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三件宝物

父亲在世时，他拥有三件宝物，那就是吉他、红木象棋和黑色小金笔。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一个农村青年拥有这三样宝物，可见当时家底殷实，行走在时代的前沿。

就说这把浅黄色的吉他，8字型内弯琴体，面板上有一个圆圆的音孔，长长的琴颈，高耸的琴头，指板上布满粗细不一的琴弦。手指在琴弦上弹拨，便发出十分好听的琴声。

吉他价格昂贵，据说是用10担大米换来的。母亲说，当年父亲在县城中学读高中，课后经常在校园的树林里弹奏吉他。进出县城，他的宝物总是随身背着，在熙熙攘攘的街景中风光无俩。

就在父亲备考大学时，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了，日寇的炸弹，炸毁了美好的家园，也炸毁了父亲的梦想。他作为一名热血青年，投笔从戎，应征入伍，吉他便束之高阁。

抗战胜利后，父亲便回家务农，一晃，他成了儿女满腰的父亲。除了白天的田间劳作，他偶尔也会拿出心爱的吉他，擦去积尘，坐在门前的核桃树下弹上一曲。乡村的傍晚，因为有了吉他的声音和山坑水的和鸣，连月色也变得梦幻迷人起来。

三年困难时期，一家人受到饥饿的威胁，父亲便几次背着吉他上街，想用它换取一袋大米，终无人问津。那年月，大家肚子都吃不饱，谁又会稀罕这陈旧的破玩意儿呢。他只好勒紧腰带，背着吉他回家。

二哥觊觎父亲的吉他已久，开始偷偷摸摸弹奏，后来就公开霸占。父亲见二哥聪明能干，学习乐器无师自通，也就让出自己的心爱之物。二哥也没有辜负这把吉他，玩出了名气，被选进公社的文宣队。这把吉他后来就跟着二哥走南闯北到处演出，也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红木象棋是父亲花高价请工匠定制的：红木棋盘大如茶桌，楚河汉界一目了然，一枚枚棋子足有月饼那么大，漆色暗红油亮，材质厚实沉重，落子啪啪脆响。

每当家里来了棋友，父亲就抱出棋盘，布上棋子，摆开战场，杀得对方人仰马翻，然后露出不易觉察的得意之情。败军之将并不服输，红着脸要求再来。父亲听了就欣然作陪，只见他眼睛盯着棋盘，有时快速推移棋子，有时举起棋子思考半天，然后啪一声稳稳落下。双方一旦开战，棋盘周围就站满了观众，他们即便不亲自上阵，也过了一把棋瘾。到了收盘棋，父亲总是频频出错，让对手逮住机会大举反击，顺利扳回一局。友人玩得尽兴，脸上有光，哼着小曲高高兴兴地回家了。棋高一着，又不赶尽杀绝，这就是父亲的棋德。

农闲时，父亲也会跟子女们对弈几盘。哥哥们摩拳擦掌，轮番上阵，左冲右突，终因双方力量悬殊，最后一个个败下阵来。父亲说，棋要多练，多思考，不断总结失败教训，棋艺才能不断精进。

后来，父亲买了两副小象棋给我们玩。自古英雄出少年，没过一两年，哥哥们就把老将挑下马了。父亲一高兴，红木象棋归哥哥们保管了。

逢年过节，家里宾朋满座，大家一边喝茶一边下棋。我们家自然是小将们代替老将披挂上阵，策马迎战。这个时候，父亲就站在哥哥们的背后观战，一言不发，静等少年一声猛喝“将”，然后喜听周围一片“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等溢美之词，脸上就漾开水波纹一样的笑容。物质贫乏的年代，父亲的那副红木象棋，成为一家人的精神食粮。

黑色小金笔是父亲的最爱，从学生年代开始一直到中年，他始终带在身边，就像他的小情人。母亲说，父亲当年穿着青年装，上衣口袋插着小金笔，洋气极了。而我看到的父亲，脚穿草鞋，身上的衣服打满补丁，上衣口袋的小金笔却闪闪发光。他每读一本好书，就用小金笔画圈圈，做旁注，或在本子上写几句感想，做到“不动笔墨不读书”。哥哥们一个个读初中了，眼睛巴巴地望着父亲手里的小金笔，却始终不敢开口讨要。

一天，父母带我进城拜访友人，我高兴地骑在父亲的肩头昂然挺进。过坡塘溪木板桥的时候，父亲叫我抱紧额头，我却出于好奇，抽取他胸前的小金笔，拿在手里玩起来，一不小心，笔“咚”一声掉入溪水中。母亲看了心疼不已，拍打我的屁股，怪我弄丢了父亲的心爱之物。父亲却没有多言，过桥后连忙放下我，脱掉布鞋，挽起裤管，跳入溪水中摸索寻找。好在溪水清澈透明，他终于把小金笔找了回来。

从那以后，小金笔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原来，父亲把它锁进书桌的抽屉里了。若要写信或记点什么，父亲便和我们一样，使用便宜一点的铅笔和圆珠笔。渐渐地，我们兄妹就不再惦记父亲的那支小金笔，让它忠实地陪伴父亲。

可父亲并没有忘记抽屉里的小金笔，心里一直充满希望，等待春暖花开。

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政策开始放宽，家庭成分不好的孩子，也可以通过努力步入高等学校学习。

饭桌上，父亲又主动提及他的心爱之物，说你们兄妹谁考上了大学，这支小金笔就作为奖励。

毫无疑问，我在兄妹中排行最小，有幸乘上了高考的末班车，替父亲圆了大学梦。这支小金笔，就自然而然传到了我的手上。几十年来，我用它写过家书，爬过格子，还得过硬笔书法比赛一等奖。父亲时刻关注我的成长，写信谆谆教导。到了晚年，他最后一封来信只有四个字：学无止境。

一转眼，父亲病逝已经20年了。每每看到这支小金笔，仿佛他就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