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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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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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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的菜园

冬季的阴冷干燥轻而易举就击破了脆弱的皮肤防线,又赶上封控,彻底打乱的生活节奏开始让我内分泌紊乱,每天坐在阳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脸上又开始迅速的长起又红又硬的痤疮,甚至改变了脸部的对称形状。挤又不能挤,用药也不管用,只能等痤疮瓜熟蒂落,又平添几分焦急。

晚上睡觉只觉得厚重的棉被压得我喘不过气,乱七八糟、稀里糊涂、各式各样的梦境交织堆叠在一起,分不清是做了无数个梦还是同时做了无数个梦。时间空间左右横跳,破碎重组,不断拉扯轮回,时而像是吃生吃一碗芥末直冲云霄,时而被海底不可名状凝视如坠冰窟,时而高速驰骋呆住撞在山脊之上,谈不上噩梦更非美梦,只记得醒来枕巾已被汗水浸透,上面掺杂着红的白的黄的凝状物,伸手一摸,那个巨大的痤疮已经破裂,正往外慢慢渗出红黄白色的体液。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长过类似的痤疮了。

老爸老妈严格控制家里物资的消耗,见我终日躺在床上正好乐见其成,俩人又是闲不下来的主,一遍遍乐此不疲打扫卫生,家里的地板和门窗像是打了蜡熠熠生辉,空气中到处是清新的消毒水味。但是活总有干完的那天,百无聊赖之下,坐在阳台发呆的老妈开始主动喋喋不休讲故事,基本上就是她半辈子的生活经验和某些大事,自信刚强但多苦多难老妈的一生当作故事讲起来还是蛮有意思,尽管大多带上了回忆的滤镜而且有所重复,但仍然让老爸和我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的做一些补充和评价,灰蒙蒙的日子这才算有了些别样的精彩。

等到封控结束,大家陆陆续续开始正常上班,久违的生机终于开始澎湃起来,只不过大家变得小心翼翼,相互交流保持着距离,口罩成了脸的一部分,进出公共场所必须扫码,各村进出路口的闸门被暂时抬起,马路上干净了许多,空气中的烟火味逐渐被消毒水味替代,等到适应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夏天。沉默阴郁的我接受烈日的充能活泛了一点,老妈则趁着初夏的时节,逐渐恢复倒腾老家那片小天地的精力来。

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老妈凉拌了一根黄瓜,吃起来甘甜爽口、脆生十足,忍不住夸了一句:“真好吃。”老妈则露出满意的表情,又督促我吃另一道丝瓜炒鸡蛋。我虽吃嘛嘛香,但丝瓜就是我味蕾的天敌,老妈却从来不会考虑我的感受,一到时节,丝瓜必然出现在餐桌上,又会必然催促我要大快朵颐。

菜园子就种在老家。说是老家也不太准确,以前居住的地方和现在居住的地方都在本村,距离并不是很遥远,但现在的确不住人了——许久不去的话,青砖白泥红瓦竟然有些古朴扑的感觉——老妈觉得老家空着也是空着,就不如进行一下“劳动改造”,用来种植一些瓜果蔬菜,供养一下挑剔的五脏庙,也安放一下老妈退休之后无所事事的精力。

老妈每天七点多就收拾好去打理菜园了,这个时候她已经做好了早饭,手里也不用带什么东西,铲子、手套、篮筐都放在老家,她顶多戴着一顶宽大的遮阳帽。走在路上不时和老朋友们打招呼,等到胡同路口的时候,她会稍微停顿一下,凝望一眼胡同深处的那个,她主持居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家。

现在的胡同出口的路口盖着三层小楼,开着许多店铺,饭店、养生店、营业厅整齐的排在路边,他们如同推销员一般衣着整齐、面带微笑的向过往的行人打招呼,俨然是小城镇的牌面,但拐进胡同却是另一番模样,挨家挨户门口栓着大黄狗或大黑狗,一叫起来就是一片沸腾;胡乱停着黄锈的大货车,野草长短粗细随便长一丛,野花红黄蓝白随便开几朵,油亮的杨树叶时不时的落下几页,被地上的蚂蚁轻轻拖走;偶尔大雨倾盆,胡同水泥路两侧立即变成泥泞沼泽,灌饱生满青苔的泥地之后如同小溪汩汩流出;家家门前都有用石块垒成的古旧猪圈,大铁门上残存的年画迎风摆动。整条胡同像是一个摇着蒲扇在自家檐下乘凉的老大爷,眯着眼悠然的躺在时光里不肯起身,他好像一直这样从未年轻,又好像经历了几番轮回泰然自若。

老家门前的猪圈早已被拆除了,拆下的一堆堆青石料被砌成了围墙,只留下了几棵挺拔的树苗。之前有一棵直溜溜的钻天杨站在门口旁,因为蛀虫作祟在去年的某天夜里自己倒了。这一下就空出许多片地,老妈索性直接将那片地开垦成菜园,种上一片绿色蔬菜。虽然我很想念那棵我见过最修直的钻天杨,毕竟自我一出生它就站在那里,算是我的兄弟,一度十分遗憾。不过因为能吃上爽口的蔬菜,也就勉强接受,算是抚慰了我的心窝。

打开已经退了金属色彩的铁门,黑红细微的铁锈扑簌扑簌往下掉,像是给参观这个小小新世界的洗礼。院内正对门张扬且旺盛的无花果树枝已经足够吸引任何人的眼球,它不算高,但硕果初现,枝叶坚韧且娇翠欲滴,想必到了盛夏枝头成熟之时也是果香四溢之刻。前院的老奶奶家里也有一颗无花果树,小时候经常跑到她家里扣取树干伤口处的树胶,然后寻几只苍蝇蚊子塞进去做成现代琥珀,对满树的无花果却熟视无睹,经常要被老奶奶硬塞进怀里带回家吃。院子中央也伫立着两棵树,一棵是石榴树,一棵是李子树,他们仿佛才是这片小天地的主人,个个傲立俯视,紫黑色的树体甚至反射着若隐若现的阳光,五步以外就可以感受到他俩极其旺盛的生命力,那味道就像是树根处淡淡的羊粪味。

压水井边放着两三箱“韭菜盒子”,被做成韭菜鸡蛋饺子的韭菜就来源于这白色泡沫箱子的一茬一茬绿油油的韭菜。院内的空地上则放置着极其健壮的绿植和鲜花,这些绿植经常在老家和新家之间来回变更,在新家待久了,老妈就把他们放进老家透透气,放松完之后就又会被移到新家去充当净化空气、赏心悦目的角色。

几只威武的大公鸡器宇轩昂的在被铁丝编成的活动空间里气势汹汹的踱步,精力旺盛且经常打架的它们拥有一只通红的鸡冠,上面星星点点的伤痕彰显出它们不服输的气质,虽然最后也会成为我们家重要的蛋白质来源,但不妨碍他们将翅膀鼓得溜圆,昂首高鸣。院内的水缸曾经用来防潮装粮食的,当我家不再种地,小时候的我就钻进去当浴缸,后来被用来做盆景,老妈在里面栽了几片荷叶,放了几条捞来的鱼虾,也算是发挥剩余价值,相映成趣。

老妈来到之后,先给几个饿的打鸣的公鸡撒上一片玉米粒,再去厨房拌好饲料,喂给因争夺玉米粒而打的脸红脖子粗公鸡们;随即走回厨房,把水桶放满,对着院内的植物挨个浇水,特别照顾几盆绿植,顺手还会修剪一下;院内弄完了就扯开水管,拉到门外,开始浇灌门外的那一片菜园,种着土豆、芋头的土地吸水能力超强,满满当当的清水浇下去,不一会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最后,老妈通过窄窄的楼梯爬上平房给上面的葱和小野花浇水,整理已经爬上平房的丝瓜藤蔓。

做完这一切,老妈便开始打扫卫生,院内不足一天沉淀的灰尘均被老妈无情的大扫帚扫地出门,零星的落叶和泥巴也留不下自己的身影。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喝一口自己带的热茶,稍微休息一下,起身戴着遮阳帽,锁门回家了。到了下午大约四五点,老妈便再一次戴着遮阳帽回到老家,开始了类似于早晨的浇水工作。不过下午的这次更多的是观察蔬菜和绿植的生长状况,顺手剪枝施肥。

有时候我嘴馋了,便会叫上老爸,捉来大公鸡,放血拔毛,剁成肉块;老妈则烧起地锅,添柴放油,做起一整锅炖鸡来。熬大约三四个小时,直到骨肉分离,香气四溢,掀开锅盖,鸡汤汁水正在咕嘟嘟冒泡,焦黄色的肉块躺在里面像是吹气又放气的气球,气球时不时的炸开,香味就随着烟味一起绕到树梢上面,免不了又有几页树叶掉落下来。

有时候吃腻了买来的煎饼,老妈也会支棱起鏊子,调好面糊,烙起煎饼来。最绝的是老妈塌煎饼,在鏊子上刷上一层黄油,滴上一勺面糊,均匀抹开后迅速蒸发掉水分,趁这个时候打上两个鸡蛋,撒上葱花、胡椒粉和盐,静置烙一小会,等到煎饼圆心变得焦黄,就可以叠起来就出炉。刚出炉那一会咬起来既香又脆,小麦、鸡蛋的清香混杂着嫩葱胡椒的冲击直抵天灵盖,实在是人间美味。

更多的时候则是老妈和邻居们在院子里坐在马扎上喝茶拉呱,顺手摘根黄瓜洗干净了吃。他们会相互交流种菜吃菜的心得,那种蔬菜好吃,那种肥料合适,如何利用有限的空间种植更多的作物......当然,谈的最多的话题还是自己身边发生的那些事,谁家的儿子结婚了,谁家的老人去世了,又或者谁家出息了、没落了,他们聚在一起时而开心放肆的笑,时而叹息感叹生活的无常,这个小院仿佛就是他们最后的乌托邦。我通常会在下班的时候去帮老妈浇水,口渴了就吃棵西红柿,也会带着最近新抱来的两只小狗来熟悉环境,看着他们摇着尾巴在院子里横冲直撞的、兴奋的样子,我觉得老家的烟火味越来越浓了。

以前没有搬新家的时候,我自己住在老妈烧鏊子后面的房间里,屋子里通常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柴火味。床就放在门口,晚上睡觉的时候,正好可以透过窗户看见夜晚的月亮。那个时候院子里空空的,只站着一棵被修剪的直溜溜的梨树和蜿蜒向上的葡萄树,夏天赶上月光透彻的时候就可以看见门外高耸的杨树落下的影子和院内压水井、水缸、屋檐的影子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相互交融。这个时候通常会有风,影子们迎风而舞,把月光搅动的神魂颠倒,如水的月光就混合着静谧的影子,把周遭所有的虫鸣犬吠全部压住,我就悄悄进入梦乡,直到第二天的太阳把我叫醒。

暑假来临、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会爬上平房的楼梯,在那一方窄窄的空间里寻找自己的乐趣。我会爬在屋檐的裂缝里找寻壁虎出没的踪迹,幸运的话还会找到一颗安静的等待孵化的卵;和小伙伴一起坐在长着绿苔的阶级上打牌、折纸飞机,玩烦了就趴在阶梯上写作业;或者就干坐着,什么也不干,楼梯口上面的屋檐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就这么坐着享受天然的凉爽也是一种昏昏欲睡的享受。

当然最喜欢的还是晚上抱着凉席爬上来,铺在平房顶上,周围点上几棵艾草驱蚊,顺势躺在上面,感受太阳留下来的余温。树叶无风而响,夏蝉鸣而无声,我用那双还远未近视的双眼遥望着北斗七星、猎户星座、最亮的金星、一团杂乱暗淡的星云和远方那无边无尽的银河星系。脑袋里所有的东西全部放空,与此同时,天空仿佛揭开了一层透明的盖子,满天星辰如同雨点一般带着些许野蛮、些许清新的气息倾泻而来,又好像自己漂浮到了太空中,化作一束光,向着那些星辰急速驶去。

手可握星辰,浑然忘记那是一颗燃烧了几十亿年的核聚变恒星;气可吹星云,彻底无视那里面孕育着一颗未来的恒星;宇宙化为水,化为奔涌的浪河,有激流险滩,也有如镜平面,渺小如我就在里面遨游。不知是我打扰了星河的睡梦,还是我自己漂浮的太远,身子忽然变得沉重了许多,急速下坠,银河在我眼里逐渐消失,直到艾草燃尽,蚊虫袭来,困意全消。

老家因为没有人居住,青亮的水泥地露出的缝隙细密的长着微小的野草和小花;老屋内虽然经常打扫,但墙壁斑驳的样子也显示出三十多年来风雨的一步步侵蚀。老屋已经露出疲态,老家也真正的当得起“老”字了。

我站在老屋内,仔仔细细的查看从小就观察了无数遍的那些细节,木头沙发海绵垫子上被老鼠咬开的洞、缝纫机踏板上金属凹槽中积累的划痕、防震床上悬挂着的红色玩具小灯笼、挂在墙壁上油亮的木质小弹弓、放在金鱼缸里已经脱胶的乒乓球拍、书桌下面抽屉里收藏着的依然明亮的玻璃球......我突然明白老妈每天都乐此不疲来老家的心情。

那是她人生最精彩、最苦难的三十年,她的青春,她的奋斗,她的一切经历和回忆已经同这三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一起融进了老家的角角落落。老家就是老妈在这片土地上的另一个自己,每一颗灰尘,都同老妈的心一同漂浮、升降、共同呼吸。这是属于老妈的时刻,她终于可以在这个曾经终日奔波忙碌的地方,背着手悠悠然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像是成熟坚毅,翱翔天空的蝉飞回树梢,摩挲自己蜕下的精致的壳一般。这样一来,老家日渐隐没的价值也逐渐发出光来。

这个家,终究还是那个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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