感情。”风吹过坟前的草，沙沙作响。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田埂染成暖黄色。小俊拉着老李的手，阿梅提着给母亲买的软糕。老李忽然明白，父亲留下的不只是钱，更是一份沉甸甸的爱——这份爱从不是要他活在自责里，而是要他带着家人好好走下去。
老李在院子里栽了一棵银杏树，父亲最喜欢的树种。每天下班，他会先绕到院子里浇水，阿梅有时陪着说家常；小俊总问：“爸爸，爷爷是不是在天上看着我们？”老李摸着儿子的头说：“是，爷爷在看着我们，看着银杏树一天天长高。”
他不再整夜失眠，饭也吃得香了，上班时又变回那个认真的工程师，只是脸上多了些温和。看着银杏树抽新芽，看着阿梅忙碌的身影，看着小俊欢快的笑脸，老李知道，心里的黑夜正在慢慢散去。父亲的爱，还有家人的陪伴，就是照亮黑暗的光，带着他，走向了往后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