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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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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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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青

雪青比我小三岁,中等个,大眼睛,爱笑,见谁都乐呵呵的。她是我老家的对门邻居,因她老公庚比我年长好几岁,按照族里的辈分,我就尊称她为嫂子。雪青不以嫂子自居,懂得长幼之别,倒过来亲切地叫我夏姐。

那一年,雪青嫁给庚的时候才20岁,邻居们都跑过去看新娘子,只见她扎着两根短辫,穿着红棉袄,羞涩地低着头,样子十分好看。大家都夸庚有福气,娶的媳妇既年轻又漂亮。

当时他们一大家子七八口人,住在一排低矮的瓦房里,阴暗潮湿,拥挤不堪。那时候,雪青特别羡慕我们家有一个宽敞明亮的大院子,高围墙,花门楼,木楼房,石板地,小天井,敞开式堂前,八根粗大的廊柱,正房横梁下挂着四盏大红灯。她仰头望着廊柱上方的雕花牛腿,说:“唉,大户人家的房子就是不一样。”

我笑着解释:“这是祖上留下来的老房子,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我们只是坐享其成罢了。”

“你们祖上厉害,后人也厉害。你看,你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你又考上大学,将来……”雪青的夸赞不带任何虚情假意,更没有一丝的妒意。

雪青读书不多,初中没有读完就下地干活了。她一直对考上大学的人充满敬意。那时我还在学校读书,假期回家,她总是热情地打招呼:“夏姐,回来啦,饭吃过没有?”

村里人习惯这样打招呼,一句简单的问候,带着泥土的芳香。

雪青见我在家,经常给我送好吃的,刚煮的嫩花生,刚蒸的玉米棒,刚出锅的红薯等。我呢,毫不客气接过来,呼哒呼哒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夸她种的红薯、玉米甜。这时候,她就笑得特别开心,吃在我的嘴里,仿佛甜在她的心里。

听退休在家的父母说,雪青婚后的一段日子,生活颇不顺利。他们家小叔子松结婚后,第二年就抱上了娃,可雪青迟迟不见生养。没有孩子,公婆、丈夫难免脸色难看,说话堵心。村里一个单身汉名叫老根,自己讨不上老婆,却当面嘲笑雪青是一只不会生孩子的石公鸡。

“有本事你讨上老婆,生一个娃给我看看!”雪青这时候笑不出来了,脸孔涨红,回怼单身汉。

“呵呵,讨老婆去啰!生娃去啰!”老根大笑着走远了。

怀不上孩子,雪青心里自然难过,但也没有办法。地里的活她可以加班加点干,就是生娃这事急不得,越着急越怀不上。她把眼泪咽进肚子里,每天跟着庚下地种粮食和蔬菜,人晒得黧黑。

他们夫妻种的蔬菜特别好,价格又公道合理,于是,城里贩菜的商人,争着定点定时到地里收购。每天凌晨两三点钟,夫妻俩就得下地割菜,一把把捆扎好,一筐筐码整齐,在地头完成蔬菜批发交易。

几年之后,他们夫妻俩手头有了积蓄,就把分给自己的两间平房推倒,盖起了两层水泥楼房。

婆婆把刷锅的脏水用力泼在水沟里,歪斜一眼新楼房,话里有话,说:“房子造起来了,给谁住哇!”

雪青听了不吭声,不与婆婆当面顶撞,扛起锄头下地干活。

一转眼,小叔子的第二个孩子也落地了,可雪青还是肚子干瘪,总也怀不上孩子。这时,有好心人建议她领养一个孩子算了,可她摇头拒绝了。她不相信自己才二十几岁,就这样永远当不了母亲。

这时,小叔子松和妯娌云遇到生活中的难题了,他们想到城里做生意,可家里两个孩子没人带,女儿三岁,儿子刚满周岁。

松先跟母亲商量,说:“妈,现在国家政策放宽了,我们想外出找点活干,家里俩孩子,您能不能帮助带一下?”

“我千辛万苦把你们兄妹带大,还想叫我带第三代,亏你说得出口。孩子自己生自己带!”老母亲一口回绝了。

松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好几次在哥嫂的门前转悠。雪青见他欲言又止,主动问:“他叔,你是不是找我们有事?进屋说吧。”

松进屋,低着头,搓着手,依然难以开口。

“是不是外出做生意,手头资金不够啊?”庚以为弟弟是来向他们借钱的。

“不是。”松只好硬着头皮和盘托出,说,“大哥,嫂子,我和云想外出做点小生意,妈不肯带孙辈,嫂子……嫂子能不能帮我们照管一下家里俩孩子?我们工资照付。”

雪青瞪大了眼睛,红着脸说:“啊,这……”

庚看了一眼雪青,扭头对松说:“这事你得问你嫂子,她要是愿意,我当哥的没意见。”

松见雪青面露难色,就说:“嫂子,如果你为难,我另想办法。”

没想到雪青说:“都是自家人,你有困难,我帮你照顾一下孩子,付工资就见外了。只是我……我还没有当过娘,带孩子经验不足。如果你们放心,就把孩子交给我吧。”

松见嫂子答应了,高兴得跳起来:“哎呀嫂子,您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安排好家里的两个孩子,松和云背起行李出远门做生意去了。

从那以后,雪青就像妈妈一样,一边干农活,一边照顾俩个孩子。早上,雪青把3岁的侄女送到幼儿园小班学习,下午接回来。1岁的侄儿时刻带在身边,连种菜也背着孩子。

冬天的一天晚上,2岁的侄儿感冒发烧了,呼吸急促,情况危急。雪青急坏了,催促老公庚赶快起床,一起抱孩子去医院看病。

庚干了一天农活,正想好好睡一觉,便不耐烦地说:“吵什么吵,半夜三更去什么医院,就不能等天明再去吗?”

可雪青不依不饶,焦急地说:“孩子发烧40多度,气急明显,不赶快去医院治疗会出大事的。这是你弟弟、弟媳托付给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定要精心照顾,不能出一点差错。快,一起抱孩子去医院!”

半夜,夫妻俩带上钱,冒着呼呼的北风,抱着孩子去县人民医院就诊。经过拍片检查,医生说孩子得了急性肺炎,必须住院治疗。雪青叫庚回家照顾大侄女,自己在医院里陪伴生病的侄儿。

庚只好回家,走到走廊时,雪青追出来大声叮嘱:“别忘了一早送侄女上幼儿园!天气寒冷,给她衣服多穿点!”

雪青每天守在病床前,精心照顾生病的侄儿。医生护士都以为这个患儿是雪青的亲生骨肉。经过半个月的治疗,侄儿终于康复出院了。

上天总不会亏待心善之人。结婚第8年,雪青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而且动静很大。10个月之后,雪青在医院顺利生下了双胞胎女儿。这可把庚和雪青高兴坏了,他们望着一对漂亮的女儿喜极而泣。

这样一来,雪青每天要照顾四个孩子,忙得跟打仗一样,可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甜甜的笑。

老根看见摇篮里的双胞胎,又打趣:“哟呵,雪青,你要么不生,一开生来了个双黄蛋,能耐哈!”

雪青听了哈哈大笑:“不是双黄蛋,是两朵花。”

老根说:“你自己有俩娃,小叔子的俩个孩子,打电话叫他们自己带。四个孩子,你哪里照管得过来呀!”

“没事,”雪青说,“孩子多好,热闹。上一辈人带五、六个孩子,不也过来吗?”

老根听了直摇头,边走边说:“这女人傻,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哦,能比吗?”

经过十几年的打拼,松的生意稳定下来后,就开车回家,把一双儿女接到城里读书。

临走那天,俩个孩子抱着雪青哭,不肯离开照顾他们十多年的大妈。雪青擦去他们的泪水,说:“傻孩子,总是你亲爹亲妈好呀!再说,城里生活条件比乡下好,学校也好,快去快去,过年的时候再回来看大伯大妈!”

松谢过哥嫂后,带着俩孩子登车而去,雪青的眼泪“哗”一下流了下来。十几年来,她心里早就把侄儿侄女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庚看了雪青一眼,不解地说:“俩孩子回到他们父母身边,你哭个啥呢?女人就是眼泪多!”

雪青抹一把泪水,说:“高兴呗,高兴还不行啊!”

雪青的感情是复杂的,她把初为人母的爱,给了侄儿侄女,又得上天眷顾,迎来了自己的一对双胞胎。在她眼里,四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

双胞胎女儿也进幼儿园后,雪青又开始跟着庚下地种菜卖菜。没过几年,他们家建起了四层楼房,瓷砖外墙,铝合金窗,落地窗帘,崭新家具、家电。相比之下,我们家的老宅就显得寒碜多了。

我在老家过年的时候,雪青带我楼上楼下参观,说俩闺女渐渐长大了,女婿也快要进门了,做父母的得提前为她们准备好房间。

我听了心里感慨万千,做父母总是为子女着想,总有操不完的心。而她自己,整天在地里劳作,身上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平时生活也十分节俭,舍不得大吃大喝,更不用说抽出时间去外地观光旅游了。高高的楼房,一双花样的女儿,便是他们幸福生活的全部。

我忍不住夸:“你们真是勤劳致富的典范,一辈子造两次新房,真了不起。”

雪青说:“哪里,你们读书人在外干大事业,我们农家,只能依靠这点土地把日子过好。你看,你会自己开车,来来去去不求别人,我连电动车也不会开。”

前几年,我不幸病倒了。哥嫂、侄儿他们得知消息,都赶到省城医院看望我。侄儿从一个布袋里拿出一只风干的牛脚,说这是雪青让他带来的,是民间的一个土方,牛脚炖汤喝专治肠癌。侄儿还说,雪青本想一起来看望您的,因人太多,车子坐不下,只好作罢。

我听了心里一热,眼睛湿润起来。雪青并不是我的亲嫂子,仅仅是对门的邻居,她却把我的健康挂在心上,得知我病重入院,为我焦急,为我寻找土方,还千里迢迢托人带来一只牛脚,真让人感动。

经过几个月的治疗,在医务人员和家人的共同努力下,我术后情况良好,病情得到了控制,终于走出了医院。

2020年1月底,我们一家六口高高兴兴又回老家过年。殊不知,武汉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并出现了蔓延的势头。我们刚进家门,就接到当地防疫部门的通知,返乡人员必须自我隔离半个月。大家的心里都对疫情充满了恐惧,春节期间都猫在家里,互不来往。几天过去,我们随车带来的粮食蔬菜很快吃完,一家人面临断粮的困境。

那天早上,当我开门放置垃圾的时候,只见门口摆满了冬笋、年糕、面条、鸡蛋、面粉、食用油、青菜、萝卜等。望着这些紧缺物资,一股暖流涌遍我的全身。后来得知,这些东西是村干部和乡亲们送来的,大家知道我们一家被隔离在小院子里不能外出,所以就把东西放在门口。特别是雪青嫂子,每天给我们家送各种各样的新鲜蔬菜,帮助我们度过那段至暗时光。好在自我隔离的那段日子里,我们一家六口并没有发烧感冒等可疑情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事后,我感激地说:“危难时刻见真情。谢谢大家的帮助!”

雪青却说:“蔬菜是地里种的,笋是山上挖的,又不值钱,只要人没事就好。”

去年春节,我又回家了,发现雪青有事了。她明显瘦了一圈,脸色灰暗,走路有点歪斜。我连忙问:“嫂子,你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她双手托着腰说:“我也不知道。医生说我腰椎间盘突出,压迫腿神经,关节疼痛难忍,所以走路就不对劲了。”

我看了很心疼,说:“哎呀,嫂子,你长期在地里种菜,累出病来了。快放一放手头的活,身体要紧。”

雪青努力笑着,说:“是的,我该歇一歇了,钱是赚不完的,对吧,总是人要紧。再说,房子造好了,两个女儿也工作了,我该享享清福了。”

望着雪青一瘸一瘸进屋,我心里升腾起一种不祥之感。我是一个常年与病魔过招的人,凭经验,觉得雪青的病情,绝非腰椎间盘突出症那么简单。

晚上,我单独找庚详细询问雪青的病情。庚开始不肯说,在我的一再催问下,他眼睛发红,喉咙哽咽:“雪青她……她……不是腰椎间盘突出症,而是肺癌晚期,已经转移到全身了……”说完,庚蹲在地上掩面大哭起来。

我听了顿时手脚发麻,就像一股电流通遍全身。

“我能帮上什么忙?省城有好医生,我去联系。”我说。

“谢谢你的关心,我们已经去过省城医院了,医生说太晚了。”庚又哭。

我跟着庚流泪,为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而伤心。

庚突然站起来叮咛我:“你千万别告诉她实情,雪青不知道自己得的是肺癌,还以为只是关节炎。”

我说:“那怎么办?家里采取什么措施?”

庚红着眼睛说:“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就是每天吃大把的止疼药。”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前几年,当我病重住院的时候,雪青嫂子参与亲友团一起拔河,硬是把我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没想到,比我年轻的她,此刻却站在了生命的悬崖边。

回杭州前,我又去看望躺在床上的雪青,握着她干瘦如柴的手,嘱咐她一定要好好休息,多吃有营养的食品,增强抵抗力,早日恢复健康。

雪青说:“夏姐,谢谢你一次次来看望我,还给我送来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你回杭州的时候,叫庚割点新鲜蔬菜带上,自己有车方便,多带点。”

我的泪水快要决堤了,劝慰说:“嫂子,春天到了,天气暖和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我先告辞了。”

我一转身就泪如泉涌。我知道自己说的是谎言,却又盼望雪青能够像我一样,生命出现奇迹,身体能够一天天好起来。

才过了一个月多点的时间,清明脚边,老家侄儿打来电话,说雪青走了。我的心一阵刺痛,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回老家,最后送送雪青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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