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一泻千里的黄河、长江,也欣赏过惊涛拍岸的钱江潮,但我骨子里还是深爱故乡门前的那道丹丘坑水。
丹丘坑在我的故乡天台东横山西麓,源头发于隐秘的瀑布口,长大约三、四公里,平均深度两米左右,是山上众多山坑中最大的一条。水坑深藏浓密的林间,蜿蜒曲折。平时水清而温婉,低吟浅唱;雨季山洪爆发,瀑布从山崖口喷涌而出,犹如一条巨龙下山,从我们村穿越而过,向南汇入丰河,浩浩荡荡东去入海。
分明是东横山,这道山坑为什么又叫丹丘坑呢?这话还得从这座山说起。
故乡四面环山,连绵不断,惟独丰河边的东横山拔地而起,独立成山,四面迥绝,位于县城之东,横亘故乡东西大峡谷的中间,横看一道梁,俯瞰却是平平一个台,山土丹红肥沃。据县志记载:“其上三十余顷,中有三泉,东温夏洌。”
人们出于对此山的热爱,曾经冠以许多美名:丹丘山、一字山、覆舟山、黄榜山,现在又叫东横山。山的名字一再更改,可山上那道瀑布冲刷出来的大山坑,名字一直没有变,我们村人还是叫它“丹丘坑”。
背山面水好地方。一千多年前,我们村的祖先慧眼独具,选址丹丘坑边建立丁村,从一户人家渐渐发展成为五百多户的大村。勤劳勇敢的村人,一方面利用这道天然的山坑水浇灌田地,保证农作物的丰收,另一方面在下游筑坝改造,在村的周边构筑起一道“护城河”,让充满野性的丹丘坑水成“G”字形绕村流淌。石板桥四通八达,成为当地独一无二的“城外城”。
丹丘坑水一年四季流淌,永不干涸,就像母亲分泌出来的乳汁,无私养育依山而居的百姓,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方便。
坑水平时奶绿色,水深及膝。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村里的妇女、姑娘们,每天在水坑边洗衣洗菜,捶衣声、欢笑声此起彼伏。要是哪个小伙子跳入坑水,主动帮某个漂亮姑娘洗衣被,说明他们已经看对眼了。周围洗衣的大婶大娘们,便笑着向他们身上泼水,用这种特别的方式表示祝福。
父亲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人。他干完农活,一身泥浆,就站在门前的坑水里,把农具和外套洗得干干净净。这还不算,他还站在石桥上冲洗自己扎的拖把,把家里的原木楼板拖得发白,然后坐在窗前看一会儿书。
夕阳西下,父亲见坑水边已经无人洗涤,便牵出大水牛,小心翼翼地下台阶,舀起坑水浇在牛背上,用刷子为水牛清洗泥浆,低头捉牛肚底下的吸血草蜱。牛是最懂得感恩的动物,它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撒娇,伸出舌头添父亲的手。
母亲说,父亲从来没有给自己的孩子洗过澡,却经常给大水牛洗澡,水牛就是他的孩子。的确,村里找不出第二个给牛洗澡的人,父亲爱牛如子,是村人中的唯一。在我的眼里,大水牛就是父亲亲密的伙伴和战友,他们常常紧密配合,驰骋水田,为农耕立下汗马功劳。
最难忘的是丹丘坑捉鱼。上游梯田里的鲫鱼、鲶鱼、泥鳅等,经常会随放水口进入丹丘坑。这时候,大家会放下饭碗,拿起簸箕,到坑水里捕鱼,一时水花四溅,搅得坑水一片浑黄。运气好的人,能逮住一两条鱼,脸上便笑开了花。
哥哥们是捕鱼高手。暑假,我一天到晚跟在他们身后屁颠。坑水不大时,我们常常在水里扒拉石头和沙子,筑一道拦水坝,傍晚放一个竹编鱼篓。第二天清晨,哥哥们把鱼篓里的鱼倒出来,兴高采烈地递给母亲。因此,我们的餐桌上,总是鱼香袅袅。如果捕获的泥鳅多,一餐吃不完,母亲还会把它放在大鏊盘上烤个半焦,再放在太阳底下晒,做成泥鳅干保存。要是家里来了客人,一盘豆瓣酱泥鳅干便是主打菜,比猪肉都好吃。
台风季,大雨倾盆,山上的每一条山沟洪流滚滚。丹丘坑是东横山最主要的泄洪道,坑水夹带着大量的泥沙,随着山势轰轰隆隆下山。有时候水漫过高高的大坝,哗的一声就进了村人的家门。
我们的四合院处在丹丘坑北面九十度转弯处,每次发大水都提心吊胆,常常卸下门板挡水。当洪水越过大坝从门缝灌进来时,母亲就连忙带我们逃到楼上,趴在窗口看村前屋后一片汪洋。分明我们都站在母亲的跟前,她还要一二三四数小脑袋。原来,汹涌的山坑水差点夺走我四哥的命。
这个故事我没有亲眼看到,反正年年门前发大水,母亲都要将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复述多遍,并告诫我们水火无情,远离洪水。
据说那年三哥8岁,四哥5岁。一次丹丘坑洪水滚滚的时候,他们兄弟俩不当回事,手拿一柄长肥勺,站在石桥上戏水。当四哥把长肥勺伸向水面时,由于洪水的冲击力太大,一下子连肥勺带人拽入石桥下。三哥迅即趴在桥上,伸手想把四哥救回来,可哪里抓得住,四哥一下就被洪水冲远了。三哥爬起来哭着追赶四哥,大声呼喊爸爸妈妈快来。
母亲听到三哥的呼救声,连忙丢下手里的活冲向丹丘坑,只见一条红短裤在洪水中上下翻腾,那是她亲手缝制的红短裤啊,她的心都要碎了。她发了疯一样沿着防洪大坝追赶,大呼救命。邻居们纷纷奔出家门,看见有孩子落水了,有的迅速去拿工具,有的连忙冲到下游的几座石桥上徒手拦截。在众人的合力营救下,四哥终于被救了回来。母亲瘫坐在防洪大坝上,抱着脸色苍白的四哥嚎啕大哭。
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但四哥小时候差点被门前的山坑水卷走这个故事并没有失传。回家过年的时候,我们兄妹坐在一起喝酒,喝着喝着,就讲起了童年的趣事,偷摘对门人家的桃子,活拔邻居家的公鸡尾毛给我做毽子等,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但是,每当三哥忆及当年四哥落水的险情,兄弟俩就忍不住抱头哭了,我们也跟着红了眼睛。
我现在终于明白:许多名山大川虽然很养眼,但不一定入心;曾经养育过,有生活体验,有亲情的地方,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就是一个人的故乡情结——比如我家门前这条名不见经传的丹丘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