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 纹

我至今记得父亲手掌的温度。不是孩童时父亲抚摸我掌心传来的温热，而是父亲揍我留在皮肤上的灼热。那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仲夏，父亲手里的竹枝划破空气，呼啸着落在我身上。那是父亲第一次揍我，也是唯一一次揍我。

那年，弟弟把父亲辛苦挣来的劳务费二十多元全部拿走，这笔钱在当时可是一笔不菲的数目。小弟喜爱小人书，他用那些钱去供销社买了一摞小人书。邻家婶婶在供销社发现后，及时把事情告诉了母亲，事件由此爆发。这件事，我完全是局外人，但父亲误以为我是主谋，让作为嫌疑人的我饱尝了父亲的鞭笞之苦。

我的家乡地理位置偏僻，经济发展滞后，多数人家当时还没法解决温饱。时年，四哥、我和小弟还在读书，我们兄弟仨每年学杂费的开支，给拮据的家庭增加了较大压力。每一分钱对我们家来说都有着不一般的意义，都可以起到非同寻常的作用。生活的沉重，并没有使我们辍学，开明的父母明白读书的重要性，千方百计扶持我们求学，希望我们能够靠读书改变命运。正是在这样的愿景下，父母亲含辛茹苦，不遗余力地供养我们读书。遗憾我天资愚钝，生性贪玩，没有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学习成绩始终平平。

父亲从部队退役回乡，拜师学习木工技艺。他笨鸟先飞，勤学苦练，凭借过人的记忆力最终圆满出师，并逐渐成长为家乡小有名气的掌墨师傅，掌墨师傅相当于总工程师，负责项目的整体工作。父亲品性纯良，豁达乐观，无私助人。在他身边集聚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他们抱团取暖，工程质量安全可靠，父亲的名声很快响亮起来。父亲组建了一支团队，他用部队的管理方法管理团队，他带着团队，走南闯北，足迹遍布东山、海子头等地，他们用实心实意的作风和优质工程说话，在远乡近邻间留下了良好口碑。别的团队是人等活来找，父亲的团队则是活等人去干。每年农闲时节，父亲的团队总有干不完的工程。不管工期如何紧，工程如何大，父亲总是严把工程质量关和安全关，明确时间节点，优化工程方案，降低成本并提高效率，按时保质保量地完成工程。父亲的名气越来越大，但他始终保持谦逊的态度，有时到贫困人家务工，他会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少收对方部分工时费。父亲的务实和同情心，为他积累了丰富的人脉资源。

父亲虽然是掌墨师傅，但他的工时费也不高，他坚持与团队队员领取一样的报酬，每天才两元钱，而那二十元钱，正是父亲流了许多汗水，干了近十个工作日才领取到的报酬，每一分钱都浸透了父亲的汗水，实属来之不易。虽然父亲收入微薄，但还是有效地缓解了家里的困难。因为有了父亲的辛苦付出，母亲的勤俭持家，我家的家庭情况相对要好一些。但我家家底薄，人口多，生活仍然窘迫。

记得那是一个艳阳天，父亲被村里人请去做工，哥哥姐姐们都上山去劳作，母亲在晒谷坪淘洗小麦，我背负着二哥家的孩子在屋檐下温习功课。小弟悄然来到我身边，他从衣服下面拿出一撂小人书，看见小人书，我非常惊喜，我没有问小人书从哪里来的，甚至任何疑问都没有，迫不及待地打开小人书。在当时的乡下，能有小人书阅读是一种比较高级的享受，我沉浸在小人书的世界里，贪婪地浏览着那些精彩的小人书。那本彩绘的《海的女儿》让我记忆深刻，它的故事情节深深吸引了我，至今我都还记得故事情节。海王美丽的小女儿，善良纯洁，有着美妙动听的声音。她被允许浮上海面时，看到了船上英俊的王子，她被王子吸引住了。狂风暴雨摧毁了船，小人鱼冒着生命危险救护了王子。回到海里后，小人鱼决心去找王子。她找到海巫婆，巫婆为她配制了一种药，可以将她的鱼尾变成人的腿，海巫婆告诉她，如若王子因爱她而与她结为夫妇，那她将会得到不灭的灵魂。如若王子与其他女子结婚，那小人鱼将会在王子婚礼的前一天早上死去，变为海里的泡沫。小人鱼毫不畏惧，勇敢地向巫婆要了药水。作为报酬，巫婆割去了小人鱼的舌头，拿走了她动听的声音。小人鱼来到王子的宫殿，在石阶上喝了巫婆给的药。醒来时，她见到了王子。对王子的问话，她不能回答，因为她成了哑巴。她为王子跳舞，舞姿轻柔飘逸。王子非常爱她，一会儿也不想和她分开。后来，王子要与邻国的公主结婚。小人鱼的姐姐们为了救妹妹，去求巫婆，巫婆给了她们一把尖刀，让小人鱼刺中王子的胸口那样。小人鱼没有用刀刺入王子的胸口，她吻了王子的额头，把刀扔到海里，跳到大海里变成一片白色的泡沫。这是我第一次阅读到安徒生的童话故事，小人鱼对爱情、灵魂、理想的追求，她善良纯洁的品格、坚强的毅力和牺牲精神深深地打动了我。

正当我津津有味地阅读小人书时，一场灾难已悄悄降临。邻家婶婶在供销社见我弟弟买了很多小人书，心中非常困惑，因为她知晓我家的经济条件。出于一种责任，婶婶来我家把她看见的情况告诉母亲。婶婶的爱人在恩洪煤矿工作，她家是半工半农家庭，条件较好。婶婶家和我家关系也比较好。我家有事急需钱用，母亲去她家借钱，她都会借给母亲。

邻家婶婶走后，母亲急忙上楼去她放钱的地方查看。不久，母亲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地跑下楼来。母亲把我和弟弟叫到屋里声色俱厉，宽严相济地问我们家里钱的去向。母亲说，那是父亲辛苦十多天才挣到的工钱，是家里唯一的一笔钱。母亲当时都着急得哭了。弟弟矢口否认，我虽然不知道钱的去向，但那时也明白了小人书的来路。我被母亲的神情吓坏了，本想说出来，可我还是没有勇气，绝望的母亲发现我们手中没舍得放下的小人书，她彻底崩溃了，她哭着去找父亲。 形势急转直下，弟弟见势不妙，立即跑了出去。我背着二哥家的孩子，行动不便，也认为事情不是我做的，父母亲一定不会责怪我。

没多久，母亲和父亲急匆匆地赶回家来。父亲脸色铁青，他二话没说，一把抓住我，随手抄起一根竹枝就往我身上打，父亲下手很重，钻心的疼痛瞬间传来，我凄厉地哭喊，我想挣脱逃跑，但父亲的手像钳子将我紧紧钳住，父亲不停歇地抽打我。那天幸好我背着二哥家的孩子，要不然后果难以想象。父亲边抽打边呵斥，我凄厉的哭声和背上受到惊吓孩子的哭声惊动了乡邻，乡邻纷纷往我家赶来，他们试图阻止父亲，但愤怒的父亲听不进任何人的劝阻，依然对我大打出手，竹枝被父亲抽断了，父亲丢下竹枝，用他的手掌使劲地抽打我的臀部和腿部，我哭哑了嗓子，我的双腿失去知觉。父亲的手非常有力，我在父亲的残酷抽打中不哭也不喊，心中想到的你要打就打吧，让你把我打死算了。这倔脾气一上来，于是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对抗情绪，我任凭父亲抽打。那一刻，我就像飘荡于惊涛骇浪上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被海浪吞噬的可能。劝阻父亲无效后，母亲不顾一切地将我抱在怀里，她用瘦弱的身体护住我，父亲的手掌顿时有好几下落在母亲身上。见母亲护着我，父亲终于停止他的暴力行为，随着父亲的住手，我唯一的对抗支柱也坍塌了，我一下晕倒在母亲的怀里。

过了许久，我感觉脸上仿佛落了雨点一样，点点滴滴，但又不像冰凉的雨点。我缓缓地睁开眼睛，原来我在母亲的怀里，落在我脸上的是母亲的眼泪。母亲见我醒来，脸上的泪水流得更欢了，我一下子也被母亲深沉的母爱而感染，我在母亲的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母亲泪眼婆娑地低下脑袋，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那一吻，像一剂济世良药，使我的伤痛和委屈消除；那一吻，似一股甘霖滋润着和受伤的心；那一吻，让我在走过多年的岁月之后仍然记忆犹新，回味无穷。

后来，小人书被母亲拿到供销社，她与售货员沟通协调退还小人书，售货员小李叔叔理解母亲的心情，在确认小人书完好无损后给予退还。父亲抽打我之后继续去完成他当天的工作，雇主请他做工，是按照计划请工匠的，多耽误一天，雇主就要多开支一天的经费。父亲是一个厚道守信的人，他从来不会给雇主增添任何负担，这就是我憨厚朴实的父亲。 小人书事件平息了，逃跑出去的弟弟也被村里的那个老奶奶护送回来。老奶奶辈分很高，村里都很尊敬她。弟弟跑出去后，他躲在老奶奶家屋檐下瑟瑟发抖，善良的老奶奶收留了他，还给弟弟准备了吃的，直到家里完全平息下来，老奶奶才送弟弟回家来。

当天晚上，家里发生了我记事以来从未有过的家庭纠纷，母亲见我的双腿都被父亲抽打成青紫色，十分伤心，她埋怨父亲出手太重，家庭气氛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十分沉闷。母亲是一个坚强的人，生活的重担从未让她低头，但那晚她哭得很伤心。母亲的哭声让年幼的我心如刀割，可面对母亲，我却无能为力。

第二天起床时，我两条小腿都布满了紫色的淤青痕迹，父亲的手掌掌纹清晰地印在我的小腿上，那一道道紫色的伤痕触目惊心。母亲来查看我的伤情，她的手轻轻地在我小腿上抚摸，母亲的抚摸似一阵春风温暖了我，熨平了我心中的酸楚，母亲亲切怜惜的话语至今我都难以忘怀。父亲在我还没起床时就已早早出门做工去了，我心中当时对父亲的暴力行为很生气，并由此对父亲产生敌意。父亲对我的痛打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烙下深深的印记，我当时真的不明白，也不理解慈爱、温良的父亲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下狠手。

真正让我困惑的是暴力留下的阴影，被父亲抽打的疼痛和伤痕也早已消散，但我的皮肤变得更加敏感。后来只要父亲抬起手，我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我外出工作后，某天在咖啡馆，当邻座父亲轻拍女儿发顶的瞬间，我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突然痉挛。温热的卡布奇诺泼洒出来，原来记忆的开关不仅藏在气味里，有时也藏在某个似曾相识的肢体语言中。

生活中总会有一些看上去很小的事情，却能让人终生难忘，并且能够使我们理解生活背后隐含的诸多意义。在价值取向日趋多元的今天，人生的“意思”越来越具有相对性。在某些人眼中趣味盎然的事情，在另一些人看来索然无味。父亲揍我的事，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但于我而言，却蕴含着丰富的内容。我怎么也忘不了那次挨揍，那顿揍让我明白了一个朴素道理，不是自己的东西一定不能拿。

如今，我工作多年，成家立业，生活的甘苦自我品尝，生活的冷暖自我知晓。成家立业后，我才知晓柴米油盐的金贵、一日三餐的艰难。当年那二十元钱放在如今，放在任何一个家庭，都有点微不足道，但却让我知道每一分钱都来之易。

有一次，我从部队回乡探亲，与父亲谈到小时候被揍的事，父亲说，当时揍我是过激行为，那样打我不应该，可那二十元钱对我们家来说非常宝贵。家庭日常开支，我们兄弟仨的学杂费都需要它。父亲说，我们家几代人都注重家教，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他认为如果不给我们一个深刻教训，以后我们把人生路走歪了就很麻烦。虽然出于教育目的，但父亲的确下手太重，给我造成了身体和心灵的伤害。父亲的话语里有自责，也有道歉的意思。看着苍老的父亲，我眼睛一热，喉头一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要回部队前，我给父亲理发，他霜白的头发让我心疼也心酸，他脸上的皱纹像石匠雕刻那般，每一道皱纹都诉说着经年往事。父亲忽然说维修老屋时发现一本古书，他说，那本书应该是你叔父的遗物，你一会看看是讲什么的。那是一本没有封面破损严重的线装古籍书，而且是繁体字，从右往左印刷。上面写着对中国基本流域、水系、山川、湖泊等地形的形成和发展历史。我揣摩字义应是《地理六经注》，我对父亲说了我的理解，然后说这本书留给我吧，父亲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默默点头允应，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他当年揍我后，也是这样摩挲着双手。我拉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肌肉松弛，不再那么强壮有力。父亲粗糙的手掌上布满厚厚老茧，经纬交织的掌纹里储存着生命的密码，储存着他走过的每一步路，而就是这双手为我们编织了一把阴晴无惧的伞，为我们托起了明天的太阳。

如今，当我写下这段文字时，父亲已离开我十七年，但父亲和我谈心时的情景，包括他打我时的情景都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我发现自己并不了解父亲，而我对父亲的敌意也是错误的，父亲良善乐观，他希望我把人生路每一步都走踏实，他防微杜渐，希望我坐得端、走得直、行得正，堂堂正正做人，光明磊落不负此生。作为他的儿子，我对自己醒悟太晚而后悔，我很希望父亲能够再揍我一顿，但这样的心愿随着父亲的去世今生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在成长的岁月中，我不止一次地回想起那次挨揍的经历。在多少次的体会当中，我逐渐地对那次被揍有了新的认识，在反复思索中，方才体会了父母劳动的辛苦和生活的不易，方才明白当年那二十元钱在那个年代的分量，方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样手不留情的原因。从而我也理解了父亲对我的那顿揍，甚至还有些怀念那顿揍。

我看过一篇文章，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人，空手而来，空手而归，一切都是世界的恩赐，这些恩赐没有一样是坏的，我们应该感激，感恩。是啊，父亲揍我，本意是给做错事的我敲响人生警钟，而我却没能理解父亲这么做的深意，反而对父亲产生敌意，这就说明我的人生修行和修炼还有很大的差距。修行，其实就是修炼一颗感恩的心。感恩，感激痛苦让我觉醒，让我懂得了珍惜。

也正是那顿揍，才使我在人生路上不时反省，努力纠正不良言行，在生活中克服困难，战胜诱惑，培养了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优良作风，做到不攀比不羡慕，不抱怨也不计较，努力奋斗得到适合自己的生活，让自己形成了健康的心态，并在工作中取得了系列可喜的成绩，那次被揍虽是“冤假错案”，但却使我终生受益，得益非浅。

谢谢你，我亲爱的老父亲，谢谢你用特殊的爱让我在人生路上行稳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