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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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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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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布鞋

那是一双天蓝色灯芯绒面料布鞋,传统剪刀口,白色粗布千层底,鞋底边缘露出毛茸茸的布丝。这样的鞋子在家乡称为毛边底。毛边底布鞋工序繁杂,耗时费力,很少有人制作。但因用料讲究,透气舒适,很受父辈喜爱。

一天,父亲的朋友来家,他脚上的毛边底布鞋吸引了父亲的目光,父亲不住口地赞叹,甚至请朋友脱下来给他试脚。母亲捕捉到这个情景,她决定为父亲做一双那样的鞋。

母亲除了操持家务,还要上山下田劳作,她只能利用闲暇时间来做鞋。她先是剪好鞋样,然后便是裱硬布,把一片片碎布用麦面糨糊层叠粘在木板上,晒干后揭下来,照着鞋样剪出鞋底。然后包上白色粗布,再用提前拧好的麻线一针一针地把阳光的味道藏进鞋底。

母亲喜爱素净,她反复比较后,用蓝色灯芯绒布做鞋面,蓝色的鞋面和白色的鞋底,蓝白相间,赏心悦目。母亲做鞋的时候,父亲坐在边上看,他默默地抽着烟卷,袅袅升起的淡蓝烟雾,像雾一样遮住父亲的面庞。父亲看母亲的眼神像阳光,母亲看父亲的眼神像溪水。

母亲在屋檐下做针线活时,她身边总有两个物件,一个精美的蔑箩,一个原木的栎木抽盒。蔑箩里装有缝纫工具和零碎布头,抽盒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类材料。蔑箩和栎木抽盒出自父亲之手,篾萝的每一根竹蔑光滑匀称,竹篾编织的图案精美绝伦。栎木抽盒没用一根铁钉,精湛的榫卯结构和简朴的线条装饰,朴素大方。

抽盒里有一本杂志,杂志里面夹着各式各样的鞋样。小时候,母亲剪鞋帮和鞋底时,我就喜欢翻那本书,那不是对杂志感兴趣,主要对杂志里夹的各类鞋样感兴趣。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在灯下做布鞋,是家中常有的景致。一盏煤油灯燃着,灯苗如豆,昏黄摇曳,却足以照亮她手中穿针引线的劳作。灯影之下,她的影子随着针线的起落忽长忽短,仿佛在墙壁上无声地讲述着光阴的流逝。

纳鞋底时,母亲手指套上顶针,顶针在母亲手指上泛着银光,像枚褪色的婚戒。她将麻线穿过针眼,针尖扎进厚实的布壳里,用力一顶,针便出来了,紧接着用力扯麻线,麻线穿过鞋底发出的嘶啦声,像春蚕啃食桑叶的私语。遇到针穿不透的地方,母亲会用顶针加力,银针便像蚯蚓钻泥土那样慢慢往鞋底里钻。银针卡在鞋底进退两难时,母亲便慢慢推动银针,当银针露出头,她用一个弯弯的镊子夹住针,利用镊子把银针从鞋底里一点点拉出。她常常不自觉地把麻线在蜂蜡上蹭几下,似乎想借此润滑生活里某些生涩的摩擦。麻线在母亲手中穿梭,如同岁月在指间无声流淌。

母亲戴着花镜,神情专注。灯焰跳跃着,映照着她专注而沉寂的脸庞,时间仿佛被针线勾住,凝滞不动。渐渐地,白色鞋底上出现一行行针脚,那些密密麻麻的针脚,我总以为是母亲书写的某种神秘文字。纳鞋底是个讲究技巧的辛苦活,每次纳鞋底,母亲额头总布满细密汗珠。鞋子完工,母亲的手有好几处贴上了胶布,每一块胶布都是一个伤口,那是被麻线勒住的伤口。

母亲对鞋子面料和颜色的挑剔,成就了那双漂亮的布鞋,那是一双让人眼馋的鞋,它不仅色彩搭配和谐,而且工艺精湛。父亲把那双鞋拿在手里反复端详,不舍得上脚。在母亲反复催促下,他才爱不释手地放下。

父亲洗了脚试鞋,新鞋上脚,他欢喜得像个孩子。他在家里反复踱步。他说,这鞋子太软和了,我的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我看父亲穿着那双鞋,感觉他像踩着一朵蓝色的云,他就像在云端上行走一般。

那双毛边底布鞋传统的剪刀口收得极精巧,鞋袢的扣眼和捻成的扣子搭在一起,仿佛母亲的手时刻拢着父亲的脚踝。父亲在家里踱步,踩过铺地的青砖,鞋底的花纹便拓在青砖上,一行行脚印宛如沙漏里流走的年轮。

父亲非常喜欢那双布鞋,他不舍得穿,都是每晚洗脚后用来换脚。母亲嗔怪父亲说,鞋子就是用来穿的,坏了再做一双。父亲看着母亲伤痕累累的手,半天不语。他低头拉着母亲贴着胶布的手,半天没有放下。

母亲给父亲做那双毛边底布鞋,费了多少时间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母亲穿针引线时的模样,只记得父亲默默抽烟卷的模样。

父亲听母亲的话,穿上了布鞋。但他只选择晴天穿,阴雨天仍然穿上旧鞋。但每当穿上那双毛边底布鞋,军人出身的父亲,身板挺得更加地直。父亲对那双布鞋的喜爱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有一次父亲外出查看地里庄稼,去时晴空万里,回家时却下起大雨,父亲挽起裤脚,把鞋挟在胳肢窝,光脚冒雨回家。母亲心疼父亲,责怪父亲不穿鞋,父亲没有恼意,望着母亲乐呵呵地笑。

父亲天天穿着那双鞋下田,在地里忙活。慢慢地,那双鞋便显得陈旧,鞋底也渐渐变薄,鞋帮磨出了毛边。鞋帮磨破之处,又被母亲补缀结实。新布补在旧鞋上,颜色深浅不一,如同人生新旧交叠的补丁,在艰难行进中默默记录着脚步的沉重。

父亲穿着母亲做的布鞋,于红尘陌上,走过四季,遇见岁月,遇见花开。在时光的长河中,用脚步书写光阴故事。而母亲追随父亲的脚步,也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地平线。

母亲一直坚持给父亲做布鞋,父亲也一直喜爱母亲做的布鞋。尽管我们给父亲买了皮鞋,但父亲还是穿着母亲做的布鞋。我始终相信在那密密麻麻的针脚里藏着一组密码,而那组密码,只有父亲才能够破译。

父亲一生穿着母亲做的布鞋,他离开我们的时候,脚上依然是母亲做的布鞋,这双鞋的鞋底是白色,鞋面是黑色。父亲走后的第三天,母亲追随父亲而去,他们结伴而行,却把孤寂和思念留给了我。

有次回乡探亲,我打开母亲的储物箱,箱子里放着一双母亲的绣花布鞋,我拿起母亲的鞋,鞋底也是千层底,看着那密实的针脚,我忽然明白父亲为啥喜欢母亲做的布鞋,鞋底上那密密麻麻的针脚,原来是母亲把光阴纳进了里面,那针脚密密缝入的,都是不肯褪色的晨昏,是母亲目光铺成的路。而通往村口的那条路上,深深浅浅的全是父亲脚上千层底烙下的印章。

随着父亲、母亲的离开,布鞋终究是渐渐消失了。母亲生前做布鞋的用具,盛针线的篾箩孤寂地挂在墙上,那只栎木抽盒也静卧一角,它们布满厚厚的灰尘,它们早已失去昔日的光彩。我轻轻打开抽盒,抽盒空空如也,只有两只纽扣,白色的纽扣像家乡龙潭河畔土壤里的芨芨草根,白生生的。黑色的纽扣像家乡肥沃的土壤,黑黝黝的。篾箩空着,抽盒空着,它们却比盛满针线时更加沉重,盛满了月光照不亮的时光。它们空着,却依旧在风中兀自唱着,唱那些父亲踏过泥土的布鞋脚印,唱着灯下母亲俯身如弓的侧影,原来最深的道路,并非踏在泥土上,而是被母亲纳进了千层鞋底里,供我们在人世风雨中,步步踩实了这无尽的行程。

岁月缓缓前行,无声无息地掩埋了那些鲜活的记忆。我捧着母亲的绣花布鞋,两行热泪潸然而下。恍惚间,我仿佛听见那空着的篾箩,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声响,听见那抽盒打开时木质摩擦的声音,那声响穿越流年而来,提醒我曾踩踏过的那泥土,那灯光下穿针引线的身影,那被麻线勒伤的手指……它们早已缝入我的生命深处,成为支撑我行走的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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