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振靖的头像

李振靖

网站用户

儿童文学
202509/26
分享

淀水清芦花白

刘家庄很小,百来户人家挤在燕赵大地白洋淀边的一个土岗上,一姓同宗。白洋淀支流如脉,水泽零星密布,如玉带缠绕土岗。远处淀水苍茫,近处苇墙如碧,水波轻漾,小心翼翼地怀抱着这个村落。时值芦苇抽穗,茫茫苇荡浮起一层薄薄的银灰。秋风掠过,苇浪翻滚,簌簌作声。

村里主事的是我爷爷刘老根,当了近三十年村支书,德高望重。我父亲刘建军是现任村长,能干,带着大伙儿修堤坝、搞水产养殖,日子眼见红火,一栋栋砖瓦房拔地而起。唯独住在最东头的白婆婆,是村里唯一的外姓,也守着唯一一座低矮的土坯茅草房,像被时光遗忘在水泽边。

她总坐在自家老木门前,门轴吱呀,静静倚着土墙根晒太阳。阳光穿过那棵一尺粗的老梨树,碎金般洒在她身上,也洒在近处青绿泛白、密密匝匝的芦苇荡上。水泽的风吹来,氤氲水汽夹着芦苇的清涩。苇浪起伏,绿涛翻涌,窸窣不断,如淀水永恒的絮语。

她瘦小,背微驼,像一枚风干的枣核缩在宽大旧布衫里。最扎眼是那头白发——不是灰白,是纯粹的银白,蓬松耀眼,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像深秋芦花,苍劲中透出脆弱的柔韧。因这头白发,我和小伙伴背地里叫她"芦花婆婆"。

她是村里的老寿星,到底多大岁数,谁也说不准。打我记事起,就有老人笑呵呵招呼:“老奶,您高寿啊?”她总是眯缝着眼,皱纹舒展,豁牙的嘴笑成孩子样:“八十啦!”奇怪的是,一些年过去,她的头发更白,背也更驼,可嘴里那个数字却像淀底的石头,再没变过。任谁再问,她依旧笑,嘴角肌肉却有些僵了,声音带喘:“哎……八十……八十啦……”尾音散在风里。

她更是全村出了名的怪人。谁家鸡鸭溜进她屋后苇子地,她能拄拐追出半里地,含混不清地骂半天;孩子玩闹踢石子溅到她门前,必颤巍巍出来絮叨“没规矩”,非看着人一颗颗捡净才罢休;就连我家送去的吃食,她有时也挑剔,嫌馍硬、鱼不够烂,仿佛全世界都欠着她的。

可我爷爷和我父亲对这位外姓婆婆,却敬重得超乎寻常。逢年过节家里蒸白馍、炖淀鱼,爷爷总让父亲挑最好一碗,自己先尝咸淡,仔细挑净鱼刺,才递过来:“端稳,别洒了哦。婆婆牙口不好。”父亲二话不说,立刻送去,神情庄重得如同完成一桩神圣的使命。

家里打下新麦,碾了白面,爷爷也扛一小袋最细最白的亲自送去。他扛着面袋走向婆婆低矮的土屋时,脚步会不自觉地放慢,那目光沉沉地扫过那片芦苇荡,不像是在看风景,倒像是在搜寻什么丢失了很久的东西。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像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更紧地抿住嘴唇,几乎是逃跑般地加快了步子。

每年中秋前后,月亮最圆的那几天,爷爷总会一个人蹲在院门口吧嗒吧嗒地抽旱烟,烟锅明明灭灭,他望着芦花婆婆家方向的眼神,比淀里的水还要深,沉甸甸地压着一些我这个年纪看不懂的东西。父亲有时会默默陪他站一会儿,父子俩一句话也不说,那种沉默,比夜晚的苇荡还要深。

婆婆屋漏瓦碎,父亲搬梯提桶就去修。有一次,我见他修完屋顶下来,眼睛泛红,悄悄用袖子抹了把脸。那天晚上,我听见父亲对爷爷说:“爹,今儿修屋顶时,看见婆婆床头那匣子了……上面还刻着颗五角星。我心里难受……”爷爷沉默良久,烟锅一明一灭:“建军啊,咱们得记住。永远都得记住。”

我不解地问:“爷,爸,她又不是亲奶奶,脾气还怪,为啥比亲的还亲?咱村都盖新房了,咋不给婆婆盖一间?”

爷爷放下旱烟袋,眼神瞟向窗外芦苇荡,沉默半晌。天光映着他刻满皱纹的脸,左眉梢那颗深褐色的痦子像钉在岁月里的一粒尘,黯了一下。“傻孩子。你当俺们没提过?早提过八百回了。”

“那为啥还让婆婆住茅草屋?”

“婆婆她,不肯啊。”父亲叹口气,语气里没有不耐,只有沉甸甸的理解,“她说,那是她的根,她哪儿也不去。新屋亮堂,但照不亮旧事。她守着那老屋、那梨树、看着这片淀,心里才踏实。”

爷爷吧嗒口旱烟:“这光景,比那年月,强多喽。”语气欣慰,也苍凉。烟锅明灭,他眼神复杂,声音沙哑:“小孩子懂啥。婆婆是刘家庄的宝,是恩人!一丝一毫都不能慢待!”父亲也瞪我,带着村长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你送就送!让你帮就帮!哪那么多废话!记着,对婆婆,要像对自家老人!敬着!”这份敬重沉甸甸的,在我心里种下巨大困惑。

七岁的我,一点闲不住,那叫一个皮。整天伙同柱子、二狗、小翠几个祸害精上蹿下跳,偷摘东家篱笆嫩黄瓜,摸走西家院里热乎鸡蛋,撵得淀边鸭子扑棱乱飞。可最让我们饥渴难耐的,是芦花婆婆家门口那棵梨树。长得粗壮,枝繁叶茂,像忠实的卫兵守着低矮土屋。一到夏天,树上挂满青涩小梨,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绿叶里探头探脑像天上星星,瞅得心里直痒痒。仿佛无数小手在五脏六腑里挠,白日黑夜惦记。

好不容易熬到八月末。淀里芦苇开始抽穗,梢头刚染上一点灰白,像一夜之间添了愁绪。梨树上的果子疯长,小碗口大,沉甸甸,黄澄澄,压得枝条弯下腰几乎垂地。那诱人色泽清甜香气,混着远处芦苇荡飘来的、越来越浓的、带着成熟籽实味道的水腥草香,勾得我们蹲在远处草垛后,口水咽了一回又一回。

“不能再等了!”柱子压低声音,“再等几天,风一刮,熟梨全掉地上喂虫,你看芦苇梢头都泛白了。”

“就是!你看最底下那枝,快挨地了,伸手就能摘到。”二狗舔着嘴唇,跃跃欲试,但眼神瞟向我。

小翠胆子小,怯怯地说:“可是,芦花婆婆就坐门口呢。芦苇荡看着怪深的,而且,铁蛋,你爷你爸知道了……”

“怕啥!”我一咬牙,满树金黄勾得馋虫上脑,“婆婆眼神不好,耳朵也背。芦苇荡深,咱又不进去。手脚麻利点!一人摘几个,装满口袋就跑。老规矩,分头跑,村口老槐树下集合。”

日头西斜,为远处淀水河面镀了一层碎金,跳跃不定,晃得人眼晕。芦花婆婆被暖阳晒得昏昏欲睡。我们几只小水耗子,屏住呼吸,溜到梨树下。果子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我瞄准最低垂最大最黄那个,心脏咚咚撞肋骨,猛伸出手——

咔嚓!

一声不算太响,但在只有风吹芦苇沙沙声的寂静里格外刺耳。树枝断了!我太心急用力过猛,连一小截树枝掰下。

我们瞬间僵住,血都凉了。齐刷刷望向门口——芦花婆婆睁着眼!不知她何时睁开的。那雾蒙蒙的老眼,定定看向树影下的我们,目光尤其落在我身上,停顿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言,似乎穿透了我,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和痛楚。

完了!偷东西被抓现行,偷的还是村里最德高望重平日又极计较的老寿星!柱子脸白得像纸,二狗腿抖得筛糠,小翠眼泪在眶里打转,绝望地看着我。我们像被定住,等着呵斥,等着拐棍劈头敲来,等着被我爸揪回去狠狠收拾。

时间凝固几秒。预想的雷霆却没来。只见芦花婆婆挪挪身子,极其缓慢地转向门外小路,望向远处苍茫芦苇荡,佝偻的背完全对着我们,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有那头如深秋芦花般的银发,在微风里轻轻拂动。

我们愣了一瞬,继而狂喜。手忙脚乱胡乱摘下梨,塞满口袋,像受惊野鸭嗖地窜出!没命狂奔。

村口老槐树下气喘吁吁汇合。掏出黄梨啃一口,清甜汁水爆开。可吃着吃着,兴奋劲儿过去,一个巨大疑问涌上我心头:婆婆明明看见了,为啥不喊不骂?为啥故意装没看见放我们一马?想到爷爷爸爸那近乎神圣的特殊敬重,她那穿透般的眼神,这谜团比梨的滋味更沉,压在心里。

几天后,那甜味还在嘴里留着一丝余韵,心里的好奇却像淀里的芦苇,见风就长。我鼓起勇气,揣着两个家里刚蒸好的、还温乎的白面馍馍,想去谢谢芦花婆婆。

院门虚掩着。我推开,吱呀一声响。屋里很暗,只有一个小窗透进光,照着漂浮的尘埃。婆婆不在,可能出去晒太阳了。屋子小得一眼就能望到头,土炕,旧桌,一个豁口的瓦罐。炕角放着一个暗红色的旧木匣子,上了锁,但锁鼻似乎有些松动。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想去摸摸那匣子。刚碰到冰凉的锁鼻——

“谁让你动的!”一声尖利嘶哑的呵斥在身后炸响!我吓得一哆嗦,猛地回头。芦花婆婆站在门口,逆着光,瘦小的身影却像一尊怒神,那双平时浑浊的老眼此刻瞪得滚圆,里面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凶狠的光!她疾步冲过来,一把推开我,用身子护住那个木匣,枯瘦的手死死按在锁上,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出去!谁准你进来的!滚出去!”

我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馍馍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连滚爬爬逃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小屋。

自那以后,我看见芦花婆婆就绕道走。那个木匣子和她暴怒的样子,成了我心里又一个结。

转眼又到中元节。细雨如丝,笼罩着村庄和白洋淀。午后雨歇。我从村东头老坟岗子边上路过,远远地,看见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孤零零伫立,在东头最靠边的坟包前。

是芦花婆婆。

她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青布衫,身影几乎融进了身后密密匝匝的芦苇荡里。小坟包不起眼,只竖一块小小无字石头。婆婆手里攥一把刚采的细碎野花,夹杂着几支带银灰穗子的新鲜芦花。旁边,还放着一颗黄澄澄的梨。

我心里好奇,又想起之前的恐惧和疑惑,悄悄躲到一棵老榆树后。风从淀上吹来,掠过芦苇荡,卷着雨后的凉意和水腥气,送来低低呜咽声:“儿啊,娘来了。天凉了,你,冷不冷啊?”

“你爹他命苦啊。”她枯瘦的双手一遍遍抚摸无字石碑,“那年冬天,天杀的鬼子进村扫荡,你爹为了保护藏在芦苇荡里的乡亲,引开了鬼子兵……”

她大口深吸气,仿佛要把那带着水汽的风都吸进肺里,才能压住心口翻腾的痛。

“就剩咱娘俩。娘指望着你。可娘,没护住你啊!”四野沉默寂静。只有风过苇林,呜咽如泣。

“那年也是秋天。淀里芦苇正抽穗,白茫茫一片。咱家梨果刚见黄。天杀的鬼子!又进村了。汉奸告密说刘队长带着他的娃藏在村里养伤……”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惧和切齿的恨:“那帮天杀的畜生啊!比水泽里最毒的蛇还狠毒呐!”

婆婆那嘶哑的哭诉像烧红的铁钉,一根根钉进我的耳膜。每一个含混的音节都在我脑中炸开,直到多年后长大的我每每回顾起来,那些由哭声重构出的鲜血淋漓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

硝烟弥漫的旷野上,一个年轻女子被缚在木桩上,她的脊梁挺得比白洋淀的芦苇还要直。寒光闪过的瞬间,整个世界突然模糊,唯有一缕乌黑的长发在焦灼的风中缓缓飘落。她最后望向村子的方向,仿佛能穿透硝烟,看见那个刚满周岁的孩子。

场景转到昏暗的屋内。一个受伤的男人半倚在土炕上,胸膛缠着渗血的布条。他的手指轻触怀中婴儿的面颊,重复着一个无声的音节。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不知何时爬近,仰起小脸模仿着那个口型。

尖锐的声响骤然撕裂空气!军靴碾过散落一地的金黄梨子,刺刀挑开柴垛。土地庙里,刺刀的寒光正抵住咽喉。

然后,一切都慢了下来。那个幼童揉着惺忪的睡眼,摇摇晃晃地从低矮的门框里跌进这个可怕的场景。他茫然四顾,目光最终锁定那个熟悉的身影。小嘴一张——万籁俱寂——只有那声稚嫩的呼喊如琉璃碎裂般刺破空气:“爹——!”

无数张脸在瞬间扭曲:鬼子脸上绽放出丑陋的狂喜;受伤的男人瞳孔骤缩,一声撕裂的呐喊“不——”几乎要震破寂静;还有人群边缘,年轻的芦花婆婆如遭雷击。她死死抱着怀中的婴孩,一只手捂着孩子的嘴,另一只手深深掐进自己的大腿。她变成了一座被内部摧毁的雕像,只有几乎迸裂的眼眶,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被粗暴拽走。

她伏在坟上,十指抠入泥土,“娘抱着那个孩子、却眼睁睁看着把你、我的亲儿啊、带走了、我的肉-!你那哭声,扎得娘、五脏六腑都碎成了渣……”

“后来、后来……”一阵剧烈到几乎窒息的喘息声,淹没了芦花婆婆哽咽的自说自话。她整个人伏倒在小坟包上。压抑间,胸腔生生挤出的呜咽,比言语更让人心碎。坟头的数支芦花也随之颤动摇晃不休。

过了许久,呜咽渐弱,变成空洞喃喃:“儿啊,别怨娘。当时娘要是冲出去说破,咱娘俩,连带刘队长和那娃儿都活不成……娘不能啊……”

“刘队长的娃活下来了。活下来了。他就在咱村长大了。”

“你看他多硬朗。他儿子也成器孝顺。他孙子——就是那天来偷梨的小皮猴儿,跑起来那虎劲儿那莽撞样儿。那眉眼,那神气,恍惚地,就跟瞅见你小时候似的。娘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你。”

“娘也慢慢想明白了。娘替你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好好的。替你好好活着。在咱们这淀边,平平安安长大。娘,就知足了。就、知足了……”

她怀里紧紧抱拢无字石碑。这一刻,整个世界都似陷入长久凝固的静默。

泪水汹涌模糊我视线。那个木匣里锁着的,是该怎样血色的记忆!她平日所有的计较、偏执、坏脾气,她死死守着的多年不变的八十岁、茅屋、梨树、无字坟,她看向我时那穿越时光的目光……一切都有了答案。她不是在为自己活着。她那被夺走一切的生命,早已化作深秋芦花,洁白,脆弱,却坚韧地、沉默地,守护着这片用至亲骨血换来的土地和安宁。

我猛地转身,丢了魂般踉跄朝家没命狂奔。风在耳边啸叫。婆婆那句“八十啦”像烧红的炭砸进脑子——她守着这数字,守的是她儿子被抢走那年她的年纪!她是在替儿子活着!

冲进家门,我看见爷爷正坐在门槛上磨镰刀,左眉梢那颗痦子在夕阳下格外显眼。我猛地停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爷爷抬起头,看到我的模样,又透过我望向村东头那片芦苇荡,他的目光穿越了数十年的光阴,沉重而了然。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点了点头,那双粗糙的手微微颤抖着,继续磨着他的镰刀,一下,又一下。

远处,风过无边芦苇荡,沙沙作响,永不停歇,像沉船的絮语,又像穿越时光的叹息,悠远而苍凉。

那叹息声里,裹挟着新生苇茎挣扎向上的微响。和着远处淀水清清,芦花白了头,又是一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