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只玻璃咖啡杯,通体剔透如水晶,光线穿透时折射出细碎的星芒。杯身线条流畅,自底部缓缓收扰成优雅弧线,杯口处又微微外扩,杯壁薄如蝉翼。咖啡杯放在配套的玻璃托盘上,恰似半绽的玫瑰花瓣。每当阳光穿过杯体,桌面便会绽放一朵由光与影编织的花朵,随着杯内咖啡的晃动,那虚无的花朵便有了呼吸般的生命韵律。
这个咖啡杯是虎哥留给我的,每次使用这只咖啡杯,我就会想起广州的虎哥。虎哥是一个充满变数的人,如果哪天他去了国外生活,我也并不会惊讶。自认识他以来,他身上就充满各种不确定因素。他就像最善变的化学元素氢,能在化学反应过程中表现出多种形态。
与虎哥相识,我尚在空军昆明某部服役。时年,我到大化看望未婚妻,去拜访文联黄主席,巧遇武装部组织开展军事日活动,豪爽的黄主席遂带我前往。
军事日活动由军事科长虎哥主持,我一身空军军服引起了虎哥的注意,简短交流后,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真正和虎哥走近,是我转业来到大化后。待安置期间,虎哥把我要到县征兵办协助工作。在此期间,我与虎哥开始深层次交往,并最终成为好朋友。
征兵办由各单位抽调人员组成,我具体负责宣传工作。在虎哥的指导下我写了很多稿件,我俩的名字频频在各类报刊出现,但我忽略了要尊重领导,尊重虎哥,总把我的名字放在虎哥的前面。有一天虎哥请我喝酒,酒过三巡,他满脸笑容地说,你来征兵办工作很辛苦,工作成绩可圈可点。今年的征兵宣传工作在我的领导下成绩斐然,部领导很高兴,我也非常开心。你看我好歹也是你的领导,以后的稿件是不是把我们的名字相互交换下一位置?虎哥不动声色,笑眯眯地看着我,脸还是我熟悉的虎哥的脸,但那笑容却很是令人寻味。我赶紧双手举起酒杯说,虎哥放心,今后的稿件我一定把你的名字放在前面。虎哥哈哈大笑,举杯一饮而尽。
没想到第二天市级报刊头版重要位置刊出了我采写的稿件,我的名字还是在虎哥的前面,看到报刊的那一刻,我顿时忐忑不安,我主动去找虎哥汇报,我做好被他批评的各种准备。谁知我刚到他办公室门口,虎哥就一脸灿烂地说,今晚我请你吃饭啊,不允许拒绝。那一晚喝的酒很上档次,饭菜质量也有了提升。但每一杯酒我都像喝毒药,每一口饭菜我都如鲠在喉。自那以后,我采写的每一篇稿件都自觉把虎哥的名字放在前面。
虎哥是一个很有文艺细胞的人,或者说,他身上有着某种文艺范。他喜欢跟文艺圈打交道。与文艺圈的文友交流时,他时常谈论一些主流和非主流文学的认识,他与众不同的见解把那些所谓的文艺家们震得一愣一愣的。虎哥简陋的宿舍里到处是书,他看的书很广泛,政治的、历史的、文学的、人文的,他的宿舍就像个阅读室,书本随手就可取到。但作为主抓军事工作的虎哥,宿舍里却没有几本军事类书籍,这貌似与他的岗位要求有些相悖。虎哥有一套高档音箱,他时不时会躺在躺椅上,品着咖啡,听着喜欢的音乐,看着想看的书。在虎哥的熏陶下,我慢慢地也喜欢上他那种生活方式,甚至和他一样喜欢上了汪小波,喜爱上了黑鸭子组合。至今我还记得,我和虎哥分享阅读汪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的场景。汪小波幽默严肃,活泼平实,犀利深刻,温情善意的文风给我们带来巨大的精神欢愉。当时我想,汪小波这那是说一头猪啊,他讲的全是人世。通过这篇文章,我就此喜欢上了汪小波和他的文章。
有次我去找虎哥,他正好发工资,当时他们还是现金发工资。他拿着一沓钞票和我刚进宿舍,领导又电话找他有事。他把钱放在桌上就走。走时他回头说,别动老子的钱啊!我不屑地说,你难道不知道我视钱财如粪土,视富贵为浮云吗?虎哥哈哈大笑而去。
虎哥有笔差旅费没能报销,原因是那个郭姓部长不给签字。那郭姓部长是个奇怪人,从某个角度来看,他有点心理不健康,他见不得别人过得好,时常利用职权给身边人制造不愉快。虎哥那笔差旅费尽管是合规的,但他就是不签字。虎哥为此非常苦恼,他最后决定越过部长直接找政委,按照规定,只要政委签字了,事情就解决了。说干就干,虎哥立即行动起来。但如何去找政委,又不让部里的其他人知晓,虎哥动起了心思。虎哥住一单元三楼,政委住三单元二楼,楼长约三百米。为了得到政委的签字而又不让其他人知晓,虎哥决定从一单元楼顶匍匐爬行到三单元,从楼顶的通道去政委家。三百米的距离不长,可那是坚硬粗糙的水泥,爬到三单元后,虎哥的双肘和两膝被磨出点点血迹。当他一身灰尘流着虚汗敲开政委家门,政委惊愕不已,怎么大中午还跑步?听完虎哥的诉说,政委掏出笔来在票据上笔走龙蛇。政委签字后,拍拍虎哥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不用走楼顶回去了。这笔差旅费的报销实属不易,为庆贺那些票据转化成人民币,虎哥当晚设宴与我们痛饮,酒过三巡,虎哥自豪地向我等讲述他的壮举,虎哥的讲述和展示除了让我等爆笑之外,还为他赢来零星掌声。
虎哥转业广州,我送他前往,途经玉林容县,虎哥的战友勇哥盛情接待,行酒之后,纵声歌海,想到与虎哥兄弟般的感情,自此却天涯相处,各自为营,不免悲从心生,我豪情献歌《再见吧,老兵》。演唱过程,我把“一把拉住老兵的手”篡改成“一把拉住虎哥的手”,我声情并茂地歌唱,虎哥在旁动情得两眼泪花。
那年中秋,我去广州看虎哥,到广州已是凌晨三点多,置身繁华都市,我茫然一片。拨通虎哥电话,他仔细交代碰头地点。按照约定,我打车到广东省电台等虎哥。凌晨的广州城,喧嚣归于平静,马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夜很安静,昏黄的路灯将我包围。目力所及,全是钢筋水泥的森林,一盏盏街灯将这座森林点缀。漫天星辉被城市街灯映衬无光,广州的夜一片璀璨。
虎哥姗姗而来。三年未见,虎哥还是那么精神。虎哥边开车边问我的工作情况,言语之间充满关怀。我问虎哥在广州的情况时,虎哥暧昧地笑了笑,用深沉的口吻说。坦白地说,我并不喜欢广州。广州,可能对于许多人来说并不陌生,但对我来说,给我带来了太多波澜起伏的事情。或许我不能忘记三年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又或许我必须忘记三年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但是,我又能忘记什么呢?在广州所听到的和所感受到的,我找不到哪个关键词来形容。或许是因为城市发展太快了,让我无法停下来去喘息,让我去思考这些问题。当我收拾好心情去追逐我的梦想时,我好象发现我遗忘了什么?我想捡起我遗忘的东西,捡起我的记忆,因为在记忆里能看到我追梦的过程,在记忆里才能体会我奋斗的价值,那是多少美好的事情。虎哥的语言天赋很好,他的话云里雾里,让我似懂非懂。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见到了虎哥。
虎哥的单位在大学城,他自己也住在大学城,广州大学城规模很大,我喜欢校园文化,更喜欢大学城那样开放的校园文化。这里的每一所大学都与众不同,每一所大学的校园文化都让我耳目一新。那次去看虎哥,虎哥带我把大学城转了个遍,他带我接触他的圈子,了解广州的文化,那是我第一次去广州,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广州那座现代化的大都市。广州的高速发展让我眼花缭乱,虎哥的思想变化和对事物的见解,让我受益匪浅。
愉快的时光总是很短,返程那天,虎哥因工作上的事,不能亲自送我去坐车。他安排单位的阿冲开车送我到乘车地点。阿冲参加工作不久,但办事非常老练。他把我送到目的地后,返程客车还没到。我不好意思让阿冲久等,让他先回去。但阿冲说,不行,一定要看着你上车才行。如果没把你顺利送上车,虎哥那里不好交代。直到我上了客车,阿冲才驾车离开。通过阿冲送我这件事,我明显感受到虎哥在同事心目中的分量,也感受到了虎哥待人接物的因果效应。
后来,我多次去广州看虎哥,每次去,虎哥都亲自大学城南地铁站出口接我。虎哥让我住他宿舍里,而且早早为我收拾好床铺。虎哥高度信任我,他的卧室从不上锁,他把房门钥匙交给我,任我自由出入。虎哥不太注重生活细节,或者说他不具备整理家务的能力,所以每次去看虎哥,我都帮他整理房间,打扫卫生。他上班回来看着干净明亮的宿舍,眼里总会闪现欣喜的光芒。
虎哥爱好广泛,他喜欢体育运动,如游泳、乒乓球,足球等。这些体育运动中,他最喜欢足球。有次我去广州,跟随虎哥认识他的外籍球友赛纳尔,赛纳尔来自芬兰,在某大学任外教。赛纳尔中国话讲得很溜,他对中国文化有一定的研究。纳赛尔很有感染力,与他交流很容易寻找到切入点。我对足球不感兴趣,站在一边看他们切磋技艺。昏暗的路灯下,空寂无人的便道,他俩就那样探讨着足球。说来奇怪,赛纳尔像有魔法一样,那个足球听话地在他脚下按照他的意愿移动,他边讲解边和虎哥互动。虎哥按照纳赛尔的教导用心体会,当他能够按照要求完成动作,或者在动作中有了与平日不同的体会,虎哥都会开怀大笑。
后来,虎哥从大学城搬去黄埔船厂家属区。黄埔船厂离黄埔军校旧址和辛亥革命纪念馆很近,再次去找虎哥,我身边多了成长中的儿子,儿子时年五岁,年幼的儿子喜欢参观博物馆或者纪念馆。我们把参观黄埔军校旧址和辛亥革命纪念馆作为行程重点。参观黄埔军校旧址和辛亥革命纪念馆后,儿子走不动路,天色渐晚,打不到车,我背着儿子往回走。儿子体重不轻,加之天气闷热,全凭毅力坚持,正当我坚持不住时。虎哥的车出现在我面前,见到虎哥那一刻,我如释重负。虎哥说,久不见我们回去,想必是打不到车,于是就来接我们,他的细心让我很是感动。
虎哥是个追求精神进步的人,他后来报读了中山大学人类学学术硕士,报读这个专业的目的最初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但到后来,这个专业让虎哥入了迷,甚至在某些方面有着独到的见解。他的毕业论文尽管没有过人之处,但他投入的精力和时间却不比别人的少,以至于导师在审阅他的论文时都给予了高度肯定。虎哥最终论文答辩通过,顺利毕业。
与虎哥相处很容易被他感染,他就像儿童最喜欢的爽歪歪饮料,是大家不可缺少的快乐之源。我喜欢与虎哥交流,与他在一起我能感受到来自心灵的快乐。我们同处艰苦环境且暂无出路,但他那句“贫穷要用快乐来弥补”却意味深长。
随着时代的发展,高铁缩短了时空距离,从我生活的城市到虎哥那里仅需四小时,我和虎哥见面也变得便捷起来。有时我单独前往,有时我带着儿子一块去。如果哪天想念虎哥,我就来一场说走就走的广州行。而虎哥对我的到来,都是热情相待。
如今,虎哥在广州,通过自身努力,站稳了脚跟,成了半个广州人。广州是一座迷人的都市,也是虎哥寻梦的乐园,虎哥在他的乐园里进行着他的乐趣,开创着他的事业。虽相隔甚远,但虎哥与我的兄弟情却如陈酿之酒,历久弥香。
思念这字眼,在虎哥眼里是庸俗的,但它如同阳光下咖啡杯的投影,我逃它追,我追它逃。如今,提前退休的虎哥,开始在为他今后的漂流做谋划,他即将开始新的人生航程。我想,无论虎哥今后去向何方,我们必定会彼此惦记着对方,至于他会不会惦记我不要紧,至少我是会始终惦记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