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重峰峦叠成了蓝天白云与河谷平原的易撕线,从山身上挤出的清澈水流,它刚从天上而来就不停地去到远处地平线——太阳的归处。出发时她哼着天作曲谣,渐渐远去,直至听不清,只看得到她笃定前行的背影。再见时的样子我记得,她还是哼着我从未听过的天曲走近我身前,可为什么抵达我身前时,又认不出我亲爱的小流?为什么变成了浊而怒的奔涛江海?轻轻抚过她泪水流过的眼角,沙沙作响,我听得见无人明白,或者是无人在意的悲伤:她曾经试图洗净载着她流淌的河床岸边上的泥泞,却没想到竟是承载生命消逝时厚重的污浊,她在无数日夜的停留中醒悟时,却已经叫她沾染不清;她曾经试图用身体磨平土地的棱角跌宕,却没想到摔得她骨断筋折,这让缓缓流淌的她变得怒号激烈;她从未试图改变自己的娇弱,只是在前进时,她要推开粗糙尖锐的石砾、沉积的泥土、横亘的枯木死枝,她强迫地生出了力量变得宽宏,即使变得粗犷,没想到却只是像初次分别时,那般娇弱地一路细语她与苦难的每一次相遇。她日日夜夜地舔舐伤口与肮脏再次前进,只是不再笃定,而是变得小心翼翼,但仍旧毅然。
现在,所有人都在庆幸水能击穿顽石、庆幸水能够从连绵山川中冲出河槽滋养生命、庆幸她已经可以独自地承受粗涩每时每刻的刻蚀而不再自哀。岸边的鸟儿啊,你为什么不飞离她被摧残时发出巨大声响的身旁?我向河流靠近,却发现她身边安静得连叶子也不会摇动。原来是她心脏的跳动声可以遮盖一切碎语、不堪、伤口,听不到的人们,看得到的她只有生生不息。奇怪于聆听之际,母亲的眼泪为什么会在我的眼眶中落下?
早些年我就决定要写一份关于母亲的故事,母亲被人避之不及的苦难悲的令我忘记语言,欲开口安慰些什么时却似是童孩只会跟着母亲一起落泪。
出生时我的哭声是母亲从未见过的响亮,自恼的是我还咿呀学语时就开始了伤害母亲,初次在母亲喂养我时就留下齿痕,她从来不以为意仍然爱的我似来之不易的上天赐福。发丝撩过襁褓痒得我傻笑,母亲欢喜的认为自己还有这样的办法逗我开心便不顾我抢夺般的撕扯也要多听些反复的嬉笑。
风的不管大小都只是穷的拂过它去过的地方,好多人讨厌它的吝啬,我倒是觉得它宽容的很,同一片地方无论新生的或是死去的它都愿意抚摸。今天风卷起我的泪水滚进嘴角,原来人生冷硬的苦涩居然化作了这么软弱的泪水,俯身亲吻土地时是在尝赐下恩泽的甜蜜还是在尝这土地掩埋一生的苦涩?五十二年前大片的玉米穗被风催的沙沙响,刺人的穗尖也拨弄着田地里的男人“毛乌素是一个穷地方啊。”万厚从来都是寡言的男人,只会用勤劳来和人心对话,他仿佛地里生出的粗实手掌摩挲着还不及人半腰高的玉米杆怨道。路过的熟人向地里的他吆喝:“李万厚!雨来了!”万厚的运气还真是不错,他比旁人更利索地走出田地,揩了揩手上擤过鼻涕结成的干壳,狠狠跺了跺鞋上被雨溅起的泥点,不顾雨淋地赶回家里要收些雨水。万厚的家有几屋空房,置着泥土未干的农具和几口空瓮,四壁是干草黄泥糊起的,生不出虫子。院里的鸡藏在玉米地里,有劲地咯咯咯着,时不时停下乱啄,要往地下它踩出的树枝上添些果子。窒息的一瞬,所有的沉默戛然而止,响雷轰开阴云要独享绵雨心思的自私,把克扣毛乌素的收成撒了下来。“黄豆大的雨呀,今年能往家里置办东西,明年多种点。”万厚绣着精心补起布片的肩头被雨湿透,把积在上面的尘土和成了家里的墙壁,他没有笑,手脚却变得轻盈,十分有力地抬出沉瓮,雨珠砸得瓮里噼啪作响。万厚把擦去额头闷出油汗的手反复揩在腿上,沙沙响,盯着瓮底一晌,才嘿嘿笑出来。
万厚仿佛感觉到这场雨是一张天赐的圣旨,沉默良久,深深叹气一声:“再去一趟大夫那哇,多拿俩个鸡蛋。”万厚的妻子已经身孕多日,即将待产,村里的大夫一直支支吾吾说不出准确的待产日,这次仍然:“万厚你咋接这么心急?说的快了快了么,就在这些时日了,回个哇。”大夫拿起刚从窝里摸出的尚有余温的鸡蛋,不耐说着。“医者仁心,总是人家不到日子了。”这是万厚为大夫的开脱。“万厚!生了!赶紧的回哇!还问他做甚?”急匆匆的好友赶来报喜,打乱了万厚心绪,脚下一急,竟然让这个稳重了半辈子的男人狠狠摔了一跤,顾不上屁股上的烂泥,慌忙赶回。和所有的生命一样,诞生时的啼哭为母亲的出生做了承诺,母亲生在了这场慷慨又泥泞的大雨之中,她虽然十分的紧张,但是仍然骄傲地大声哭泣,吃了半辈子苦的母亲出生时,竟然伴着上天赐下的好运。
母亲有弟弟和妹妹,却性格迥异或许是命运吹去了表面的浮土,随着年纪的增加更加的鲜明,但是三人的内心却炙的我羡慕不已。母亲从记事起就是身体羸弱,常有小病磨伤她伸向触摸世界的手,这让万厚家更是宠得紧,出名的大小姐。奇怪她并不跋扈,恰恰相反,从小的她就悲悯于他人生活的窘迫苦难,尽管这在她当时较殷实家庭里从未经历过。万厚的妻子叫“地闺女”她没有父母是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女儿,有着裁缝的过人本领加上万厚本身的能吃苦,这让他们的日子是过的比起附近的村子是算好的。
我对往事的了解是母亲告诉我的,我感叹原来可以用这样的方式重新的用母亲的视角再活一次人生,只是要比当时的她无力的更要命。那时的的我话也说不利索独酷爱拼图,完成的每一份作品我都要欢天喜地的分享给母亲,仿佛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壮举,如今,母亲拿着她人生拼图的作品向我分享时,我却拿着她人生的拼图碎片张口告诉所有人时竟然发出“咿呀”的笨拙。原来啊,母亲已经比我厉害的多了,她匍匐在命运的裂缝上拼凑自己人生已经五十二年了,这份沉重的、繁复的作品我用了二十一年才看完一部分,时间果然如车轮,它就要碾碎我的脊梁,因为母亲接下来的碎片竟要由我来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