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名宗华,年长我16岁。为了帮父母分忧,照顾家里5个弟妹,他初中没读完,就早早扛起锄头跟着父亲下地干农活了。
农闲时节,我们在学校里咿咿呀呀读书,大哥就跟着父亲,上一百多里外的北山砍柴,背毛竹,烧硬碳,挖笋煮笋,什么活都干。父亲肩头千斤担,大哥分挑五百斤。那时候,农家的男人,得保证家里谷仓有粮,灶膛有柴,一日三餐炊烟不断。
可是,有时候天不遂人愿,农民也有吃不饱饭的时候。1959年至1961年,自然灾害和政策因素叠加,导致全国范围内出现严重的粮食短缺和经济困难,不少人因饥饿而死亡。很不幸,我一出生就赶上了这趟罕见的大饥荒。
天不下雨,持续性干旱,田地龟裂,粮食蔬菜欠收,家里老老少少有10口人吃饭,这可把母亲愁坏了。
听母亲说,那几年,即便手里有钱都买不到粮食,大家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野菜、树叶、糠粉这些猪吃的食材,也搬到了餐桌上。那时候我才三四岁,哪里咽得下这些粗食,饿极了就哭,哭累了就睡,瘦得皮包骨头。母亲怕我饿死,常常背地里给我蒸个蛋羹,增加一点营养。可家里的鸡蛋要拿到供销社换盐的,不可能天天都有蛋吃。
早晚两餐,家里总是食粥。米少得可怜,母亲就用大量的野菜和蔬菜干掺杂其中。
一天早上,母亲熬了一锅黑乎乎的梅干菜粥,我一闻这股怪味就恶心。母亲手拿木勺,把粥一碗碗分好。当她把一个竹碗端到我的面前时,我坐在高高的方凳上大哭,说:“妈,我不要吃这种臭烘烘的粥,我要吃白米粥!”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大眼睛一瞪,抹了一把鼻子,朝我喊:“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要是孙悟空,就给我变出大米来。今天吃梅干菜粥,你要吃就吃,不吃就饿着!”
我不是“什么空”,变不出大米来,哇一声哭得更响了。一家人沉默不语,捧着碗哧溜哧溜喝粥。
过了一会儿,大哥走过来,咕嘟咕嘟喝掉我竹碗里的菜汤,把他碗里的米粒倒在我的碗里。原来,他看我闹着要吃白米粥,就捞吃掉粥里的梅干菜,喝掉菜汤,把碗底的两勺米粒全部留给了我。
一家人目光全部盯着我的碗。母亲一看着急了,说:“不行的宗华,你要下地干重活,肚子里没有米粒可不行。”
大哥不吭声,走到院子里磨柴刀,嚯、嚯、嚯,然后腰绑柴刀,扛着扁担、麻绳,同邻居伙伴一起上山砍柴去了。
另外几个哥哥看了,纷纷效仿大哥,把碗底的米粒,也倒在我的碗里。我那时还不懂得心疼哥哥们,只知道这半碗粥是我想要的早餐,尽管带着我不喜欢的梅干菜味道。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由喉咙梗塞,眼泪止不住往上涌。粮食困难时期,家里连一碗白米粥都端不出来。好在老天慈悲,久旱之后天降喜雨。农民们吸取教训,积极开动脑筋,兴修水利,确保农作物丰收。大家终于度过了三年罕见的自然灾害,吃上了白米饭。
长大后,我们六兄妹各奔东西,各自忙碌,但大哥始终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主心骨。
那年父亲病重,母亲握着他的手含泪说:“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父亲弥留之际,思路依然清晰,断断续续地说:“我走了,家里……还有长子宗华……”
我们的泪水夺眶而出。大哥用自己的行动和榜样,赢得了父亲的信任和全家人的尊重。父亲走后,我们兄妹遇到大事小情,都同大哥商量,他总是掏心掏肺,竭尽全力帮助。
我和先生在外地工作,节假日总是来去匆匆。大哥发现我家的老屋漏水严重,卫生间坍塌,就带着众兄弟和一帮子侄,把我们家的百年老屋翻修一新,让我们在外安心工作,回到老家住得安全。
母亲晚年不幸得了老年痴呆症。开始的时候,她经常离家出走,一旦走出去就忘了回家的路,不是邻居发现送回来,就是大哥带着全家人出去寻找。到了后来,母亲体衰,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大哥就召集兄妹开会,说:“小时候,母亲一口一口喂养我们长大,现在,她老了病了,我们也要一口一口侍奉她。家里不请保姆,我们六兄妹轮流照顾母亲。保姆再好,都是外人,不如我们自己照顾贴心。”
大哥发话,我们坚决照办。为了让母亲住得舒心一点,哥哥们盖了全新的小套间,小客厅、卧室和卫生间。白天,我们一日三餐送给母亲吃;晚上,兄妹轮流躺在小客厅陪伴母亲,抱她起来大小便,给她擦洗身子,一旦发现母亲身上有一点点褥疮,就买来龙珠药膏涂抹。要是母亲身体不适,大哥就领着兄弟送母亲去医院看病。
四哥告诉我,冬天的一个晚上,母亲便秘,十分难受。临睡前,他给母亲吃了两颗泻药。半夜里,四哥闻到了臭味,起床一看,发现母亲大便解在床上了。天那么冷,四哥一个人无法对付,便打电话给大哥、三哥。哥哥嫂嫂们接到电话后马上赶到母亲房间,他们不嫌脏不嫌臭,亲手给母亲擦洗身子,换洗衣被,一直忙到天明。
在大哥的带领下,我们全家人合力照顾年迈的母亲,把她的居室、床上和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走的时候,身上没有一个褥疮。我们谈不上让母亲尽享荣华富贵,更多的是床前的照顾和陪伴。
2016年7月18日傍晚,母亲吃完大哥烧的半碗白米粥后,头一歪倒在大哥的怀里,安详离世,享年93岁。
现在,大哥也步入古稀之年,身体依然硬朗。他说:共产党让农民过上了好日子,我要多活几年。
祝福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