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压在箱底三十多年的鞋垫,如同被折叠的时光胶囊,诉说着浓浓亲情,藏着未说出口的叮咛。
那是我上军校时二姐给做的鞋垫。历经三十多年的岁月浸染,褪成秋叶色的白色棉线仍保持着某种心跳的节奏。鞋垫上纵横交错的线痕,像用摩斯密码组成的无字家书,把二姐低头纳鞋垫的模样缝进针眼里。
鞋垫是真正纯手工制作,正面蓝色布料,背面白色粗布打底,简洁的纹理图案,极其朴素大方。那一针针白色棉线在蓝色布料上像一朵朵柔软的白云,凝固着二姐手掌的温度。
二姐比较勤快,闲时她会给家人制作鞋垫。制作鞋垫前,二姐把收集好的碎布清洗晾干,把笋壳压平,按照家人脚的尺码,在笋壳上画好样本。待碎布晾干,用麦面熬好浆糊,把浆糊刷在事先准备的木板上,然后把碎布一片片、一层层平整铺上去压实,这块由各种颜色组成的布晒干,成了一块完整且瓷实的布。二姐把用笋壳裁剪好的样品放在裱好的布上,依样裁剪出大小一致的鞋样。
依样裁剪出来的鞋样,被二姐一层层摞在一起,用棉线缝合固定,鞋垫形成雏形,正面包上大小合适的蓝布,背面包上白色粗布,再用棉线缝制固定,这才算完成鞋垫主体结构制作。完成鞋垫结构制作后,二姐依照她的构思在鞋垫上飞针走线。最记得二姐低头纳鞋垫时的模样,顶针箍在中指,银针拖着白色棉线穿过鞋垫,嗤啦一声,又嗤啦一声。那细密的针脚里,藏着二姐对我们无私的爱。这样的手工鞋垫,适脚吸汗,透气祛湿,很受家人喜爱。这样的鞋垫,工序琐碎,劳心劳力,耗费精神和体力,虽然制作成本不高,但饱含着特殊情感。
有一年军校暑假,二姐给我做了一双鞋垫。我从二姐手里接过那双做工精美的鞋垫,反复端详,爱不释手。返校不久,那双鞋垫给我带来了麻烦。军校训练强度大,我们通常不在解放鞋里垫鞋垫,那样便于清洗,也便于快速处理进入鞋子的砂石等问题。
那天的训练是四百米障碍对抗赛,四百米障碍训练是提高官兵军事综合素质的主要训练手段,是一项短距离、爆发式科目。训练的目的是使官兵熟练掌握奔跑、跨越、跳下、平衡、支撑、攀爬和钻爬等基本军事技能,提升单兵战斗力。通过这种训练,可以让官兵在面对真实战场时,能够更快地适应和应对各种复杂情况。而对抗比赛最重要的就是速度,速度决定胜负。
对抗训练前,我忙于检查装备,忘记取出鞋子里的鞋垫,这给我的对抗比赛埋下伏笔。四百米障碍体力消耗很大,但我对这个科目很有信心。我的对手是三区队的杨伟,他比我高,也比我壮。我们全副武装站到起点线上时,我分明感受到了他眼里的不屑。当发令枪响起,我们就像脱弦之箭向前飞去。凭借扎实的功底和灵巧的身手,我很快把杨伟远远地甩在身后。眼看胜利在望,我右脚的鞋垫从鞋底里窜了出来,鞋垫窜出半截,还有半截在鞋子里,让我的脚很不舒适。来不及考虑,我抓住窜出的半截鞋垫用力一抽,随手装到作训服口袋里,重新调整状态。精力分散也就片刻,但也就是电光石火之间,杨伟拉近了与我的距离,并迅速超越了我。一个小小的失误,导致我的对抗比赛失败,这让我非常沮丧。我把对抗失败归咎于那双鞋垫,我生气地把它扔进垃圾箱。自那以后,我就再没用过鞋垫。
那年深秋,我回乡探亲,家乡的秋天,是迷人的季节,也是丰收的季节。傍晚,二姐陪我在乡间小道漫步。山谷间的龙潭河蜿蜒流淌,浑圆的落日横亘在大山梁子上,给我以温暖和安定之感。暮色浸透远山,稻浪染上了糖浆的金色,沉甸甸的稻穗在秋风里私语。田野在夕阳里舒展成一张褶皱的绸缎,每道褶皱里都藏着簌簌抖落的时光。成片的玉米秆站成绿色森林,风掠过时玉米林窸窣翻动,仿佛像无数颗琥珀在木匣中轻轻碰撞。村庄隐卧在青纱帐里,池塘睁着幽绿的眼睛,芦苇丛中惊飞的白鹭,掠过水面,搅碎了半池鎏金的暮云。村庄袅袅升起的炊烟,在渐浓的靓蓝夜色里酿成微醺的雾气。那纯粹的田园景像,美得让人窒息。
我只顾着看那醉人的田园风光,却忽略了脚下的路,尖锐碎石透过鞋底,硌得脚疼,我不禁叫出声来。二姐说,鞋底太薄,垫鞋垫可以保护脚。想到那双二姐辛苦做成的鞋垫,却被我随手扔进了垃圾箱,我不敢正视二姐的眼睛。
与亲人相聚的时光总是欢愉的,但也是短暂的。要回部队的头晚,二姐到家来,她拿出一双未完工的鞋垫,边和我聊天,边赶制着手里的鞋垫。二姐说学校事情多,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我回部队前完成收尾。当二姐把鞋垫的最后一针针线打好结,她长舒了一口气,仔细查看没问题才递给我,我没有拒绝,默默地接过那份珍贵礼物。那双鞋垫我舍不得用,它蛰伏在我的行李箱里,一直跟随我辗转南北。三十多年,历经时间的沉淀,岁月的洗礼,那双被二姐手掌温暖过的鞋垫,早已将沉甸甸的牵挂编织进我的生命年轮。
三十多年来,我再没穿过比二姐做得更好的鞋垫,但生活的惊喜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静伏鞋底。如今走在城市的马路上,皮鞋里垫着流水线生产的鞋垫,总想起二姐的手工鞋垫。那些被鞋垫捂热的思念,总会泛起麦面糨糊的香甜,并在经纬交织的针眼里发芽。
昨夜梦见二姐在灯光下制作鞋垫,她一针一线把对我们的爱缝进鞋垫里。突然,我变成一尾红鲤,在那些细密的针眼里游来游去,那密实的针眼就像家乡龙潭河清澈见底的水,通透无比。哦,二姐。你就像这世上最暖的春蚕,把岁月抽成丝,一针一线缝进我走过的万水千山。素履生香处,步步皆是二姐裁下的月光,是她拆尽韶华为我缝制的最柔软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