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水畔的小村,河岸湿漉漉的泥沙总是常见。水每一次的蜿蜒都带着粗粝,是松散的土地把原本轻柔的河水变得浑浊沉重。记事起,我便摩挲它们无法分割的相遇。一如往昔,决堤的思绪把干涩的回忆洇透,变得再不会轻盈。最后一次信步河岸,眼前粼粼,耳边却不绝汹涌声,鞋底的淤泥使太阳穴泛起泥腥,令我生厌。
“爸?我的姓总是写不好啊。”
“就这还念书人呢?看好啊。”
你知道的,我一直爱你。纵然在旁人心里,你并不是一个“好家伙”。很久以前,小小的我,很喜欢记住喜欢的人身上的味道,这是我分辨手中要穿的衣服是谁家的特别能力。在莽撞的年纪,我从未想过会把当时的气味和喜悦忘记。
提笔,文字却如老旧的卡带般断断续续。
幼时胆小怕黑的我,总是喜欢和你睡在一起。或许是因为你的木讷,你没怎么安慰受惊的我,只是叫我睡在旁边,别打扰你。可奇怪的是,我偏偏觉得无比安心。你的味道让我安心,你的鼾声也让我安心。我用小手抠着你的后背想引起你的注意,最后在你的沉默中,闻着你的气味入睡。如今,我却忘记了那再也闻不到的气味,你攒起的旧衣物也在漠视中被洗得干净,失去你之后我仍旧在这种漠视中保持着。
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母亲和你一直两地分居,我们并不能时刻相见。记不清有多少次忧郁的阴雨后,我们是何时分别的呢?又是如何约定下次见面的?儿如今来见你,可身边北风的呼啸让我听不清你的声音,也看不清你的模样。
粗心的儿一直让你苦恼,漫不经心的我从不会特意留存你我的瞬间,只会在思念敲响心门时,你与我之间的记忆,像碎纸片一般,从门缝飘进我的手里。在我还是小学生时,曾有一天,你毫无征兆地回家,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这对我来说是个惊喜!可我却闹起了脾气。那时的我懵懂无知,不理解父亲的沉默与无奈,把自己所有的烦恼都归咎于你的“无能”。在车内那场争吵后,我拿着两百块钱,用“可是”二字为自己开脱,去追逐那幼稚浅薄的欲念。玩具到手,心中却满是空洞。事后,没有指责我的你,又轻手轻脚地提醒专心玩玩具的我早些休息,愧疚的种子自此在心底种下。写到这里,面对那时口无遮拦的儿子,你是否感到无奈和难过?
儿子我升入初中拥有自己的手机后,你一直是出手阔绰、偶尔言语中透着无可奈何的父亲。在我们的对话中,我大多是向你索取,而你却在字里行间,在我风风火火的生活里,紧紧地分享你的日常以及那份蜷缩着的对我的思念。回忆如锋利的纸片,划破心尖,我清楚记得,那时我读懂了你的隐晦,可又怎样呢?我依旧风风火火。我把藏在心底的爱,一次次推到明天。孤独如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你的鬓角和眼眶。用钱与我沟通的你,就像要垫起脚,才能打开那扇看见我的门缝。而仅仅是推门而入的那份豁达,我十六年都没能做到。悔,死亡根本无法挽回,它利落地反锁了门将我困在原地,任凭如何嚎啕也无能为力。后来我才明白,不断索取的手,早在那年接过两百块钱时就已经腐烂,自己对你的愧疚如野狗般彻底从心中挣扎着扑涌而出,狠厉地分食我的良心。
你我相伴走在这世界的任何一条路上,你总是默默走在我前面。察觉到我走得慢了,你回头笑着问:“啊呀锁儿,你这还能行?就这还年轻人了。”转头又默默前行,不过脚步却放慢了些。这时,我才能好好地看着你的背影出了神。你常年穿着一身黑,好像永远都不会变。是啊,印象里你的样子从未改变,黝黑的皮肤上嵌着一双望向不知何处远方的眼睛,手掌五根手指下长着厚厚的茧,手指又粗又糙。牵起你的手时,我那还稚嫩的手掌,比眼睛更能清晰地感受到时间的痕迹,以及你藏在平静外表下的苦难。
在周围安静下来时,你习惯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香烟,指缝间的香烟随着叹息燃起,烟雾渐渐模糊了你的面庞,可你的眼睛仍透过那廉价且刺眼的烟雾,透着迷茫。这是你想起故事却不知如何说起的方式吗?你的悲伤悄然藏在沉默和烟雾里,你吧嗒吧嗒地抽着燃到指尖的烟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复你的思绪。香烟燃尽,缭绕的烟雾散去,就像一扇因风化而老旧的木门,刚开了一角又被你重新锁上。随着对你的不断依赖,渐渐地,我觉得你的肩膀能扛起我的忧愁,我毫无缘由地为此骄傲。那时我觉得,只要我做了错事,你都能为我善后。只是没想到,我心中如此高大的靠山,竟也会在生活的萧瑟中踉跄。
你还小时,子多家穷,自己又排行老四往往吃不饱穿不暖,你平淡地讲起在山上嚼草根的日子,还有年幼时总穿着哥哥剩下的、满是补丁的破烂衣服,以及14岁就早早离家讨生活的经历。换成是我,又能有多大能耐呢?谁来教导你呢?谁会告诉你要好好爱妻子,要攒钱安稳过日子呢?在漫长的人生里,你只有在赚到钱又散尽钱财,招来一群狐朋狗友,换来一时开心和那假仁假义的理解时,才感觉自己有了意义。你固执得像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焦黑的枝桠仍朝着天空攥拳。想到这些,我替你感到万分不公,却又无力反驳。
对你的回忆暂停,我陷入了对你的考量。你给的爱像漏雨的屋顶——让我在干爽处做梦,却让母亲在积水里跋涉了半生。在处理夫妻关系和家庭问题中,你是野蛮的,愚蠢的,因为你的每一次决断和每一次做的事情,你从来没有顾及过母亲的感受,也没有考虑过家庭的未来,这让你与母亲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激化,家庭的经济状况愈来愈差。你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母亲也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愚蠢。我们成了摔碎的陶罐,每个碎片都映着不同的悲剧。身处在时刻愤怒和焦虑的环境中,你落得一个妻离子散,我变得实在是极端。
你孤独地在人生路上漂泊,母亲出现在你身旁,她把浑身的能量和温暖都给了你,让原本在破烂屋檐下瑟瑟发抖的你,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既然母亲给了你无尽的爱与呵护,你为什么要忘恩负义呢?在伤害母亲后,面对我的追问,你又苦涩地说出“我爱她”,可这句话是真心的吗?
你怎么就落得如此妻离子散的凄凉下场,又为什么要咎由自取?你生在那样的环境里,致使你的价值观出现偏差,可实际你的本质却是要比任何人都要善良,你的内心是要比任何人都要明亮的,到底是谁害死了你呢?我知道谁害死了你,他们都是啃食他人血肉的瘟鼠。在遇到母亲之前,家里到底有谁爱过你呢?可为什么他们在伤害、漠视你之后,又要来依靠你?为什么偏偏是你,在家中最有本事?为什么十里八乡都讲你最仁义?我不恨你,我只是心痛你。父亲,你的所作所为确实让人愤恨,可每当想起这些,我又不忍心埋怨你。
“妈,我为什么要叫锁儿?”
“爸,我脖子上的用红绳拴起的铜锁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取下来?”
“妈希望你长命百岁。”
“12岁就能啦,你再忍忍。爸领你吃好吃的。”
年少时,不相信会有生离死别,可如今,眼前的过往如雾霭般消散。心还沉浸在往昔,却被现实猛地拉回,思绪仓促间回到当下。此刻,沉默地站在你面前的我,究竟该说些什么呢?
“爸,我已经不会再因别人的看法而委屈难过,脾气也越来越好,对让我生气的人不再冲动动手,对母亲虽然有着争吵,但是我在努力地不去惹她生气。我的兄弟现在虽然不成器、不懂事,但我会扛起做兄长的责任。
你走后,嬢嬢因为大家编造的你去外地深造的谎言,没有太过伤心。虽然在你走后,你的那些兄弟没能像你一样照顾好他们的母亲,让她吃了不少苦,但她走得很安详。突然一天母亲突然心神不宁,让我们赶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就在我们离开的那个凌晨,她亲自去找你这个“走丢”的儿子了。“那妈妈是死也见不到你了,四四”
我有了非常重要的朋友,还有亲爱的干妈一直帮我这个不靠谱的人,她对我恩重如山,我一直心怀感激,可却从未好好表达,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我把别人的恩情想得太简单,把大家对我的爱和关照处理得太随意。
我慢慢学会接受生活,接受它带来的伤害,也许这是生活对我的考验吧?何尝不是一种对我的器重呢?不过,你的儿子肯定会昂首挺胸。
小气又别扭的你什么时候能出现在我的梦里呢?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因为即便到了你的坟前,我还是羞于表达,我觉得虚伪,怀疑你是否能听到。
我的人生还真是痛苦,可我不再抱怨你的离开。但我该怎么安慰母亲呢?你给她带来的伤害,要我如何抚慰一条哭泣的河流呢?
爸,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我有时竟也觉得幸运,我身边有待我温柔真诚的亲人、老师和朋友,这让我时刻觉得自己的悲伤有些矫情、恬不知耻。面对一切的要求、一切的期待、一切的培养,我有足够的勇气吗?我能成为真正的人吗?我还不能肯定。”
还记得你喝酒喝得满脸通红时,会大声炫耀你的儿子;哪怕只是一次准确心算,这样轻易的事情就令你为我自豪;你被自己的选择困住,孤苦伶仃时哭着说“爸知道你最爱我”。我哽咽了,仿佛这一幕幕回忆正双眼通红地死死掐住我要解释的咽喉!老爸,你的突然离去,让我没来得及和你促膝长谈,也没让你吃上一口我赚钱买的大米。现在我有了些挣钱的能力,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那时我们不是约定在暑假中再见吗?言于此刻,心底泛出悲酸,往事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这悲痛比因软弱流下的泪水更加刺痛,只因你溺爱的儿子实在是还没尽一点孝。
是不是太软弱了?现在的悲伤和承诺是不是太沉重?我有资格说这些吗?小时候从农村来到大城市,我们一家就像南迁的大雁,飞向南方的潮热之地,一路上,如同大雁羽翼上的油脂被寒风剥离,我们的体面也被生活的风雨打得支离破碎,时不时还有如冰雹般的打击,穿透我们不断缝补的自尊。母亲对未来的憧憬和父亲的固执己见,到底谁对谁错呢?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这里面藏起粘附的爱是一种悲伤,这令卑鄙无能的我险些死去,险些从他人的内心中死去,我惶惶万分后转而痛恨些“不相干”。
在你离开后的日子里,生活的压力如潮水般向我涌来。的确需要坚持,但是一个人的坚持,又究竟有多难呢?我曾经呐喊过,渐渐的我不再发出声音。我曾经哭泣过,渐渐的我不再流泪。我曾经悲伤过,渐渐的我能承受一切。而如今,我只剩下面无表情,我的目光如磐石般坚硬,我的心中只剩下坚持。
我就像茫茫雪海中的乞人,赤着脚在这冰天雪地中艰难前行,熬过了那漫长如夜的19年寒冬。即便冻得手脚通红,被路边的碎石割得血肉模糊,可那又怎样呢?我会推开别人轻而易举幸福的门,哪怕我的血肉会绞进门锁的缝隙里,我也要看看这门是不是真的重如千钧。
很可惜,我并没有从你的身上学到担当和责任,但是在我的每一天里我都能看到母亲的眼泪和痛苦,也能看到一个女人为了家庭而灰头土脸,更能看到母亲一个人的无助和孤独。母亲是足够有毅力的,是一个足够完整的人。虽然她也会脆弱,也会敏感,可这恰恰正是女性伟大的原因。是母亲的痛苦让我有了人性,从而让我在你一手造成的家庭悲剧中能够感受到生命和爱的细腻。
爸,儿子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有淬过毒的钢针,他们无时无刻在刺痛腐烂我,只是为了告诉我是一个没有任何资格的人,是一个失去情绪资格的人。我面无表情地接受一切,我自觉地吞下一切,把腐烂、把刺痛统统换做笑脸,他人计较起时,我只说这是应该的。愤怒碎在书案,我的确有恨,因为我的生命就是来填补痛苦的,“谁都不容易”的轻飘飘狠戾地抽打我至今,皮开肉绽,旁人抚摸也如浓盐抹疮。
山风凛冽,我抱有极端的愤怒面对空无一人的四周,愤怒,难言莫名的愤怒。
男儿不展凌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今日暂且展翼去,明日登仙笞凤凰。
鹰击长空鲸霸海,不试怎知龙与蚯?
凡夫俗子岂识我,非到末路不甘休!
儿子并不优秀,也并不体贴,从始至终我也都在疑惑我的出现究竟有什么意义?我的生命太过年轻,时间又走得太过欢快,你的时间停在我身后不再向前。因为你与我羁绊的重叠,让我的人生从开始就太过厚重。会有尖锐的批评我不自量力,是因为今天我为你立起石碑。这是一次扪心自问,我能否就此扛起男人的责任呢?再过些年,我想在你的脚边种些梅树。当日子的暖沁被北风带到南方时,梅花虽然凋谢,但是悔在地里长骨,待开春时,梅树会抽出更翠的枝芽。
爸,儿的本意是想写得平淡一些,却情不自禁。
爸,儿的眼泪,没有资格再软弱落下。
爸,儿的思念,是疯长的野草。
——寄父
搁笔于此
想来四年前我们也应该在这个时候分别,今日的我寻你,比起这些年来,儿的羞于相见更有了资格,这也对于我来说是四年来真正的相见。四年的情抑也在今天汹涌宣泄,儿又不争气地痛哭流涕,想起丧礼上,我面对你已去的事实选择逃避,儿如今仍旧悔恨当初叔叔夺过我的手去最后抚摸你时又因为软弱而缩回,深深自恶,你许是知道,便从不与我梦中相见 。
爸,儿的名字至今也写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