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河
克孜勒苏还睡着的时候,克孜利亚就已经站立着了。它们都姓克。在柯尔克孜的语言里,它们都和“红”相关。她讲起的故事,多见野意,我却忘了原样。只记得,豹子献出自己的尾巴,老虎掀下自己的牙齿,克孜勒苏的河水滋润了她的秀发,昆仑的玉把自己凿成玉胜,拼在一起,便有了神力。
克孜利亚醒来的时候,豹子还在切割自己的尾巴。上古的冰川淬炼,锋利,刚健,一把好刀。豹子的刀是冰蓝冰蓝的。我没有见过豹子,如果像照片所描绘的,那么豹子应是瘦长的老虎。豹子有脾气,跑得快。豹子的怒吼,惊得克孜利亚成了红峡谷。冰川水就融下来。灰黑的,寂寥的,寂寞冰川冷。老虎比豹子结实,肉多,肉质紧实。摇头摆尾自锉牙。在丹霞、雅丹成为命名之前,克孜勒苏和克孜利亚早就已经存在了。没有人会解释清楚,红是什么红,红是为何红,灰蒙蒙的、粘稠的、翻涌着碎玉的融水,为什么没有在克孜利亚醒着的时候变红。为什么要走过塔什库尔干绵绵软软的长征路,才有了克孜勒苏如今的面目。
朦朦胧胧的,就看见一身青绿色的被水浸透的长裙裹着一个四方扁平的女人身体。我说,既然你早早知道自己来了河边要死,你为什么还来,我是说,来河边。你都梦见了,还来?
她还在捋着自己的头发,许是死人发质有异,发梢水淌不尽。她的头发不算长,却像连通着河,克孜勒苏的水哗啦啦,流经她的头发,又被她捋出来,再淌回河里去。她也不回答,就只是捋头发,间或捋出来一条银鱼儿,面条鱼,她说。她开口了。开口说话,说的第一句话,三个字,面条鱼。如面如条如鱼,非面非条是鱼,窄,细,长,有如拌面中的其中半根,炸将来吃,酥,脆,香,没有骨。银光忽而一闪,河水从她的头发出发,把“面条鱼”带了走。捋头发,河水淌。
又捋,有时候也捋出来一块海苔。许是水草,但她叫它海苔。她又开口,第二句话,两个字,海苔。我说这是克孜勒苏河,你要叫苔,也是河苔。海鸥在海,河鸥在河,湖鸥在湖,我说我见过。她也不搭腔,接着捋头发。死人的头发会继续长!我亲眼所见。她那一头乌漆嘛黑的油光锃亮的浸满着克孜勒苏河水浑浊气的湿,正在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地长起来。捋头发,克孜勒苏河畔的女人捋着长起来的头发,捋来一块铁。
或是铜,发绿,发涩,四方,很有几分重量。破铜,烂铁,青铜,钢铁,她又开口,说出四个词。这一次,我没有任凭水流冲将去,手一伸,一挡,四方铜铁就落下来,没有我所预想的、丁零当啷的、敲击大地的声响。人死了,不响,经由死人的物件,也就不响。
日头还高。中华金叶榆和日头站在一起,耀人眼。她背对昆仑塔,面朝克孜勒苏河,全然不顾我手里拿了一块什么物件。我举起来,对着日头看,认出来锈,铜锈。发绿,是绿在了铜锈上。铁要发红。碱式碳酸铜。不是三氧化二铁。她还在捋头发。我又举起来,这次不对着日头,毕竟背光。在黄绿黄绿的榆树叶之间,就着日头光,仿若有刻字痕迹。我揉了两揉眼,认出来第一个字,贾。
这人姓贾啊?我说。
她不响。捋头发。河水淌。
头发还在长,长到离我左手很近了。这时候我认出第二个字,生。
就在我巴望着眼挤兑着眼死睁着眼想认出第三个字的空档里,她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她说,贾生挟策泪空弹。贾生挟策泪空弹。这是周先檀的诗。面条鱼,海苔,淌眼泪。人知命改命,人装神弄鬼,人知命不改,等于不知。捋头发,河水淌。她甩一甩脑袋,水星子乱蹦。死人气息,没有,她没有死人气息。她有鱼人气息。腥气。鱼腥气。水煮鱼做不好,尤其水库鱼,冲天腥气。她死了,染上面条鱼的银光,一口吞掉河里的苔。举着发绿的古铜,在日头底下捋头发。捋头发,河水淌。
她说,她死去的时候她最在乎的人满心想的是挽联怎么写。
玉会成为山。在山料和籽料成为命名之前,山上的玉和河里的玉,早就已经存在了。所以她夺过我捡起的铜方块,她说,这是周先檀的物件。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我想,她一定在期待我的追问。我就不问。我沉得住气。我不问。
他是一个想了一辈子把自己放逐了一辈子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的人。果不其然,她自己说了起来。
她的头发开始干涸。就是从揭穿了铜块身份的这一刻开始,她的头发不再长流水。捋头发,不淌水,一捋一把,掉落的发。老虎的牙齿没有长在她嘴里,老虎的牙齿长在了她眼上。蓝瞳孔,上亿年冰封的晶蓝,白尖刺,尖牙、獠牙,长在她重叠到四层的眼皮。一眨眼,牙是白光一闪,像银鱼儿,凡事都在忽然之间。
人总归是无法战胜自己的好奇心和窥私欲。我说,你在乎的人,给你写了什么挽联?
她就闭上眼。修长,修长,修长又修长的手还在捋着枯干,枯干的发丝。青丝不总是如雪。虎牙在她的眼皮上昂首。她立在河岸,头顶金黄嫩绿的中华金叶榆,脚踏深褐泛白的千年盐碱地,手心里,是死去的、方才还在变长但此刻枯干如麻绳的头发,手心里,还有着一块一寸见方、来自周先檀的、某种不知各种用途的铜。
她悄悄、悄悄地,说起来。她的声音像是从七月十五的峡谷里传来,悠扬,空灵,一个空洞的能指。她说,我死了,那人开始研究挽联的平仄。
她说,大家来送我下葬的时候,我就躺着看他们。谁来了,谁没来,我都清楚。三月三,天门开,我看着眼前的活人,头一回有了活着的热乎感。有些人应该来,但是没来。有些人没必要来,但是来了。还有好些我没有见过的人,也许是来纪念我,也许是来蹭饭。他们匆匆鞠一个躬,匆匆离开。那天我想到很多事体,想到“烟云供养”,想到“眉目如画”、“神爱世人”。想到阿米尔家的第九头牦牛,想到牦牛肉火锅。想到冬日海的雾气里,一只海鸥掠过。想到“门前风景雨来佳”,想到“应物斯感”、“感物吟志”,想到乔尔玛。想到脑子乱糟糟地想到很多应该是症状之一种。想到“挖坟”。想到“指鹿为马”,她说,她真的认识一种动物叫“马鹿”,在塔克拉玛干腹地。她还想到红王子锦带花,想到八景锦天,想到汉归义羌长。
她没有站起来,没有坐起来,没有发出声响,没有吓了来人一大跳。她一直等到所有人都回家去。她有耐心。次日早晨,送她进锅炉的工人出了一会儿神。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她其实没使多大的招数,只是让他想到了很多事体。她悄悄、悄悄地告诉我,那个工人,想到七十六岁的老母亲、想到涨价的水电费、想到在深圳读书的儿子,想到“八羊骑上马”,想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想到死去的亡妻。于是,那个工人想到了他的全世界,却忘了把她推进去。她从价值四千八百八十八人民币的棺材里爬起来。厚重的实木棺材,再过几分钟,就是一抔灰。一路走,一路望。她走出火葬场大门的时候,工人还在想,已经想到他五岁那年偷过的一只白公鸡,那只公鸡不会打鸣,是个哑巴。火葬场太热了,她想,她要去河边吹吹风。于是就想,心无挂碍地想,一意孤行地想,想着,就走着,一路想一路望,一路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说,你跑了,锅炉工人怎么交差?
她好像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她说,难道火葬场会缺少一捧灰?
我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
她跟我说,她是一个专门研究周先檀的研究员。于是我终于理解了,她想到的那一堆,什么应物斯感啦,什么八景锦天啦,这么一堆小资的话语。每天就泡在故纸堆里,走不进大地泥土当中去,你指望她有什么对生的热切,对命的期待?
我还想弄清楚一点。到底是你没有死,还是你已经死了,我看到的只是你的魂魄。我还很好奇,牙齿为什么长在你的眼睛上,你的头发,是从哪里流出来水。你怎么从火葬场走到了河边,打车吗,还是自己走,要知道,这两个地方隔着起码八十七公里。我还想着,今早出门的时候,好像忘了收晾在阳台的袜子。我七月就满三十三,独居,在喀什没有亲人,我有三十一双袜子。以备一天一双。我有三台洗衣机,一台洗衣服,一台洗袜子,一台洗内裤,我很注意个人卫生,我想这会让我长生不老。
她突然眨眨眼睛。她说,你不会长生不老,你会活到九十七岁,自己死去,身边什么人也没有。这个世界上最在乎你的人在飞机上,飞机还没落地,你就咽了气。让我看看。你会在病床上死去。各种管子,从你的耳朵里进出,你应当是脑袋的问题。你的四肢和生殖系统很健康。你的洗衣机买折本了。现在都出来一机三筒的样式,省钱,省力,省电。你在老家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姐姐,亲姐姐,她一下生,就被你爸送走了。为了要你。你姐姐过得不太好。你姐姐过得不太好是因为你来了,你要是不来,她就不会被送走。你家吃得饱。我从火葬场走过来的呀,我不是跟你说吗,一路走,一路想,一路望。我是怎样想的我就怎样走着,我是怎样走的我就怎样想着,想着,走着,就来到了高台的斜对过,来到了摩天轮的背面,来到了一条河的一侧。我的牙是老虎给的,周先檀救过一只老虎,牙是智慧是福分是一切幸运的顺畅的先知的,所以我在梦里就见过了,我一到河边,我就死了。我死在克孜勒苏河的左岸,世界上最出名的左岸不在这里,在巴黎,你吃过巴黎贝甜吗?我年轻的时候,在巴黎生活过一段日子,那时候我每到晚上,就要做梦,梦里是我死了,在左岸。只不过,我没想过我死去的左岸其实是在克孜勒苏。我是心甘情愿被周先檀拖下水的,我愿意去看看他的脸,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他有左宗棠的秘密。你不知道周先檀但一定知道左宗棠。我研究了一辈子周先檀,周先檀在我的梦里悄悄,悄悄地约我来,来克孜勒苏的左岸。他说他想见见我,想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所以我跟你早就说过了。周先檀是一个想了一辈子但一辈子到头什么心愿也没达成的人。我也是。我死了,就被人捞上来,就到了火葬场。我最在乎的人不是第一个知道我的消息。过了三个小时,他才从我们所的讣告里知道我已经没了呼吸。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只是在想,给我的挽联怎么写才合适,才显得出来我们情真意切,才能让旁人知道,我们的熟络。按常理他会比我早死,但是没有,其实我没想过给他怎么写挽联因为我一直知道,我一直知道我会比他早死。他好纠结啊,他一个晚上喝了三杯黑咖,为了思考结尾最后一个字的平仄。他心里一点儿我都没有,他心里的我,还不如他桌子上的某一本书具体。
她说这些的时候,我都忘了我在想什么。一团乱麻,我的记忆是一团乱麻。我惊讶于她竟然清楚地知道我在想什么。旋即,我又想到我这个惊讶她也会一清二楚。这其实很恐怖,你在她面前是一个透明的,没有秘密的,这很可怕。我最喜欢走在新疆的路上因为很多人说话我听不懂。我觉得安全,竟只是因为别人说的话我听不懂,而不是因为我说的话别人听不懂。可是现在,她听得懂。她还听得懂我心里在说什么!这不是个好事情。
克孜勒苏河的主河道不能算窄。它比长江黄河的许多部位要宽得多。但其实如果你拿三江源做比对,克孜勒苏实在是雄伟的壮阔的笼盖四野的!于是我故意大声地说,我说,克孜勒苏河的主河道不能算窄。它比长江黄河的许多部位要宽得多。但其实如果你拿三江源做比对,克孜勒苏实在是雄伟的壮阔的笼盖四野的!
这一次她眨眨眼睛,没有说话。
2.五号小区
眼泪就出来。这是一个轻佻的物件。轻飘飘,没什么重量,说出来就出来,也不值钱。眼泪出来,无非就是淌,淌得慢悠悠,这是静水流深的泪水。淌得迅疾,这就是泥石流样的泪水。泥石流样的哭是泥沙俱下的,通常要伴随着天雷滚滚,嚎啕,嚎啕大哭,是撕开了心裂开了肺的。静水流深样的哭呢,是静静的,悄悄的,暗度陈仓,泪水就做贼一样溜过去。有人哭相美。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林黛玉再世,颤颤巍巍的,是海棠花在谷雨那日的淋漓小雨里,风一吹,泪水就一娇嗔。有人哭相不美。咧着嘴,呲着牙,呲牙却不是大笑,是大哭,五官就挤到一起去,揉一块面团,把五官揉到一起,淌下的泪就是和面的水。此刻,现在,她的哭相就是不美的这一种。她的哭,却不是静水流深样,也不是泥石流样。是安静的泥石流。是沉默的悲伤冲破了大堤,是没有声响的海啸,没有预演的滔天洪水。
她在喀什五号小区的门口就这么哭着。土黄色的,小区的墙是土的黄,空气也黄扑扑的,在黄颜色的空气里看人,像加一层复古滤镜,正拍一部上世纪的老电影。杂糅。她的泪水和土黄电影是一种杂糅。卖西瓜的卡车上,摊主长着一张维吾尔的脸,说着没有什么两样的普通话,西瓜,又甜又大的西瓜。左手边是一辆卖石榴汁的车。石榴汁深红色彩,透明度不高,说是鲜榨,也没见石榴果皮。她会看见这些吗?在泪水的折射里,石榴汁又是什么颜色?
和在河边的她不同,她的头发彻底枯干了,一丛干草样,看不出昨日模样。昨日太阳下山的时候,那是晚上十点了,在新疆的西南地带,落日头向来晚,一天的时间就像被拉长了,拽拉面似的,一拽翻一番儿,一拽长一番儿。告别的时候她让我回去看《山海经》,她说那里有她的秘密。我说好。心里想的是,那么左宗棠的秘密呢。我心里就这么想了一小下,她就开始哭,一哭哭到现在。
她说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我说是,我是真不知道。她说你们所有人都一样,就只知道左宗棠,你们知不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说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她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说咱们在这里复读机没意义,你想说什么,你敞开了天棚说,我脑子笨,转不过来。
她反倒不说了。
次日早晨我按时出门。我要上班,不工作就没有饭吃。我的工作其实也简单,就是卖乐器。都塔尔,热瓦普,弹布尔,艾捷克,达甫,卡龙琴,还有特别出名的冬不拉。冬不拉最出名,但少有人知道它分两种,一种三角形,叫阿拜冬不拉,一种瓢形,叫江布尔冬不拉。我懂得很多和乐器相关的知识。我从小学音乐,九岁就在中山公园音乐厅表演过拉小提琴,我曾被许多个小提琴专家形容为有天赋。武汉音乐学院毕业后,我一路北上,流浪到了喀什。这里有我最在乎的姑娘。她的名字非常美,欧音才次克,她是“光明的花儿”。欧音才次克的爸爸不同意我娶她。因为我不是一个蒙古族家庭理想的女婿,我没有足够多的肌肉,力气不够大,干活不顶事。和欧音才次克分手之后我也没有继续流浪。就在喀什,找了一个卖乐器的工作。但其实根本不能算是卖乐器,店开在一个景区的一角,没有人会来景区买乐器。他们都是买个乐子,买个纪念。于是就会见到五湖四海的客人。我最头疼遇到精打细算的老头儿老太太。通常情况下,他们都是退了休,跟着团四处晃悠,走南闯北,见山见水,就是有一点,抠门儿。原价二百直接砍到五十,原价一百二直接喊二十,把我们的脚腕子都要给砍掉。其实我是想说裤衩子,但是太粗俗了,她虽然是个死人,但毕竟是个女死人,男女授受不亲,我心里要是一直想,裤衩子裤衩子裤衩子,不知她会怎么想我?接着说乐器。为了卖出去,我专门从网上学来一套口诀,教人辨认新疆乐器的口诀:都塔尔,没音孔,没琴头,两琴弦;弹布尔,没音孔,没琴头,五琴弦;冬不拉,有音孔,有琴头,两琴弦。每天我都会念叨许多遍,像念经,它已经成了我面部咬合肌以及声道的肌肉记忆。
我住在五号小区。这里离古城景区近,租金不算高,租房子的年轻人不少,单身者友好。毕竟,邻居若是全都拖家带口,很难不会冒出来个热心肠说,给你介绍对象呀!我这辈子就给了欧音才次克了。我不指望有什么别的人。倒是,欧音才次克早结了婚,日子过得挺好。我闲着没事儿就去昆仑塔,这是个有着前年历史的新物件,可以爬上去,俯瞰全城。空气里沙多,其实看不明白具体。在昆仑塔上向外看的时候,如果我戴上一个望远镜,会看到英阿瓦提路拐进来一辆银灰色小汽车,那是欧音才次克的丈夫接她下班回家。看到银光一闪,就像面条鱼,银光一闪,我就放心了。我知道她每天过得不错就够了。她甚至不需要知道我还在喀什。
我住在五号小区四号楼二单元,早上一出单元门,老远我就觉得门口好像不对劲儿。走了两步一看,昨天那个女人果然就在门口正中大大剌剌地站着。
人和车从她的身体走过。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人和车从她的身体走过!克孜勒苏的河水没有给她留下多少印迹。她不潮湿,很干燥,所以我们说,新疆盛产干尸,这是有道理的。克孜勒苏的水从她的身上淌过去,就带走了她原本的水,她更加枯槁了。青绿色彩的长裙空空荡荡,飘过来,飘过去。我无法不想起昨晚回去查的《山海经》,在《西次三经》里有这么一句记载:
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我看不见她有没有一条豹子的尾巴,兴许有,被青绿长裙挡了去。但看得见老虎的牙齿长在她眼上,蓬松的头发枯干了。也依然蓬松,胜是玉胜,可能被克孜勒苏河水冲掉了。装神弄鬼,装神弄鬼的活死人。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看不见,不知道为什么我偏偏看得见。她见我走过去,第一句话是,说我装神弄鬼?你且等着看。几十年后你死的时候那个女人正在飞机上。最近她会离开这里,过几天就来和你道别,你且等着看。你也是一个,想了一辈子放逐了一辈子但最后什么也没得到的人。她把你的魂勾走了,你不是活死人你是死活人。活死人死活人差不多,所以你看得见我。
眼泪就下来。我早就说了我的记忆一团乱麻所以我刚才就给你讲了她的哭相和她的泪水。南疆的沙尘天,迷幻,空濛,没有确切历史记载。她一边淌眼泪一边手舞足蹈,她高高举起双手在空中摇摆,她带起一阵一阵原地的旋风,她呼风唤雨了她在学龟兹壁画的动作,我终于看明白了。飞鸟从她头顶经过,也一并转起圈来,乱飞,盲目飞,闭着眼飞。我流浪的时候去过克孜尔石窟,蓝绿相继,石窟里的王普遍有六块腹肌,确切说是两块胸肌四块腹肌。壁画里,每个人物的动作,都有其起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姿态。她昂首摆尾效仿着的,应当是其中一个女神仙。如妖如魔,如折如磨。现在,她掀起来一阵风,一阵又一阵风,路过的人们有些奇怪地看向我,好奇着,为什么我站着的地方,会有一阵风,一阵又一阵风。
周先檀这个人,我昨晚也搜了。晚清幕僚诗人。跟着左宗棠在新疆打了好些年的仗,道员级别,大概是个四品,留下本《味道轩集》,里头有个《西征草卷》是“战地日记体”。我还去搜了研究他的论文。不知道是不是她写的,有个人大胆推测说,周先檀其实是“进京应试落第,因为不甘沉滞于下僚,决心从军西征,趁着年富力强,争取建功立业”。所以当时我想我有点儿知道她说的那句,他是一个想了一辈子把自己放逐了一辈子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的人,是什么意思了。她还在摇摆着手臂,她的眼泪悄无声息,她可真是一个永动机。人类的难题就在她身上破解了。她体内有无限多的眼泪,她能掀起无限多的风。她不知道疲惫。不会像周先檀一样还没建多大功立多大业自己就先死了。这个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不是啊,你看没看懂?他死的时候年纪不小。
我说哦,哦。
她说她见到了周先檀,在克孜勒苏河畔。周先檀四方脸,这么些年了,没有变得更老。她说,死人是不会变老的,虽然死人头发会继续长,但不会一直长。不然全世界的地面都会钻出来好些头发丝。她说,周先檀是在克孜勒苏河里坐着小船,羊皮做的小船,不是简单的筏子,是有模有样的小船,白花花的。羊皮都是白花花的。他其实死在乌鲁木齐。但他自己说,他是从乌鲁木齐东天山的萨尔巴斯萨伊出发,一路顺着天山融水南下,走过巴音郭楞,走过库尔勒,刚从克孜利亚飘过来。一直忘了说,克孜利亚是一个冰川侵蚀成的峡谷,克孜勒苏还睡着的时候,克孜利亚就已经站立着了。它们都姓克。在柯尔克孜的语言里,它们都和“红”相关。她说周先檀真是一个性情中人。见了面二话不说,先吟诗一首。什么诗她倒是忘了。周先檀把羊皮船靠了岸,伸出手,邀请她上船。她没有犹豫。从二十一岁翻开《味道轩集》开始,她就没有哪一天不在期待与周先檀的相逢,她等这一天,等了三十一年。原来周先檀的手是这样的。温厚的,有力的,中指有茧子,这是常年握毛笔留下的痕迹。用今天的时髦话说,他算是战地记者呀。她有些贪心,不想松开他的手。天气预报说那天有雨,天上云彩很厚,日头从云的间隙中透出来几线光,风声大作,把羊皮船吹离了河岸。她朗声背诵起周先檀的那句:雨来似挟波涛涌,风吼如闻霹雳喧。这也是她对荛珊说的第一句话。荛珊是他的字。她说,当着他面称呼周大人,他就很受用。周先檀说起很多,很多左宗棠的秘闻,以及关于金顺,金顺和升泰的那场纠纷,其实另有隐情。她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心里不会想,金顺是谁升泰又是谁?
说书人讲着讲着故事突然停下来,抛给你一个问题。我说哦,哦,我应该好奇吗?我不太了解这些。
她说金顺当过伊犁将军,升泰是派驻新疆的事务大臣,他们意见有过分歧,升泰为了避免争执,回了京。朝廷呢,却说他们玩忽职守,念及边疆用人,才从轻发落,革职留任。她说金顺是个苦命人,应召回京述职的路上发了病,没了。她说周先檀就是这些事体的见证者,他讲了一些背后的曲折。她说,周先檀有话不能讲,硬生生憋着许多话,肚子上憋出来一个鼓包,他还让她伸手戳了一下,隔着衣服。那个鼓包里好像是气儿,一戳就乱跑。趁势长驱锐莫当!杀气耿龙泉,欢声腾凫藻。旌旗十万程侯营,更喜朱虚并辔行。夜奏甘泉书报捷,重恢疆域栽葡萄。却又是,壮士争酬未报恩,青楼泪脸空垂线。写出这些东西的人,竟然还会因为有话不能说,而憋出一个气鼓包。
3.昆仑塔
阿罗汉的一切烦恼都解脱了。圣者住在圣山。昆仑有神。和合众材假名为众生。众生好度。世间的言说世间的假名世间的说法,随顺世间的习惯而非实存。世界是常还是无常?有边还是无边?统一的还是七分的?人死了存在还是不存在?往生到底怎样解读?我的脑子里就装着这么多问号。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是能听见我脑细胞的声音呢,还是我脑袋上面有一行一行的小字。她眨眨眼睛,眼皮上的虎牙就一忽闪,一忽闪。眼皮上长牙齿,也不知道疼不疼。如果我把她的虎牙拔下来,她是不是就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应当也吓了她一跳。她走开两步,离我更远一些。她说,人就是这样,暗箭难防呀。这个时候我又好奇她的挽联,她口中的那个人给她写的挽联,那个需要耗费三杯咖啡才想出来的挽联。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在昆仑塔上了。昆仑塔白天没什么独异,就是一个塔,也不高,说是形状像雪莲,也很难看出来。晚上有灯光。紫的,红的,蓝的,光线乱射。她说周先檀带她去了西王母宫。你知道西王母了,你已经知道了。她说,西王母最开始半人半兽,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被编排成了温良贤淑的女子,周穆王和汉武帝都和她有点儿故事。她说,周先檀带她去了昆仑山。昆仑山的真迹我一直以为在现在的昆仑山,她说,谁能想到呢,昆仑山,竟然在克孜勒苏河底!克孜勒苏河底有好些石头。克孜勒苏河底的石头,像许多物种,像端着盘子的侍女,像扛着锄头的老汉,像抓耳挠腮的猴儿,像小鹦鹉,像大老鹰,像马,像羊,像蛇,像花,像树,就是不像石头。也可能是玉。所有这些石头中间围着一块高地。周先檀打翻了羊皮船,他们沉下去,才看到这些不像石头的石头,和中间的高地。她说,他打翻船之前问我了,我要是愿意去,就得用阳寿换。她说,要是你,你换不换?她没等我回答就自己说了,很长的一生未必很好,很好的一生未必很长,许多很长的一生很好,许多很好的一生很长,更多不长的一生不好,更多不好的一生不长。她说她会换的,她一定会。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宫殿,宫殿里有个女神仙。从前女神仙被传作是,人兽同体,后来又讲作,容仪端丽,灵眸流盼,绝世姿容。她说,我没有见到女神仙,周先檀也没有见过。我们见到了她住的地方。玉峦冰壑,琼台玉宇,泛绿的玉在发红的水下,剔透着,肃穆着,玉川携手水晶宫,玉石生瑶林琼树。玉会成为山。宫门上,有什么东西银光一闪。周先檀去摘下来,他说那是他救过的一只老虎的牙,他们早约定好了,等老虎死了,就把虎牙留给他。他说你是最后听到我肚子里秘密的人。他说他不等了他要去投胎了。他等不来考古学的新发现了。因为他发现金顺的墓二十年前就已经被人盗掘了。贾生挟策泪空弹。一切不再有实证的可能性了。他把一块青铜方印留在了宫门上。发绿,发涩,四方,很有几分重量。那是虎牙原本存在的地方。
他把虎牙扎进她的眼皮。
她死去的时候,是河水先侵占了鼻腔。突然之间,呼吸就不再顺畅,周先檀也没了踪影。夹杂着千年冰川气息的克孜勒苏河水,只消她一吸,就呛进了她的呼吸道,她的气管,她的肺。夹杂着各种水藻、鱼的排泄物、微生物的克孜勒苏河水,见缝插针,进入她的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嘴巴里,水压把她的血挤出来,把红色含铁的河水挤进去。她的肚子里好像装下了一条河的眼泪。她的心却拼命工作,大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记住,你要记住,记住他们的秘密。这一辈子她记住过许多文字。课文,小说,诗,重要的人说的话,自己的文章,她记住的许多文字都和周先檀有关。决定做西域诗研究的时候导师跟她讲,西域诗浩瀚灿烂,其意无穷,但研究周先檀,不好出成果。那时候她说,我看见他了。那时候她的“看见”不是真“看见”,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真的眼见他,原来他长这个样子。四方脸,中等身材,许是命格杀印相生,嘴角天然向下耷拉。毕竟他连一张画像都没有留下。其实也算可以了。毕竟还有更多的人,连一个字也没有被记住,他们生来,上阵杀敌,蒙昧中出征,很可能说不清自己为何穿上盔甲,分不清自己打的是匈奴,还是月氏,还没碰过女人,就死了。还有更多女人,在家中操劳一生,悔教夫婿觅封侯,一只肩膀挑家里,一只肩膀挑家外,跳着小脚奔波,活生生累死,穷死,饿死,被杀死。现在她也死了,留下一个讲得云里雾里的故事。有人为了给她写挽联,会连喝三杯咖啡。但也仅限于此了。这个世界给了她一些花圈,火机一点,手工和机器扎起的黑白花圈们,和手写或打印的、讲究平仄、对仗工整的挽联们,就一同成了火花,温暖,热烈,最后成了一抔灰,冰冷,寂寥。
夜晚的昆仑塔七层,没有什么人。那么她是最后一个知道此几人秘密的人了。我央她给我讲得更详细些,她不讲。她说,你要活到九十七,你不能背负秘密,背负秘密的人活不久,尤其是历史的秘密。昆仑塔的灯光如水,四面八方落在这座城市的灯火通明处,也平等落在这座城市的乌漆嘛黑处。我们站在塔里,四下静默,黑暗是长久伴侣。窗外越是光影轮转,越衬得窗内的阴影是实存。其实我在想,这座城市的某扇窗子背后,欧音才次克正吃着自己的晚饭。她说,你那个什么克,下个月就要搬家去乌鲁木齐了。我说,那我要等到下个月才知道。
现在安静了,声响和声响都沉睡了。良玉勋名襟上泪,云英事业心头血。这是谁写的诗她没说,她只是大声念诵。血字落下,一切又安静起来。在安静和安静之间,她紧紧闭上自己的嘴,再不说一句话。她的双眼扁长,她的鼻尖如钩,她的嘴巴浑厚,她的额头平整,她眼皮上的虎牙嶙峋刻骨。我又想起谁说,昆仑塔下,有一个通向克孜勒苏河底的地窖。在古城卖乐器,有一济好处,能听到各式各样的故事。我听过许多故事。比方说,谁上吊死了,谁出车祸了,谁得癌症了,生死是第一命题。再比方说,一男一女相爱了,却各自有家庭,或是一个女人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一个男人爱上了另一个男人,情爱是第二命题。性事和刑事同等重要,八卦和小道消息一样盛大。昆仑塔的地窖,属于小道消息。啊!地窖!河底!她几乎是顷刻间就知道了我在想什么。她说那我们去吧。
一路想,一路望,一路走。她是怎样想着就是怎样走的,她是怎样走着就是怎样想的。她想着,就把我们带到了地窖的门。我根本就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就在了地窖的门前。平躺着的一扇铁门。灰黑,沉重,上着重锁。她想啊,想啊,想啊,想得很用力,任她如何想,锁就是不开。她说,是西王母不想见我了。
于是就地躺下。她躺在地窖门上的时候,有银光一闪,我想那应当是豹子的尾巴。我说,也好,这样一来,你就和这人世平起平坐了。
真实姓名:陈雨辰
联系地址:山东省日照市东港区秦楼街道学苑路天力如意家园
就读高校:新疆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