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政府会议室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风里裹着粉笔灰与旧文件的霉味。“一把手”的钢笔在计生考核表上重重一点,墨痕洇透纸背,像滴在白纸上的血:“后山那几个村,再拖后腿,年底谁都别想好过——包括我这个书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票否决”像悬在头顶的刀,分管计生的杨副乡长攥紧了钢笔,指节泛白。前阵子他刚在党委会上拍着胸脯表过态,说要“啃下硬骨头”,眼下书记的话,分明是把这根骨头又塞回了他嘴里。散会时有人拍他的肩:“杨副乡长,后山那片不好啃,实在不行……找村长们多‘聊聊’。”那语气里的暗示,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在这乡里待了五年,他早该懂“聊聊”的意思。
夕阳沉得快,把办公室的窗棂染成橘红色。杨副乡长踱了三圈,烟灰缸里的烟蒂堆得像座小坟。他盯着墙上的干部任免表,乡党委副书记的空栏像只眼睛,盯着他。副乡长这个位子,他坐得太久了,久到每次见老同事升迁,心里都像被猫抓。这次计生考核要是能翻身,说不定就能挪窝——他摸了摸口袋里刚买的软中华,这是准备给村长们的“见面礼”。
第二天清晨,他特意换上旧胶鞋,把《计生政策汇编》塞进公文包,又揣了两包烟,叫上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小王。羊肠小道覆着露水,踩上去咯吱响。小王背着帆布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本笔记本,扉页上“扎根基层,服务群众”八个字,写得又直又硬。“杨副乡长,您说咱跟村民打交道,真能靠政策说通吗?”小王的声音里带着劲,眼里闪着光,像刚点燃的柴火。杨副乡长没回头,只说:“到了就知道。”他想起自己刚来时,也总把“原则”挂在嘴边。
村委会是间漏风的土坯房,墙皮掉得一块一块,露出里面的黄土。村干部们坐得七扭八歪,李村长的烟袋锅子抽得“吧嗒”响,烟油子顺着烟杆往下滴。杨副乡长把汇编往桌上一放,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从今天起,村组干部轮着开群众会,谁家躲计生、想超生,必须揪出来。”他扫了圈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米白花身上——她是村妇联主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指绞着衣角,却坐得笔直。“第一站,就去你家。”
米白花应得干脆,可她知道,那声“好”是咬着牙说的。十年前米白花也是村里的俏姑娘,跟着同乡去莆田打工,被个出手阔绰的男人哄走。本以为能脱离穷山沟,没成想连生两个女儿后,公婆的脸比锅底还黑,丈夫连句护她的话都没有。离婚回村那天,她娘蹲在门槛上哭:“白花,咱女人命苦,得找个‘靠山’。”后来米白花当了妇联主任,村里人都说她“有本事”,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本事”是靠陪着笑脸、听着闲话换来的。杨副乡长选她家开群众会,她早该猜到原因——去年乡上检查,是她帮着瞒了王婶家躲计生的事,杨副乡长记着呢。
村民来得比往常早,男人们的目光在米白花身上打转,像苍蝇似的。女人们凑在一起小声嘀咕,听见有人说:“杨乡长选她家,说不定是看上她了。”米白花攥紧了衣角,指甲掐进肉里。杨副乡长坐在临时搭的主席台上,从中央文件念到乡上规定,又讲了几个“强制引产”的例子,语气硬得像石头。李村长原本想开口,说有两户人家躲进了山洞,还有老人以死相逼,可他看了眼杨副乡长,又把话咽了回去,只说:“坚决照杨乡长的意思办。”散会时,李村长拉着杨副乡长的胳膊:“去我家歇着,让你嫂子炒俩菜。”杨副乡长却摆了手,目光扫过米白花:“今天累得慌,就在米主任家凑合一晚,你家远。”
米白花看见李村长的烟袋锅子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了然——他年轻时就当村干部,也遇过这样的事。那年县里来的领导,也是借着“蹲点”的名义,住在了村妇女主任家,后来那主任成了“先进”,领导也升了官。李村长没多劝,只是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眼米白花家的方向,眉头皱得紧,却什么也没说。这山里的事,有时候不说,比说出来更清楚。
米老汉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又是递烟又是泡茶:“杨乡长能来,真是客走旺家门呐!”他偷偷拽了拽米白花的衣角,嘴型动了动:“好好陪领导。”米白花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去年她弟弟想盖房,是杨副乡长批了宅基地;今年侄子当兵,还得靠他打招呼。父亲早把那点疑心压在了肚子里,在他眼里,“领导的心思”比女儿的委屈重要。娘在后院抓鸡,鸡叫得撕心裂肺,米白花站在屋门口,看着杨副乡长跟她爹谈笑风生,突然觉得这屋子好小,小得装不下她那点可怜的心思。
桌上很快摆满了菜,最中间是腊猪蹄炖干洋芋果果,金黄的油花浮在汤面上,这是巴山农村招待贵客的规矩。米老汉从地窖里翻出两瓶西凤酒,酒液倒在大白瓷杯里,晃着琥珀色的光。“杨乡长,咱农村没好东西,您将就喝。”杨副乡长端起杯,碰了碰米老汉的杯子:“都是乡里乡亲,别客气。”几杯酒下肚,杨副乡长说要“打通关”,见小王摆手说酒量差,他却笑了:“小王啊,基层工作,酒桌上也是战场。”那语气里的不容置疑,让小王捏着杯沿的手都白了。米白花看见小王低头时,笔记本从帆布包里滑出来,扉页上的字被他的指尖蹭得发毛——他大概还没懂,这山里的“战场”,从来不止酒桌。
小王没撑几轮就醉倒了,趴在桌上人事不知;米老汉也喝得舌头打了结,被老伴扶进里屋。酒桌上只剩米白花和杨副乡长,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跳动,映得他眼底的红丝格外清楚。“白花,你这日子,过得不容易吧?”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软了些。米白花端起碗,眼波流转——她知道该怎么做,在这山里待久了,女人都懂怎么让男人舒心。“杨乡长,我再陪您喝几杯。”
他笑了,伸手碰了碰米白花的手。那触感不像情人间的缠绵,更像一种确认——确认她不会反抗,确认他的权力在这里管用。她没躲,也没回应,只是静静地坐着。他说起在乡上的委屈:书记乡长压着他,老同事挤兑他,连家里的老婆都嫌他没本事。米白花低声讲离婚后的难处,讲村里人的闲话,讲她娘的眼泪。其实这些话,她跟谁都没说过,可对着他,她却像开了闸——不是因为信任,是因为她知道,这些“难处”,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救星”。他需要这种感觉,就像我需要他的“照顾”一样。
夜深了,杨副乡长吹灭油灯。黑暗里,米白花听见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还有窗外虫鸣突然变得急促的声响。她闭着眼,脑子里闪过她娘的话:“白花,咱女人命苦,得找个‘靠山’。”可这“靠山”,到底是救她的,还是害她的?她也分不清。
一阵慌乱后,杨副乡长蹑手蹑脚地摸向床边。对面铺的小王突然翻了个身,米白花听见他僵住的呼吸声。小王没醒,可她看见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亮了一下,又迅速闭上,身体微微发颤。小王没醉,酒喝到第三杯时,他就故意装醉了。可米白花没想到,会听见这些。白天杨副乡长在会上说“要守住纪律底线”,说“要为群众办实事”,那些话还在小王耳朵里响,可眼前的声响,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小王想起笔记本上的“扎根基层,服务群众”,想起老师说“基层是检验理想的地方”,可现在,他的理想像块玻璃,碎了。他把脸埋在枕头里,不敢出声,只能任由那些碎片扎进肉里,流出血来。
第二天清晨,杨副乡长没等早饭就催着小王走。路上,小王一句话没说,帆布包里的笔记本被他攥得发皱。路过躲计生的那户人家的山洞时,小王看见洞口挂的破布帘动了动,里面传来孩子的哭声。杨副乡长却头也没回:“先不查这儿,回头让李村长盯着。”小王突然明白,昨天会上的“硬气”,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他要的不是“抓超生”,是“考核名次”;不是“为群众”,是“为自己”。
往后的日子,杨副乡长来得更勤了,每次都点名去米白花家开群众会。她会提前把屋里的桌子擦得锃亮,在窗台上摆上从后山摘的野菊花——上次杨副乡长说“这花看着清爽”,她就每天去采。可他走后,她会把野菊花扔进灶膛,看着火苗舔舐花瓣,直到它们变成灰。他总说“下次给你带点城里的糖”,却从没兑现过;他会听她讲村里的事,却从没问过她想不想继续当妇联主任。有次他走得急,落下一支钢笔,笔杆上刻着“优秀干部”四个字。她攥着钢笔摩挲了好久,最后还是让李村长帮忙还了回去。她知道,这支笔不是给她的,就像他的“照顾”,也不是真心的。
村里的计生考核名次慢慢提了上去。李村长每次见杨副乡长,都笑得更殷勤了,有时候还会偷偷塞给他一包烟:“杨副乡长,您放心,村里的事,我都盯着呢。”村民们在会上还是沉默,有人想开口提难处,看一眼杨副乡长,又把话咽了回去。而小王却越来越沉默,原本写满朝气的脸,渐渐蒙了层阴霾。乡上让他整理计生先进材料,纸上写着“杨副乡长深入基层,作风过硬”,他盯着那几个字,笔尖悬了半天,终究还是一笔一划地抄了上去。抄完后,他把脸埋在冷水里,水很凉,却浇不灭心里的火。
年底考核,后山村成了“计生先进村”。杨副乡长提拔的消息传下来那天,乡办公室里一片热闹。有人拍他的肩:“杨负书记,恭喜啊!后山那片,还是您有办法。”有人递烟:“以后还得靠您多关照。”那些话里的“办法”“关照”,没人说透,可每个人都懂。杨副乡长笑着应着,胸口却像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
上任那天,他坐着乡里的吉普车路过米白花家。她正坐在门口喂鸡,阳光落在身上,却没了暖意。她看见他的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又缩了回去,车没停,顺着土路往前开,卷起的尘土落在她身上。她站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灰,走回屋里。灶膛是冷的,窗台是空的。鸡食槽里,她早上留的半个馒头,被母鸡啄得只剩渣。
吉普车开出去很远,杨副乡长从后视镜里看见米白花的身影越来越小,像一粒被风吹落在尘土里的种子。他想开窗喊一声,却没动。胸口发闷,像堵了团湿棉花,怎么也喘不过气。风从车窗灌进来,带着巴山的土味,却吹不散心里的沉郁。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干部证,上面印着“乡党委副书记”,可这几个字,没让他觉得高兴,只觉得沉。
李村长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吉普车远去。他掏出烟袋锅子,点了火,抽了一口。想起二十年前,县里来的领导也是这样,坐着车来,坐着车走,留下的,是村里女人的眼泪和沉默。他叹了口气,烟圈飘在风里,很快散了。这巴山的风,吹了一年又一年,吹走了好多事,可有些事,却像土里的根,拔不掉。
小王申请调去了更远的乡卫生院。临走前,他把笔记本留在了村部。扉页上的“扎根基层,服务群众”被他划了道横线,后面加了一句:“有些光,照不进山沟。”后来听说,村里来了个新的大学生,也背着帆布包,也带着笔记本,眼里也闪着光。不知道他的光,能亮多久。
山风吹过巴山深处的村落,带着岁月的沉默,一遍又一遍地掠过那些无人言说的故事。野菊花又开了,黄灿灿的,漫山遍野,可再也没人把它们摘下来,摆在窗台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