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横山绿茶

故乡的东横山是一座名山。

据《清.康熙天台县志》记载：东横山在县东十里，八都、九都界。以其横据县东名。状如覆舟，旧名覆舟山。四面迥绝，无所连接。其上坦夷，可三十顷，中有三泉，冬温夏洌。”又因泥如丹，势如丘，故又称丹丘山。

东横山种茶历史悠久。相传汉朝时就有老姥和仙人在山上采药、种茶了，所种茶叶非同一般，形美气香，历史上称“丹丘雾芽”。因山泥呈寺院色，所制的茶叶又被推为寺院、庙堂礼佛的“佛茶”。

自打有记忆以来，东横山的茶园就悬在我的头顶。小时候，我每天打开朝东的水门，清凉的东风便扑面而来，抬头可见山顶上茶厂的一角屋顶。那时候，东横山茶场属于国有资产，茶园有工人值班看管，附近的村民不能随便靠近。我们小伙伴上山割猪草，到松树林采松花，也只能适可而止，不敢擅自到山顶的茶园里撒野，偷盗茶叶可是一个不小的罪名。

不过也有例外。到了春天，茶树叶芽吐露，茶场工人来不及采摘，只好雇工采茶，日夜加班。我父亲就曾经在山上茶场打过零工，他不是在茶园里采摘茶叶，而是和工人们一起炒茶、制茶，这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一般人难以胜任。一个工期结束，茶厂负责人看到大家辛苦，也会发一点福利，给炒茶的临时工发一袋茶叶末末。

在买不起茶叶的年代，这袋茶叶末末，就够我们家享用一年了。爷爷信佛，初一十五必备水果点心，焚香供佛，少不了案前来一杯佛茶。晚饭后，要是家里来了几位老朋友，父亲便用小木勺舀出一簇茶叶末，用纱布扎紧，放入紫砂茶壶，倒上开水，一股清香就飘散开来。母亲则现炒一盘南瓜子当茶点，大家就在小院子里一边喝茶，一边嗑瓜子，消去白天劳作的疲乏。

我只闻“丹丘雾芽”其香，却不曾亲眼看过山顶的茶园模样。听父母说，门前的长后岗山顶，仙人不光留下一个大茶园，还留下一架巨大的织机。

出于强烈的好奇心，我多次想登顶看看，无奈一直未能遂愿。去年清明节，我终于登顶一睹为快，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那天天气晴好，时值仲春，太阳光却投来初夏般的热辣。我在几位哥哥的陪同下，带着5岁的小外孙东儿一起登山，一行7人前往长后岗扫墓。山上植被茂盛，为防止火灾，我们自觉遵守村里山林管理规定，没有带香烛上山。哥哥用柴刀和锄头清理坟前的杂草，系上墓纸，跪拜祖先，和已故的父母唠嗑许久。

扫墓结束，大家准备下山。我望着头上的山顶，对大哥说：哥，我想去山顶看看古茶园和那块绢机岩。

大哥对这一带的山林非常熟悉，说：再往上走山势陡峭，林间长满荆棘，连羊肠小道都没有了。你敢走？

我说有哥哥们陪同，敢。东儿也说不怕山路危险，要登顶看看风景。于是，我们穿越长后岗的一片坟地，继续向上攀登。三哥挥舞一柄锋利的砍柴刀，披荆斩棘，在前面做开路先锋，为后面的我们辟出一条临时通道。我们扶老携幼艰难地攀登。我小心翼翼走着，但脸上还是被荆棘划出血来。经过大半个小时的攀登，我们终于登上北岗山顶，个个累得满头大汗。

站在山顶举目远眺，四周群山苍翠，整个县城尽收眼底，丰河自西向东流淌，闪着银光。公路上的汽车像一只只小甲虫在爬。

“嗨嗨——我们登上东横山北顶啦——”

我和东儿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哥哥们的脸上也露出了开心的笑。

我们转身东望，只见蓝天白云下，是接天的嫩绿。齐胸高的茶树，一排排，一行行，整齐地排列着，像大海翻卷的波浪。我终于亲眼目睹这片神奇的山巅，看到了仙人留下的大茶园。

清明节前，正是春茶开采的大好时节，一个个采茶女头戴草帽，两手翻飞，忙着采茶。

东儿早就钻进茶园，像小牛犊犁地一般，开心地来回奔跑。我也忍不住进入茶园体验一番，摘下尖尖的嫩芽，放到采茶姑娘的竹箩筐里。

我一边采茶一边哼唱起《采茶舞曲》——

溪水清清溪水长，

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

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

边上的姑娘们听了都开心地笑，说好听，手上采得更欢了。

这时，东儿满头大汗向我跑过来，大喊口干，要喝水。我也口渴难忍，就告别茶园，和哥哥们一起向山崖边的茶厂走去。

茶厂门口停着奔驰轿车和一辆小货车。大门敞开，里面机器轰响。我们还没有进门，就闻到了茶香。

“请问有人吗？”我大声地问，“我们登山口干了，想讨碗水喝。”

这时，一位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妇女走了出来，满脸带笑说：“哦，来客人了，里边请。”说着，她把我们引到一间敞亮的茶室，请我们坐下，自己绕到茶桌后面，从消毒柜里拿出几个玻璃杯，放置茶叶，亲手给我们泡茶。

“来，小朋友喝白的，凉一凉再喝。”这位妇女真细心，不忘给东儿递上一杯白开水，然后和我们攀谈起来。

原来，她姓陈，是茶场的老板，一家人承包东横山茶场已经有十多年了。他们山上有茶场，城里开茶庄，茗品“丹丘雾芽”远销全国各地和众多寺院。

我手捧茶杯，仔细观赏东横山绿茶，只见叶芽在杯中舒展开来，亭亭玉立，色泽黄绿，清香扑鼻，茶汤入口，回味无穷，消暑解渴，神清气爽。难怪唐朝诗僧皎然在诗中云：“丹丘羽人轻玉食，采茶饮之生羽翼。”

茶桌一侧还有一张大书桌，放着文房四宝，墙上挂着书法作品，给这个茶室增添书香味。陈老板说，不少文人墨客，喜欢开车到东横山游览，累了就到她这里的茶室喝喝茶，写写字。因此，她的朋友越来越多，生意也越做越顺。我不由对眼前的陈老板肃然起敬，才气和魄力成就商界精英。

陈老板看我们茶喝得差不多了，就带我们参观她的茶厂。走进生产车间，只见一个个大竹簟上晾着刚摘的草青。几个工人在流水操作机器，这边机器揉搓草青，那边机械手在大铁锅里翻炒、烘焙茶叶，运输带将炒好的茶叶送到包装车间，整个工厂弥漫着新茶的清香。

我问了一下新茶的价格，不贵，才400元一斤。我想给哥哥们一人来一斤，哥哥们怕我破费，拉着我走出车间。我只好挥手跟陈老板作别，并再次谢谢她的免费茶水。

途中，我们特意去看了山头崖边的绢机岩。巨大的岩石微微倾斜，布满丝丝纹理，真像一架仙人留下的织机。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我们在没有路的山林里钻。遇到一道陡坎，我想把东儿背下去，不料脚下石头一滑，我身体向前扑去。走在后面的二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背上的东儿，我则摔了个狗啃泥，下巴磕在岩石上，撕开了一道豁口，鲜血直流，下山后到医院缝了十多针。

我事后反思：许是清明带家人上东横山，不带觐见之礼，喝了这么好的绿茶，却一毛不拔，山神一定生气了，才狠狠地踹了我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