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哥瘦小的身躯外套着一件拉风的黑色皮夹克,里面挨着肉的是重金属骷髅短袖,下身搭配黑色直筒牛仔裤,脚下踩一双牛皮鞋。褪色的金项链垂在脖子上,粗链深陷锁骨,他每一次粗喘,仿佛都在上演一场金属塌陷。两鬓灰白,头顶稀松的油发尚存几处黑迹。发型依旧不改,大背头往后梳,后脑勺部位扎成小辫子。还有标志性的墨镜,无论室内抑或室外,很少见他摘下过。五六十岁的年龄,俨然一副江湖大哥的作派。
可任谁也没想到,约定好的旅拍爬山游,团队其余人大都轻装上阵,或休闲风或运动装,怎么舒服怎么穿。唯有三哥坚守初心,永葆潮流。奈何山色不允,天公不美。雁荡山刚迎来夏雨,暮色漫过山脊,漫山遍野的岩石被洗涤成铅铁,薄雾弥漫,湿漉漉的。残遗的水珠从枝头滑落,于绿叶间游弋滑落,停留在青褐色苔衣。山风掀开雾的绉纱,微弱的光线才从云隙间滲出,我们看到清晰的山道。脚踏湿滑带有泥泞的石板路,费力不说,还要谨防脚底打滑。三哥的平底鞋似乎没影响步伐,墨镜下的嘴角咧出笑容,兴致勃勃像一个春游的孩童。一行七人,我们都是自媒体从业者,靠短视频和直播谋生。同爬雁荡山并在山顶野营是团队大哥易灿的主意,全部费由他一人承担,我们投票一致通过。他的粉丝基数和流量断崖式领先,我们的账号是依附在他的主账号的矩阵小号。团队成员都是由他招募而来,会拍摄的,会剪辑的,能出节目效果的,能打杂的,他硬生生在横店群众演员圈子拉出一个自媒体队伍。我们每天拍点生活日常发Vlog视频,偶尔也演些低俗无厘头的短剧,晚上直播赚礼物,基本上在一起同吃同住。
三哥就是易灿发掘出来的。易灿说,爱喝酒好抽烟,没事儿吹吹牛,江湖老大的做派,喜剧效果拉满。事实证明,易灿的商业嗅觉没错,三哥这个活宝儿来了之后,团队多了翻倍的笑料(我们会捉弄和戏耍这个小老头儿),视频点击量陡升,直播增加了剧本可能性。但三哥脾气火爆,像头随时会发飙的倔驴,玩闹过多,不知哪一点踩中他,他就可能随时从笑嘻嘻的表情切换成冷峻严肃的面容,然后开口大骂,伴着手部击打动作。了解秉性和习惯后,我们掌握适当的尺寸,时不时哄哄他,相处起来也不觉很难。用易灿的话说,把他当个小孩子就好了。
我们背着包,里面装的有矿泉水、饮料与啤酒,以供补充体力。拎着露营装备包,帐篷、防潮垫与毛毯。易灿手持摄像机全程记录拍摄,三哥年龄较大,他俩没有携带任何行李。一个走在最前,一个走在最后。三哥不知何时找到一根木棍,细直光滑,拿在手中,左右摇晃,为我们探路。他走姿惬意,不时侧身回头催促我们前进。随着坡度升高,我背着食物越来越沉,累得喘粗气,几次想将背包砸向三哥的脑袋,以灭灭他的嚣张气焰。山穷水尽,爬到一处凉亭前,纷纷提议在此歇息。坐在圆形长椅上,吐着粗气,我将背包中的面包和矿泉水分给众人。三哥没拿,点了一支烟,翘起二郎腿,远望盘山石路。
三哥吐出一口烟,缓缓说道,我小时候住在山里。路也是弯弯转转,没有水泥和石板,印象里经常下雨,山道就变成泥路,走一小截鞋子就被泥巴缠住,就得停下来歇歇脚,拿树枝或者小石块削泥。我家住在山腰上,每次放学走在山路上,看见冒烟的地方,就准能找到那垛木屋。上到五年级还是四年级,我就没去念书了,在教室里也待不住,总透过窗户朝远处的蜿蜒河流望去。在家里待了两三年,帮父母干活儿,喂猪,烧菜,没什么盼头。后面听说外面适合闯荡,我就瞒着父母,留下一封信,简单明了说了个大概意思,收拾行囊,背包远行。一开始没跑远,到县里头寻活儿,那个年代也不看身份证,也没有成年限制,在工地上找了个杂活儿。挑水泥桶,搬砖头,扛钢筋,手和肩膀都磨出茧子。我个头小,力气不大,总挨工头骂。每天累得要命,还要受上头鸟气,所幸撂挑子不干了。三个月一结工钱,领到工资那天晚上,我悄悄溜进仓库,收拾了一包值钱的东西,连夜跑出去。走到一半,拎不动,累得直喘气,就抛进了河里。拿着工资去投奔一位老板,那位老板在县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他开一家小型的娱乐城,里面有台球馆,录像厅,麻将房,还有歌舞厅,可以到里头跳迪斯科。之前在工地没活儿干,我就摸进去玩过,一来二去跟老板混熟了,他让我跟着他混。所以,有了退路的我,才会看不上工地那破工作。
刚进去风光的不得了,老板让我喊他大哥,给我安排了行头,穿上花衬衫,戴上黑墨镜。他领我去吃好吃的,出入各种酒场,见识新鲜玩意。我在娱乐城倒也是打杂,端茶倒水,打扫卫生,收拾残局,不过清闲不少。遇到闹事的,我和另外的小弟去解决纷争,经常打架,也不少挂彩。后来逐渐学聪明了,我派头还可以,不怒自威,一般小年轻看到我就不敢多造次。那段日子,学会了抽烟喝酒,还迷上香港电影,兄弟们在身边,快活极了。我接过话茬,问道,那时候就没寻个三嫂?三哥露出满是牙垢的黄牙,打趣说,年少无知,幼稚得很,不懂爱情与女人。易灿说,我不信,你有次喝醉酒说你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迷了不少女人,难道都是假话?我说,你还不知道他,八成是喝多了吹的牛。三哥害羞地挥手,倒也有一桩子陈年烂谷子的爱情往事。
2.
我在娱乐城待了三年,身上多了几处伤疤,钱愣是没存下几分。在里头混得不错,老板器重我,封我为三哥,小弟们都这样喊我。而且老板对我很放心,在把酒言欢后对我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他当时原话说市场环境变了,生意不好错,娱乐城面临转型危机,这几年赚下不少钱,但好多都没收回来,现在娱乐城升级需要大笔的钱,急需要收回这些欠条,他无条件信任我,所以把最大金额的借条,也是最难啃的骨头给我。欠款人原本是本县国营工厂的厂长,姓胡,厂子里的聚餐和接待都在娱乐城签单,一签就是一年多,哪知道国营工厂因经营不周也会面临倒闭重组。厂长被撸掉,签单人全是他的名字,厂子倒闭了,找不到负责人。但他听到朋友说,厂子在邻市漳城下海创业成功,搞起房地产,如今也是风水生气。老板开车把我送到火车站,送给我一个斜挎包,里面装着借条和五百元现金。老板表示,做好长期战斗准备,那家伙是个难搞定的人,给我五百块是让我在邻市找个地方住着,估计只有死缠难打才能要得到钱,最多一个月,一个月之内必须见到钱。我挤上火车,老板朝我挥手告别,距离越来越远。
到邻市后晕头转向,多方打听后才得知胡厂长的建筑工地。我在门口蹲了三天没见到人影,花钱请一个工头喝酒才弄清胡厂长的住址。我依据提示寻了过去,到哪才发现是个假地址。心灰意冷的我漫步在陌生的街头,抽着烟,望了望兜里剩余的钱。想着再住宾馆是不大可能,于是找了家便宜的出租屋,好说歹说,花低价短租了一个月。再木床躺了两天后,又踏上了寻人之路。我溜进一家按摩店,找了个女人,通过她间接打听到胡厂长的办公地。这次没错,寻对位置,我先是被他的秘书纠缠,装作要发火,才被领进办公室。我之前在娱乐城见过胡厂长,自然是不会认错,见到他时还是被吓了一跳,脸上憔悴不少,头发也白了。他正坐在办公椅上打电话,抬头瞅了我一眼,又低下继续通话。几分钟后,他才跟我寒暄,并从抽屉里掏出烟盒,递给我一支。我和声和气地讲述所来缘由,并亮出借条。胡厂长说,放心兄弟,我跟你老板认识多少年了,可厂子说倒就倒,任谁都挡不住,我现在也一屁股外债。我说,胡厂长,您也别难为我,老板给我下的死命令。胡厂长说,是这,吃饭了没,让我秘书先带你吃点东西,门外有家湘菜馆子味道不错。我说,胡厂长,我是个认死理的人,这钱必须得给我。我掏出提前备好的水果刀,抵在我的脖子上。我说,今儿拿不到钱,老子横竖是个死。胡厂长说,别急,兄弟,等我打个电话。几分钟后,挂掉电话。胡厂长说,协调好了,下周同样的时间,来办公室取钱。我说,说话算话。胡厂长说,你先把刀放下来。我到公共电话亭给告诉了老板这个好消息,他让我一定把钱安全带回。路上我高兴极了,我特意买了卤菜和啤酒,回到出租屋大醉一场。而后一周,我闲逛于漳城的街头,感受异乡给予我的特殊体验。
出租屋地处闹市区,旁边是菜市场和批发市场,大小商贩,鱼龙混杂。闲来无事,我背手在市场里闲荡,听见吵闹声,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处事原则,我朝声源处走去。见到一个女孩蹲在地上掩面哭泣,扎着双马尾麻花辫,地上铺着一层蓝布,上面摆放码放整齐的香瓜。旁边站着两个精壮的年轻人,一个赤裸上身,一个肥头大耳,叫嚣着赔钱。我听了一会儿,明白个了大概,两个男人昨天吃了女孩卖的甜瓜,拉坏肚子,得了急性肠胃炎,今早去医院看病花了钱。打赤膊的男人手里攥着一张纸片,说上面是医院的收费单,另一个男人说今天要是不给钱就把甜瓜全部砸烂。四周无人出手,见女孩依旧低头不语,肥胖男人捡起一个甜瓜,猛得朝地下砸去。清脆一声,瓜壳破碎,瓜瓤与汁液爆裂开来,蜜汁射入我的眼中。我赶紧捂住左眼,走出人群,朝他们靠拢。我说,哪来的小崽子,摔瓜把瓜汁溅到我的眼睛里,老子要是瞎了怎么办?二人愣住,我顺势脱下衣服,露出胸前的纹身。我说,你俩混哪一片的,跟谁混的?赤膊男人说,对不住,哥,你是谁?我说,别管我是谁,你惹不起就对了。肥胖男人说,吓唬谁呢,没见过你这号人。我从兜里掏出水果刀,轻蔑一声,说,你再敢说一遍?赤膊男人说,我们跟码头龙哥混的,今天没想找你事。我故意装出轻松的模样,舒了口气,说,龙哥啊,早说,上个月还和他喝过酒,你们龙哥在我的娱乐城是常客。肥胖男人说,大水冲了龙王庙,哥,我看看你的眼睛。我摆摆手,一把扯过他手中的纸片,并拿在手中观看。我睁开左眼,拿着纸条大笑,并转身向周围人展示纸片。我大声说,你这不是唬弄傻子,急性肠胃炎开头孢?药房小票也敢当医院单据?二人低头,两腮发红。此时,女孩也停止哭泣,抬起头盯着我。赤膊男人说,哥,不带这样拆桥,今天见不到医药费我们不会走。我指了指自己的左眼,说,那我这眼伤怎么算,都出血丝了。随即,我把纸条递给他,说,今天这事儿就算了,下次见到你们龙哥,我提一嘴,多关照关照你们。肥胖男人用胳膊抻了抻赤膊男人,递了个眼神。赤膊男人说,行吧,今天给你一个面子。我掏出香烟,一人递了一支。二人走后,我站在女孩旁边,没看她,说,走吧,赶紧走,这地方是不能待了。她说了句话,声音太小,没听见,我低头看她。她一脸无辜的抬头与我对视,眼角还有泪痕,头发凌乱。我说,把眼泪擦了吧,还有鼻涕。我蹲下去,拿起她身后的网兜,一个一个放进去。她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全部装进去,她把地上的步折叠成豆腐块形状,捏在手心。我背上网兜,带她离开菜市场。走了两里路,我转身看身后没人,这才放下心来。女孩说,很重吧,要不我背。我说,行,你背吧,菜市场不要再去了,换个地方卖瓜。她说,我不知道去哪。我说,不知道去哪你就回家。她说,我没有家,我是偷偷逃出来的。我说,那你现在住什么地方?她说,城东有个废旧楼房,我住在哪。我抬头仰望天空,乌云密布,说,吃饭了没。她摇摇头。我把她带到一个馄饨店,点了两碗馄饨,她吃得一干二净,汤汁都不剩。我在一旁抽烟,望向门外。随后空中飘起小雨,我说,你就一个人我不太放心,废楼房挺危险,你信得过我的话,就跟着我。她擦拭嘴角的油渍,点点头。我把她带进出租屋,找房东要了两瓶热水,让她洗了个热水澡。晚上,我打了个地铺,她睡在床上,我睡在地上,那一夜很安静。最开始我和她都不说话,过了三天,才逐渐熟络起来,攀谈故乡与往事,我和她的经历颇有些相似,聊到动情之处双双流下眼泪。我买了一扎啤酒,与她共饮,不到一瓶她便醉倒。我扶住她的腰,很热,然后将她扑倒。她用手挡住我,打了个酒嗝。她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真的认识那个龙哥?我说,上哪认识,忽悠那两个小子的。她笑了,把手移开。那一晚很激情。后面两天我们都待在出租屋里,天昏地暗地做爱,渴了饿了就吃网兜里的甜瓜。
很快到了约定之日,我起身抽了支烟,并对她说,等我要回钱,我们去大吃一顿,然后带她回娱乐城。我赶到胡厂长的办公室,不料大门紧锁,我快把门敲碎都无人反应。意识到被耍后,我朝门踹了几脚。可能是甜瓜吃多,闹起肚子,来不及去公共厕所,我找了个附近隐秘的角落,解决后我看到身旁的大石头,脑袋冒出新的想法。我将石头搬到办公室的门口,坐在上面。途经之人见到我,纷纷露出诧异的眼神,贴耳交谈。直到天暗,黄厂长才现身。我说,黄厂长,终于见到你了。黄厂长说,你都干了些什么啊?我说,没什么,站着等你太累,又没凳子,就找了块石头坐着,你放心,拿到钱这石头我肯定搬回原位。黄厂长说,你先把石头移开,钱我带了,我们到办公室里谈。我将石头移开,他打开里面的门。进去后,他坐在办公椅上,叫秘书给我泡了杯茶。他问我老板的电话号码,我报给他,他当着我拨起号码,并与我老板取得电话联系。先是寒暄,而后解释欠帐的原因,今天才从总别的地方调出款项。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摞钱,放到桌子上,让我清点。他说,这是一半,还有一半,明天这个时候指定再给送来,欠条明天再给我。老板在电话另一头表示没问题,我清点过后,与黄厂长握手告别。我把钱装进包里,抱在怀里,飞速跑离。我找到出租屋附近的电话亭,朝老板打去电话,老板说明天拿到钱就去火车站,避免生出事端,赶紧买票回去。我连忙应答,想说出女孩的事情,终是没开出口。挂断电话后,我在炒菜店打包了四个菜,绕远路回到出租屋。一进门,她就上来抱住我。她说,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那么晚都没回来。我将斜挎包放上床头,她问,要回来了?我点点头说,一半,明天去取另一半,明天我们一起回去。她说,好,带我走。夜里,我挨着钱包睡了一晚上。
翌日,我和她带上为数不多的行李,先去了趟火车站,买了两张票,又将钱存进邮局。我让她在火车站等我,晚上要到钱就找她汇合。约定时间,我走进办公室,黄厂长坐在椅子上,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他说,还挺准时,借条带来没?我说,那是肯定。他掏出一摞钱,清点完毕,确认无误后,我将欠条给他。他说,改天,我会回去看看你老板。我说,一定。我握紧腰间的斜挎包,在无灯的黑暗中行走,加快步伐。可右眼皮跳得不行,总觉得哪里不对,看到后面聚集了一伙人,我感觉不对劲,环视周围方位,刚好走进上次解决闹肚子的隐秘角落。借着树枝与夜色,躲在里面,无人察觉。耳朵却听到熟悉的声音,仔细想想,其中竟然有上次菜市场遇到的那两个闹事男人的声音。我不敢出声,一动不动。听到他们说,龙哥别着急,他肯定在附近,大活人不可能跟丢,都好好找——兵分三路,火车站也派两个人去找找——不把钱堵回来都别睡觉。我心里一惊,冷汗直冒,他们走后,我仍旧不敢出来。直到下半夜,我才溜出来,绕小路到汽车站。赶最早的班车,坐了一天,回到娱乐城,把钱带了回去。老板重重奖赏了我,那是我人生中最风光的一段时光。
我看着成醉在幸福回忆的三哥,说到,那后来呢?三哥叹气说,后来娱乐城做大了,老板却犯事进去了,一夜之间大厦将倾,兄弟们人心涣散,各奔东西。我也就此飘荡江湖,东打打,西戳戳,十年前发现自己漂不动了,就来横店当群众演员混日子。我说,没问你这个,我说那个女孩呢?三哥说,再也没见过她,回去后过了一星期,我带着三个精壮的兄弟重返漳城,到火车站、出租屋、菜市场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她,后来甚至去找废旧楼房,到那里看见楼房已经成为一片废墟,我也就此死心,后面再也没见过她。
我说,三哥你这场爱情邂逅既勇敢又窝囊。三哥说,我这辈都这个屌样,既勇敢又窝囊。易灿接过话茬,现在跟我们踏踏实实干互联网,攒个养老钱,回去老家也好安度晚年。三哥又点了根烟,笑而不语。易灿说,都歇够了吧,出发,继续往山顶爬。
3.
歇过凉亭后,山路愈发陡峭。等终于登顶时,汗已浸透后背。山顶吹拂微冷的清风,袭卷至皮肤感到丝丝凉意。正值黄昏,日落。昏沉的太阳是一颗烂透的柿子,从天上砸下来,把云层和山峦染成土黄色。搭好帐篷,铺上防潮垫,夜色初现,天空暗沉。
易灿找到一处平整的土地,召集大伙,分配任务。我掏出一块野餐垫,将背包的食物倒在上面。调整直播设备,寻找拍摄机位,放置随身Wi-Fi,技术活动则交给团队专业人士。易灿见我和三哥比较闲,又令我俩到附近找找柴火,待会儿升起篝火。三哥欣然答应,我吞吞吐吐想拒绝,未等张嘴找借口已然被三哥拉起。三哥扔下木棍,背手朝密林走去,我拿起手电筒贴上去。趁着夜未完全将至,借着残存的光亮我们将山顶巡视了个遍,除了我们还有另外四个帐篷。我们在靠近山崖的地方找到一块干枯的密林,地上散步着些许松木和榆树枝。我弯腰去捡,将其码放成圆筒状,倏尔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是在与谁对话。抬头看见密林背后散着白色光亮,我立刻汗毛竖立,回头去看三哥。我猜三哥也刚好发现她,他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待在原地,瞳孔散大。我轻声细语,在他耳边说,别是碰上女鬼了吧。三哥说,不可能吧。我急得赶紧把左手食指竖在嘴上,让他别发出生那么大声。我的胳膊搭住他的后背,一齐缓慢移动,朝密林靠近,伸出脑袋朝外探。慢慢才发现不是女鬼,而是一位正在悬崖边直播的女人。
她背对悬崖,间隔大约三五米,正对着一个手机支架固定的屏幕,右侧架着充电式露营灯,强光刺破夜色。她身穿一套全蓝西服,脚上是一双卡其色牛皮鞋,色彩鲜亮,与山崖、露营显得格格不入。扎着马尾,额头宽广,戴透明框的眼镜,眼神狰狞,表情浮夸。说不上有多难看,但也绝对称不上漂亮。说她不修边幅,但她是标准的西装革履;说她仪态得体,但她蹲在地上不拘小节,俨然汉子的姿势,并且两侧脸颊还印有口红印。仔细听才逐渐听清楚,她正在开直播,刚刚结束一场PK比赛,这会儿正在跟直播间的观众闲聊天。而她脸颊的红印或许是PK失败的惩罚措施。倏尔,她又趴在地上,双手撑地,弯曲臂膀,开始做俯卧撑。我们被这一幕逗笑,但又不敢轻举妄动,于是鬼鬼祟祟往前又走了一点,准备继续观察她,看她如何表演。
她脸上始终挂着笑意,回答公屏上的弹幕。家人们,送一朵玫瑰表演一次俯卧撑,送一个大啤酒做一个深蹲,送一只棒棒糖表演模仿大猩猩,送墨镜可以点歌。老铁们,给点力,等会儿再打PK不能再输了,再输我脸上就要画满口红,那就成猴屁股了。直播间的大哥们给些力,刚进直播间的宝宝们可以点个关注,点个免费的小星星也行,上上热度。对,现在在深山上,我旁边就是悬崖,卖命再给家人们直播。
刚开始她的奇装异服还挺意思,看了几分钟感觉也没什么特殊。我拽住三哥的胳膊,示意他离开,他却表现得意犹未尽,不肯离开。间歇过了两分钟,密林另一侧传来歌声,我知道她收到一个墨镜的打赏。她耳朵上戴着耳机,我和三哥听不到伴奏,只能听到人声清唱。
她那个浮夸的造型和小丑般的妆造容易给人错觉,至少我是被她的外表骗了,在心底里认为她将会是那种瞎唱、故意跑调、扮丑的表演风格。没成想,她一张口便惊艳到我。她的嗓音空灵深邃,声音极具穿透力,像一阵山风此刻正穿过密林击打我的心灵;咬字清楚,字字清晰,通过耳朵就能听清楚歌词。密林周围十分幽僻,静得像置身在另一个世界,而这歌声便是连通的钥匙。三哥也痴迷其中,眼神呆滞,此时我也不想走,自然而然地想听完这首歌。月亮挂在悬崖之上,月光爬上枝头、岩石和发丝,安静的环境成了无声的伴奏,她的嗓音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夜色。很快,歌声便停止,戛然而止,来不及反应,远处传来夜莺声。我意识到,已经脱离队伍太久,拾起捆扎好的木柴。三哥也久违地上钱帮忙,拖着另一捆柴,我们轻手蹑脚地返回。路上,三哥问我刚刚她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我说我也没听过。三哥说,唱得真好听,副歌怎么唱的来着?我在脑海里想了想,按着音调轻声唱出来:“我拥有的都是侥幸啊。我失去的,都是人生”
回到营地,他们已经把灯光设备调弄完毕,我们的帐篷俨然成为山顶上最透亮的存在。易灿说,你们真快,再快一点天就要亮了。我说,我和三哥发现新情况,耽误了些时间,我们看到山顶有同行也在做直播。易灿说,待会儿我们直播看看能不能和她连麦,你和三哥先把火点起来。三哥说,地上怎么已经有木柴了。易灿说,你俩像两只慢吞吞地蜗牛,等不住,我自己去山腰捡了些回来。我看到地上的木柴比我和三哥手里的都要多,不禁心虚起来,我招呼三哥赶紧生火。三哥把木柴横竖交错摆放,一层横一层竖,像“井”字一样叠起来,朝里面洒提前备好的酒精,按动火机,火焰一窜而出。我把细长的枯枝和零散的落叶扔进去,两分钟后,火势凶猛,篝火已成。
我们围坐在篝火旁,橙黄色火光烧在每个人的脸上,火焰的热浪驱散山顶的寒意。直播设备已经启动,易灿对着镜头谈起开场白,而后他让我们所有人拿起手中的饮料,碰杯畅饮。易灿说,我们一边吃东西,一边给直播间的哥哥姐姐们表演。我们啃着面包、饼干、辣条和熟食,狼吞虎咽,一方面是因为肚子饿了,另一方面是节目效果需要。闲聊、胡侃,在按照提前安排的剧本打闹。一小时后,勉强吃饱的我们,开启直播的下一个环节。这个环节是应粉丝要求设计的,也是直播熬时间的方法之一。三哥坐上主位,怼在屏幕正中间,手持话筒,清清嗓子。易灿说,直播间的哥哥姐姐们,下面有请三哥为我们演唱一首经典歌曲《水手》。伴奏音乐响起,三哥正襟危坐,蓄势待发。进入音乐,三哥开启歌唱状态。三哥嗓音沙哑,颇具磁性,但会间歇性跑调。但许多粉丝依旧喜欢看三哥的表演,我们研究分析过粉丝心理。大概是因为三哥的装扮以及唱歌状态时严肃凌然的神情特别符合江湖大佬的气质,另外可能大家都认为这样一位庄重的小老头带有浓浓的喜感,本着审丑的互联网特征,符合看乐子网友的预设心理。只要不是很疲惫,三哥总是认真地演唱,时不时蹦出一句谢谢,对着屏幕深情地一展歌喉。我们在一旁拍掌助威,即使没怎么拍齐过。
“总是拿着微不足道的成就来骗自己,总是莫名其妙感到一阵的空虚,总是靠一点酒精的麻痹才能睡去,在半睡半醒之间仿佛又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三哥唱得如痴如醉,给山顶的寂寥增添欢愉。易灿说,三哥今天状态奇佳,刚刚我看到唱到副歌部分他眼睛泛花,眼眶湿润,是因为今天的氛围特别到位吗?三哥说,没有没有,今天特别高兴。易灿说,那我们请三哥再多唱几首歌。后面三哥又唱了《向天再借五百年》、《友谊天长地久》、《月亮代表我的心》、《我的中国心》和《冬天里的一把火》,演唱水平层次不齐,但表情始终愀然。易灿拦住还想要继续唱歌的三哥,说他需要休息,今天先到这里,由他接替来唱。我们递给三哥一瓶水,三哥一口喝了半瓶,打开烟盒,抽出一支,双指夹住,伸手去够篝火的外焰,点燃后猛猛抽了一口。他神色黯淡,望着火堆,双眼无神,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后面的环节由我上场,我们开始连线其他主播打PK,我负责做惩罚活动。连坐了十三组俯卧撑,喝了六瓶矿泉水,尿实在憋不住了,易灿才将我放走。我踱步找到无人的地方,一棵树的下方,撒完尿正提裤子。身旁突然出现两个黑影,并开口讲话。我被惊得像下水的鸭子,浑身颤抖,转头一看,是两位男子。我捂住胸口,深呼一口气。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说,兄弟,不好意思问一下,你是在那边做直播的吗?我说,你俩可要把我吓死了。另一个矮胖男人说,抱歉,老兄,我们也是来露营的,帐篷在另一边,也是刚撒完尿,看到你过来,等你解决完才上来跟你搭话。我说,下次别这样干了,魂快被吓跑了,我是那边直播的。矮胖男人说,那你们直播到几点啊?我说,平常是凌晨一点,今天估计早点结束。高壮男人说,那就行,我们待会儿得睡觉,你们那边声响太大。我说,原来是这样,对不住啊,兄弟。矮胖男人说,没事儿,你们人多出来玩肯定图个开心,别太晚就行。我说,一定注意,我回去跟他们说一声,尽早结束。返回营地后,我将易灿拉过一边,告知他刚刚遇到的情况。他说,等等我在直播间说一声,我们今晚十一点半就下播。
4.
最后半个小时,直播高潮的惩罚环节落下帷幕,轮到闲聊环节,我坐在一旁恹恹欲睡,嘴里哈气连天。易灿说,我发现附近有朋友也在直播,这深山老林里能碰到同行真是不容易,让我们来连连看。手机里传来女声,我立刻惊醒,打起精神,其他人也是霎眼生龙活虎。三哥特意走到屏幕前,笑盈盈地朝屏幕摆手。易灿说,小姐姐人美声甜,把我们的三哥直接吸引过来了。屏幕里传来声音,你好,你好,你们好。我明白,这位主播是我和三哥刚刚在悬崖边看到的女主播。易灿说,我们是横店群众演员,我叫易灿,我比你大,你可以叫我灿哥,你叫什么名字。她说,灿哥你好,我叫小龙人,我也在山顶,刚刚听到你们唱歌了。易灿说,好巧,相遇便是有缘人,我们聊聊天嘛,我这边再有十分钟就下播。她说,好啊好啊,十分荣幸。三哥在屏幕前傻乐,沉默不语。易灿说,为什么叫小龙人,这个名字挺逗。她说,我个头小,姓龙,漳城人,连在一起就是小龙人。易灿说,挺可爱,你脸上的口红是刚刚打PK输了的惩罚吗。她说,对啊,今晚输了一半,赢了一半,怎么样,灿哥,我们也打一把?易灿说,今天先不打了,我们刚刚打过了,我们互关一下,下次再连线PK。她说,好啊,哥,听你的。易灿说,你一个人吗,我看你背后是悬崖,可要小心点儿。她说,对啊,蹲在悬崖边上,这是我的直播风格。易灿说,好嘛,一个女孩子家的真不容易,我们的营地就在附近,有什么需要就过来找我,能帮一手的绝不推辞。她说,感谢灿哥,我这边没什么危险,你放心。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机警和防备,我站起身,往密林处去看,黑压压的一片,用力凝视才能看到一片微弱的光,脑海里浮现她蹲在地上直播的画面,陷入悠长的想象。再坐下时,他们已聊得酣畅。她说,我的经历在直播间也讲过很多次了,也不怕丢人,我爸之前混社会的,我也不知道我妈当初怎么看上他的,小时后我爸经常没有理由地揍我,也打我妈,可能是这是我妈一直神经衰弱的原因之一,后来他犯事进去了,我们母女俩解脱,我妈身体不太好,没有工作,我就想多赚钱,好好养活她和我自己,所以拼命地直播。易灿点点头,愣了几秒,说道,给小姐姐点赞,真不容易,佩服你,我相信人生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只要努力肯定能收到回报。她说,谢谢你,灿哥,你们也加油。易灿说,下次再一起玩,我们要下播了,你也早点休息。她说,好的,再见,下次再连麦。挂掉后,易灿叹了口气,说道,也是一个苦命的人。随后,胡扯了几句,跟直播间的观众道别。
下播后,我们拆卸设备,装进各自的口袋和背包。篝火变成了一堆燃烧的木炭,发出猩红的光。我与三哥分配在一个帐篷,我早早躺下,翘着二郎腿,刷着视频。三哥坐在毯子上,久久不说话,我偷瞄他,眼睛里充满惆怅。我说,三哥,你咋回事,今天还不够累吗。三哥说,我不困,睡不着,你先睡,我出去抽一根烟。我说,行,我就不等你了,待会儿回来轻手轻脚的,要是我睡着了别把我吵醒。他拉开拉链,穿上皮鞋,走了出去。我一个人在四方体安静、密封的空间里,感觉特别有安全感。我拍了张照片,帐篷内部的构造,发了个朋友圈,文案是:像是在一个乌龟壳里,当然我不是只王八。
夜晚山顶,寂静如渊,草行露宿,一眠即着。半梦半醒中,仿佛听到一种空灵的歌声,忽隐忽现,若即若离。清脆如林间之鸟,跳跃在枝头草地之间。婉转悦耳,似乎穿透密林、云层,直达尘世边缘。干净脱俗,像是在清凉河边洗涤过般纯粹。好像睡着了,又一瞬间感觉仿佛置身幻境。遽然,秒音戛然而止。我眼皮微皱,想要起身,身体却硬留在幻境。又过了一会儿,听到帐篷外的吵闹声。帐篷的拉链被扯开,喊了声,快起来,三哥被打了。我急讯起身,掀开披肩,穿上鞋子,跟着团队走了过去。易灿冲在最前头,他们一路上七嘴八舌,没说出个事情缘由。看到密林,我心里不禁犯憷,三哥干了什么。到达悬崖边,看到哀嚎着躺在地上的三哥,手中还握着上山捡的木棍,旁边是正掉眼泪的小龙人。蹲在地上的小龙人看到我们这一群人的到来,连忙擦拭眼泪,站起身来。挨近了看,三哥鼻青脸肿,嘴角和鼻孔溢着鲜血。易灿说,发生什么了?小龙人往后侧指了指,两个身影。我定睛一看,是刚刚解手遇到的两位壮汉。两个人一看我们来势汹汹,一溜烟就往跑了。我们想上去追,被易灿拦住。易灿说,先搞清楚刚刚是什么情况。小龙人哭哭啼啼,又擦了擦眼泪。她说,我在直播唱歌,突然出现刚刚那两个男人,上来就骂我扰民,咒骂我不是好东西,说了一堆难听的话,说我穿得男不男女不女,奇装异服像个神经病。我尝试着理论,被他们全部反怼回来。我关掉直播,想着等他们骂完火消了事情就算了。可三哥突然从旁边的林子跑出来,拿着木棍叫嚷着让他俩滚蛋,边说边动手,抄起棍子就朝他们打。一开始他们俩只是退步回档,后来他俩兴许是怒了。其中一人一脚踢倒三哥,剩下一个人又补了几脚。三哥还想起来打,他俩就挥拳朝三哥的脑袋捶。我拦不住,于是赶紧喊救命,直到你们的到来。
我看着猛喘气的小龙人,汗水与泪水在她脸上混成一片。地上的三哥不停哽咽,双眼无神,右手依旧紧紧攥着木棍。我说,上去报仇,必须得找个说法。其余人也都随声附和。易灿说,去了惹出更大的祸吗?我说,那怎么办,三哥白被打一顿?易灿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三哥的脾气,他先动的手,他们这性质算是互殴,我看这样吧,今天晚上先冷静冷静,先简单把伤口处理下,明天一早就下山,找医生,报案,孰对孰错,总会有个水落石出。我们垂下头,谁都不想把事情闹大。易灿跟小龙人聊了几句,互留了联系方式。我背着三哥回到露营地,此时篝火已经完全熄灭,烧成虚无的灰烬。我用矿泉水清洗了他的伤口,再拿棉签擦拭伤口。易灿让我晚上照顾好三哥,明天早上他喊醒我们。
我将受伤的三哥扶进帐篷,小心翼翼地搀扶他躺下,再给他盖上披肩。我说,三哥,你太胡闹了,平常跟我们打架就算了,怎么敢随便惹怒陌生人。三哥兀自不开口,表情委屈,像一个犯错刚被父母批评的小孩子。我也不再多言,拉上拉链,躺下。帐篷底下,那股熟悉的安全感仍旧存在。我说,睡吧,三哥。时间仿佛停滞,静悄悄的。我用手去抚摸三哥的脸庞,手指湿润,三哥正在落泪,泪水划过脸颊。我不懂如何安慰他,更不知道怎样开解他。
我起身逃了出来,穿上鞋子站到殒灭的火堆前,抬头仰望月亮。微瑕的月光让周围并不完全昏暗,想到三哥说他的家也是住在这样的深山上。我试图把自己当成三哥,站在蜿蜒曲折的山脊上,抬头遥望飘渺的星辰,回顾过往几十年的人生,在不确定的江湖中探寻某种确定的永恒的可能。
笔名:伍小迪
就读高校:西北大学
通讯地址: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郭杜街道学府大街1号西北大学(长安校区)
专业:创意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