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故乡是脐带未断的牵挂,是潮声浸骨的记忆。古镇青石板的琴音、老井里塌陷的月光、古渡摇沉春秋的橹声,还有少年舌尖的甜、掌纹里的秦川,都藏着一代人的根。当风掠过异乡屋檐,血脉里的汉江潮声便会响起——那是故乡的呼唤,是从未走远的故园,在岁月里轻轻回响。
我的出生地:脐带上的琴键
沿汉江水修建的古镇
著名的“五省会馆”在此诞生
商人小贩像成群的蚂蚁
日夜奔走在“小汉口”
出生在繁华古镇的河街
阳光温柔地洒落
古朴的瓦房青石板路
托起汉水人家的梦
当脚丫踩响青石的琴键
摇摇晃晃迈出第一程
笑声撞碎在巷尾的灰墙上
长出永不枯的童真
后来背着行囊考学离开
依然连着我的脐带
每次回头看见年少的我
心中涌动汉江的潮声
老井:塌陷的月亮
二姑婆走时也带走了井绳
老井在自己眼眶里塌陷
而那清净的面容
又一次在脑海泛起涟漪
二姑婆守护着老井
如同守护自家的宅子
她知道这口井在
就能捞起整座镇子的澄明
当小河水涨大河船高
雨水搅混了河水
此时老井的清亮甘甜
就成为镇子的金水银水
很多个夜晚的梦里
跟着二姑婆走在月光下
吻到了柔柔的井水
犹如亲到了故乡的月亮
花红纪:结刺的蜜糖
一棵歪脖树在屋后张望
接住无数迷路的翅膀
它把天空的鸣叫
收进晃荡的绿背篓
七月枝头悬着的小太阳
是童年会发光的蜜糖
咬开白玉的脆响里
溢出整个夏天的琼浆
直到洪水撕开地脉
还留着余香的裸露根系
在母亲额间开成闪电
每道纹路结出带刺的乡愁
大雁南归:缝补山河的归心
雁阵,切开北风
将寒霜与苍茫甩向身后
南归的航线,缝合
大地山河的版图
每一次攀升都是挣扎的舞蹈
故乡,是心底唯一的磁石
吸引我的何止草原繁花
还有记忆中永不降温的灯火
我多像那迟归的大雁
在异乡的月光下整理羽毛
只待来年春风,将我折成一封信
投递回,那扇为我虚掩的门
汉江古渡:摇沉春秋的橹
青山还坐在两岸
江水在中间
流经千年,也话不完家常
那条乌篷船老了
橹摇过的春秋,比记忆还沉
水底的沙,磨圆多少往事
摆渡人也老了,他的影子
拴在了古渡,而当年少年的梦
跟着水鸟飞过了对岸
桃花在彼岸,开一回
渡口就恍惚一次
只有涛声还认得,往来的人
望乡:宣纸上的四季
摊开宣纸,春风蘸着阳光
一笔一画,勾描梦中的故乡
那些浸着烟火的细节,鲜活如初
春喊醒的槐花,吐着洁白的芬芳
少年攀爬上树,如敏捷的猴
一把把摘下,甜汁漫过舌尖
黏住了笑声,也黏住了时光
夏日黄昏,微风在汉江荡漾
我们像撒野的鹞子在水中嬉戏
笑声惊起白鹭,掠过水面
在蓝天上划出一道风景线
秋月慈祥,洒下柔和的光
小伙伴搭起板凳围在院坝中央
听外婆讲童话里的故事
直到星星落在她的银发上
白雪覆盖,秦岭绵延如屏障
点点星火如萤火虫
提着小灯笼照亮归家的路
恍惚间,又回到瓦房店的老屋
橘红少年:裂开口的秋天
橘子熟时,山坡挂满露珠的橘红
恍如少年在秋风里敞开心事
相约总在放学的午后
一行行的橘子在风中叮当作响
芬芳撬开紧闭的嘴唇
沉甸甸的枝头垂向土地
剥开阳光染就的外衣
橘瓣如月牙,淌出蜜的河
笑声追逐着晃动的树影
一个书包裂开嘴
吞下整个秋天鼓胀的甜
橘子红时,那张红彤彤的脸
如今褪成秋风里一抹淡远的云
乡愁:拓印在秦川的掌纹
当秦岭的隧洞,一截截吞下归途
八百里秦川便蜷成掌纹里
铁轨缝补土地的针脚
织着乡愁最初的纬线
如今早已把往事制成标本
夹在岁月的书页,外婆的蒲扇
还悬在一九七八的夏至
扇着槐香的风。老屋门槛下
蟋蟀啃着月光掉的银屑
啃出一声声细碎的念
直到费翔的歌撞开时空裂缝
母亲望穿秋水的站台,从镜中
钻出新鲜的根,缠绕着我的心
我们这代人,是最后一批
怀揣着实体故乡的移民
这永不褪色的乡愁
拓印在秦川的掌纹里
乡间半日:移植回泥土的菊
风扫过田野的枯草,老屋便从冬的沉睡里睁开眼
屋檐上,悬挂的红灯笼晃动喜庆
父亲一双老茧的手,还浸着米香
从城市里挣脱,肩头抖落早高峰半城车鸣和尾灯
我像株离了盆的旧菊,移植到童年的泥地
乡间的阳光在晒谷场荡悠,母亲的围裙
早兜着满屋暖意,将除夕的春卷
炸成金黄的波浪,裹着葱花味
我踮脚够向门楣褪色的福字
竹篮里年礼的余温,突然就轻了
漫过半日的碎光落在肩头,一转身
影子,便钉进斑驳的土墙上
与金灿灿的童年,紧紧相拥
故乡的路:熨烫不了的土坑
一条羊肠小路
被无数脚板磨得发亮
夏天烫脚,冬天硌人
一头连着门楣燕子的空巢
一头连着我的脐带
无论漂泊的鞋底
沾着多少沙砾
它总在梦的拐角,蜿蜒成
一声鸟鸣,一缕灶膛的呼吸
还有一脉青山的沉默
如今,沥青熨烫得平整
路两旁冒起一排排安居房
一遍遍回来再也找不到
第一次摔跤磕出哭声
也磕出星星的土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