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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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叶记事
每到五月，母亲仔细筛寻整个河滩
一些好看的苇叶，被她认领回家
瓷盆里，白花花的糯米发胀
苇叶和兰草在指缝间绕圈打结
一颗颗棱角分明的粽子
码入翻花的铁锅
我蹲守一旁，蒸汽攀上房梁再次滴落
蜜枣是藏在深处的甜核
咬开时，总有欢喜解锁
这些年我的舌尖，蕴养着一条江河
溃败于每粒细小的糯米
拆开一层层苇叶包裹的黄昏，总听见
记忆深处芦苇低头啜泣
那些被沸水煮旧的绿
正在我的血管，重新返青
装修匠
红颜易老，美人不敌迟暮
就像那么多的房子，装潢得再漂亮
也终会年久破败得让人心疼
那些在风中渐渐斑驳的不止是记忆
护道者和流水对峙，钟摆中逆行
在人间我意图挽留一匹白驹
修补她抬头弯月般的缺憾
粉饰她低头碎银般的不平，像那些
擅用最初的字眼来抒写春天的行者
老屋陈旧的躯壳，城市暗生的疮癣
一一褪袪焕发新颜
三月的暖阳唤醒了冰河
握紧手中的刀锤，像王者握紧疆土的意志
一下下，把如花的愿景
深深嵌进家园的每寸呼吸
爱上缓慢的时光
想到白头，芦苇就暗藏虚度之心
折取一根骨节，慢读水纹一圈圈消散
远处，马蹄哒哒，正把某种锈迹
敲进时光深处
当麦芒退回土地，淤泥漫过脚踝
半亩荷田里，我尝试着与藕节交换呼吸
和苇茎练习柔术
湖水反复擦拭每块石头
直到苔痕爬上暗哑的喉咙
唯有这面水波
在浮世颠簸中，抱紧自己银质的天平
我翻晒往事，给褪旧的情节重新着色
借一叶舴艋人间泛舟
月光把破洞的日子，一针针缝成
莲籽的眼睛
蜻蜓飞行学
一场雨前后，老家池塘边
低洼的草滩水泽，无数蜻蜓冒出来
或两两追逐嘻戏，或结队疾行
中途急刹悬停
偶尔露一手特技：倒着飞
它们倏左，倏右，忽上忽下
细长身子，翅膀抖成虚影
多少只眼睛织成的网，总能精准避开
草茎、树枝、同伴的翅尖
我猜想水里必定有仙女梳妆
召来这些会飞的精灵，在她额心点下
轻描淡写一笔
雨点砸下来，没有一只会傻到淋湿
它们神奇地出现，去得也利落
这么多年过去
在异乡车流人海，陌生的水面
霓虹的光影里扑腾，左突右冲
我笨拙的身体始终未能学会
那悬停的定力，倒飞的轻盈
从容自在的穿行
蜕变
需要多少条江河，才能漂洗这副泥胎
我有时奔突找寻
有时枯坐成崖
体内，水滴凿穿岩层
从骨缝渗出，到颅腔奔涌成雷
那些暗河，日夜啃噬
一个在尘世左冲右突的困兽
泪是苦咸的河，汗是灼烫的海
都被命运大口吞咽
收集星辰和阳光，在胸膛堆积
身体腾空越来越轻。轻得能听见风——
忍住肩胛骨裂痛，长出带血的翎羽
这新生翅膀，是天空的良药
每一次用力挥动，只为治愈昨夜
流星灼烧的焦痕
蜗牛的房子
它躲在月亮背后，驮一间空房子
游牧或漂泊。不谈热爱或负累
执念渗入骨缝
风雨飘摇下，托举小小的安宁
留下一行濡湿的经文
没有更妥帖的容器
盛放潮汐涨落的私语
在脉络螺旋深处蓄养月光，将柔软形态
裹进釉色渐浓的茧壳
多像我，伸出一对纤细的触角
笨拙地探究着未知的一切
把敏感的内心藏入貌似坚固的堡垒
透过草木枝叶间隙
阳光洒下一枚枚金币
叮当作响
更多时，安静地像一座小小的岛屿
光阴迂回处，一支暗哑的号角
白桦树睁眼
耿直，是它唯一校准的方向
忍痛向斧锯交出
托举鸟鸣的枝杈；交出身体里毛糙
粗粝的部分。像一生中
不断重复做着的事，空出双手
攥住穿堂的风，漏掉掌心的砂
晨光撬开夜色
未知的锋刃悬在必经的途中
抉择是下一个伤口
渗出清亮的树脂，在光里
慢慢凝成
一颗穿透雾气迷蒙的眼眸
它静默丈量
刀口蹭出的新绿；断枝让出的空旷
直到被雪覆盖来路——
那道旧疤，终于成为世界
凝视自身的瞳孔
石头记
有些石头，压在胸膛
左手的位置，取不出来也抛不掉
那隐痛像伤口不能触碰
像有些事物，烙印在灵魂深处
影子般跟随着我，一个地方
到又一个地方
它们有着和我一样的出处
群山怀抱的村庄，青苔爬满院墙
门前河水潺潺
它们不说话，默片播放
浣衣妇手中捣衣杵的敲击
流水经年洗刷；牛羊、乡亲往来的脚下
一颗丢了心的石头，多年来
为找到另一块石头，城市间辗转挪移
直到搬空自己
直到这无用的身体
轻若柳絮。仿佛一缕车轮驶过的风
都能掀起巨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