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
记忆里,故乡无月的夜晚,总是黑得令人心慌。村庄蜷在塞外的山坳里,日头一落,群山的影子便沉沉合拢,将最后的一点天光也吞没了。天地间只剩下无边的墨色,一种压得住声响的静默,连远村的一两声犬吠也变得依稀。
这时,母亲便在灶台边摸索着火柴。“哧”的一声,硫磺味淡淡散了开来。她用手圈住那簇颤动的火苗,小心地引向灯盏。灯捻点着的刹那,一朵橘黄的火苗便在盏中轻轻吐纳,于是,土屋被拢进了一团温软的光晕里,叫人整个身心都暖莹莹的。
那算不上一盏像样的灯,只是个旧搪瓷盘改成的油盏,边沿带着磕碰的痕迹。因这煤油难得,但母亲有她自己的法子。她把秋收后遗落的葵花头仔细敲打,看干瘪的籽实簌簌落进簸箕。待攒足一口袋后,便在天蒙亮时背到镇上的磨坊,换回小半桶清亮亮的油。那油漾着日光和泥土的气味,成了我们长夜的唯一光源。
这团光,更是我们整个童年的疆域。灯稳踞在炕桌中央,哥哥伏在桌边写字,铅笔划过纸张,沙沙声如春蚕食叶。我则凑在一旁,看一本卷了边儿的《三国演义》,书里的关云长,在流泻的光影里须眉皆动。母亲总坐在光晕边外,大半个身子没在暗地里,不是搓麻绳便是纳鞋底。她纳鞋底时,习惯先把针往发间一抿,再用力扎进千层底,顶针一推,“嗤”的一声,针尖便从另一面透出。母亲也会偶尔抬眼,眸子里映着两点跳动的光,眼角的纹路也随之舒展——那时浑然不觉,如今才懂得,那是清贫年月里最暖的底色。
后来家里有了蜡烛。头一回点着时,我们都觉着新鲜。母亲再不用时常拿针尖去挑那灯捻上结出的焦黑灯花了。可我总觉着,蜡烛的光太直太硬,不如油灯的光那般谦和温润。油灯的光是活的,会呼吸。火苗随风一明一灭间,墙上的影子便跟着婆娑起舞,一家人的身形被拉长又挤短,分分合合,终是拧成了一股扯不断的绳。
如今栖身城市,早已没了真正的黑夜。指尖一触,便是满室雪亮,连墙角都照得分明。可我总觉得这光太扎眼,太硌人,能照清万物的形貌,却照不进人心的褶皱。于是,当深夜独坐,便想起那些无月的夜,想起那吞没一切的浓黑,也想起那盏油灯,和它圈出的一小团光晕。这才明白:行至半生,心底那点不灭的亮光,源头仍是那团怯怯颤动的昏黄。
天黑点灯,近乎一种本能。人生路远,难免行至幽暗。我们不求永昼,惟愿在每一个天黑时分,为自己点燃一盏心灯。
那光纵然微弱如豆,一如往昔,但足以照亮脚下的寸地,让人有勇气,一步一步,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