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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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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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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少年

在本镇的生活很难说得上是特别舒服,但是足够安逸,尤其是看着其他同事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的滴溜溜转,自己悄咪咪一边喝茶一边暗中观察。当然工作上的事情谁都说不准,只是分工不同,对个人对单位的贡献度并无太大的区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中午常约几个同事去单位门口的面馆吸溜面条,他们几个坐在一起抱着手机或是狂打游戏,或是评价衣服的款式,中间掺杂着交流工作、吐槽现状,而我就集中精力干饭,顺便观察着面馆里来来往往的人们。

本镇的休息日外基本见不到太多的年轻人。附近是本镇的中学,学生倒是经常见,通常由家长带着,穿着校服,板板正正的低头嗦面。偶尔有一些嘴角长着绒毛的,满头绚烂的少年三三两两盘踞在角落里蹭店里的冷气和无线网络,激斗声、叫嚷声、拍桌声在中午昏昏沉沉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亮,苍蝇飞过去都会挨上两个大嘴巴。店主也没心思管,毕竟他们桌子前还有点了许久、已经清空的海碗,本来生意就不多,留着他们还能够长点人气。

粗略算来,他们应该是十五六的年纪,待个一两个小时,门口就会有几个同样年轻的女生招呼他们出去,将享受冷气与无线网络的阵地转移到对面的奶茶店。那家奶茶店我还挺喜欢,现做的奶茶和炸鸡味道不错,整体装修色调偏暖,还有卡座、秋千、躺椅和满墙的留言贴,看起来像是本镇最有格调的地方。凑近看那些贴纸,内容倒是一致的很,分分合合、情情爱爱、你侬我侬。倘若仔细去分析,还能够梳理某人同一笔迹不同年月的感情史,甚至是单对多、多对多的复杂感情线。小小的一面墙,也算是承受了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们或是纯真无邪或是勾心斗角的心灵史诗。

倘若到了周末,本镇就热闹起来。我像是个游魂,穿着短裤短袖拖鞋,骑着电动车在大街上闲逛。本镇别的没有,花里胡哨的零食店、饭点、饰品店百花齐放,赶上逢集就更是热闹非凡,摊位从驻地南边的三角花园一直延伸到驻地最北面的清真寺,从内街十字路口到河沿两旁广大的晒粮地,全镇符合逛街的人们仿佛都来到此处,吃的喝的用的玩的琳琅满目,香料味海鲜味直冲味蕾,电子音叫卖声鼓鼓震耳,形形色色的人群摩肩擦踵,每逢五、逢十在内街开车是万万不可的,只要开进去就像是便秘许久的狭窄肠道,浑身是劲偏偏憋得难受,只能埋怨自己记性不好,倒霉催的开车进来。

最开心的当然不是我,至于是谁我并不清楚,但是那群年轻人比我更开心是一定的。他们或男或女的对象从县城里回来了,而且有时间陪着他们白天在奶茶店里腻腻歪歪,晚上在街道上轰然而鸣,改装完的小摩托在本镇范围内四处流窜,像是能够飞上天的的二轮飞船,又像是海里遨游的轻舟。狂躁的音乐是大海里海妖的低鸣,刺眼的闪光灯是狂风暴雨中的灯塔,成群结队的他们更像张皇失措,躲避虎鲸鲨鱼追捕的飞鱼——因为我们真的在追捕他们,这种违法的炸街活动是明令禁止的,派出所、交警队的巡逻车的警报一响,他们便消失不见如泥牛入海,我们捉不到他们,一般也就没人能够管到他们。但其他时间并不耽误他们寻找所谓的自己的自由,大路小道,山林旷野,水瀑蓝天,呼吸之间,乘风而去,尽兴而归。他们叫嚷着打碎所有固有的一切,却并不知道同属此方天地的自己想要什么。

到了暑假又是另一番光景,许是长久的相处酝酿出无聊嫌弃,狂飙的年轻人们对两性关系累了倦了,也许是天气的确令人提不起精神,或是对他们的打击取得成效,最有可能是他们接受了一份没得选的暑假工。白天经常见不到他们的踪迹,直到西天尚白、暑气未消的常规下班时间,才能偶尔见到疲惫的他们阴恻恻的出现,此时的他们不再上街约会飙车,二是选择了一项新运动——聚在河沿晒粮地新修建的篮球场上打篮球。这个球场受制于地理位置和天气因素,开放时间并不固定,汛期河水会淹没场地,下雨也会带来泥泞,就算是天晴水退,打完也是浑身土腥气,脏痕累累,皮球还容易掉进河里,一般专业队不回去那边,他们便乐此不疲,长时间盘踞在此,玩得不亦乐乎。

本镇打篮球的传统由学校体育老师撑起来,带着十几个经常切磋的另一伙年轻人,比如我,比如天然爱好篮球并为此热血沸腾的少年组成所谓的“正规军”“专业队”,代表着本镇最高的篮球水平,时不时的吸纳体育专长生、狂热爱好者入群,保持着常年的战斗力。本单位和他们也缔结亲密关系,经常代表本镇参加全县的篮球比赛。

我们这群人经常打球的地方之前在本镇中学内的篮球场中,众人已经和门卫大爷混的脸熟,抱着球骑着自行车刷脸就能进。球赛的开始往往卡在放学的节点,许多学生就在球场外围围观他们的老师在球场上制造“惨案”,虐的当时稚嫩的我们叫苦不迭。时不时的,稚嫩与老练两种不同状态和规则常常发生冲突,年纪小的不会服从老式的套路,满身的活力凝聚成实体,往往倾向于弹簧式的爆发和终结;年纪大的认为年轻人不讲武德,伤害身体,最主要的是,他们一旦跑起来跟不上节奏,往往喜欢慢悠悠的磨。双方意见不一致就暗搓搓使劲,一会这个架肘,一会那个走步,进球与争吵从不过时,混乱与叫嚷渐渐隐匿在鲜红的夕阳下。

球场两侧种满了阔叶梧桐,将夏日的灼热的火舌拦截成树梢边缘的橘红弧光,富有抓地力的球场地面更是腿部肌肉突进的涡轮增压器,球网永远挂在球框上——这并不多见,甚至是奢侈,只是老师们有意细心维护——进球声永远那么悦耳着迷,这是参与者最珍贵的褒奖。围观的学生换了一波又一波,直到他们要上晚自习,被老师们提醒才悻悻而归。后来,本镇要推进全民运动基础设施建设,新建了一座灯光综合体育场,篮球场是核心设施,夜里灯九点半才熄灭,我就负责管理球场灯光的管理,这让我的话语权在球队内迅速提升,打球的场地也逐渐转移至此。渐渐地,稚嫩的我们上场打球越来越讲究战术配合,状态好的时候也足以展示个人能力的强大,是传是打,是突是投,队友之间一个眼神交流就能够完成配合,打的老年队垂头丧气却也无可奈何。

单位领导也是著名篮球爱好者,来到本镇发现篮球氛围浓厚更是走不动道,逮住机会就会拽住坐地户的我去组球局,一来二去混熟了,组织了几场本地比赛,颁发了几张证书,大家乐得不行,逢人就显摆那个红皮证书,于是进一步推动了打球的热烈氛围。只要领导上场,康老师积极带头挡拆、抢板、抢断,最终把球舒舒服服传到他手中,场上十人的厮杀最终化作一颗空心入网的三分球,清脆、痛快、挥汗如雨。而那群精彩少年作为“杂牌军”或者叫作“编外人员”慕名而来,站在旁边干楞楞的看着,等待着我们休息的空隙上场投两下,享受一下新球场没有灰尘的丝滑。一旦我们休息到位,他们变如同受惊的兔子迅速撤下来,通常身边还跟着几位同样蹦蹦跳跳的少女。

他们对打篮球这事异常认真,甚至是执着,虽然起步晚、基础差,也不敢请教,只会在旁边捡一些残余的虚假上场时间,但乐此不疲。晚上十点多下班回家路过球场依然能够听见里面皮球打板坠网的声音。想着回家也无事,果断加入其中,顺便指导一下投篮姿势和三步篮。只不过他们依旧很腼腆,不知道怎么说话,只会不好意思的笑,相处久了,也能够打声招呼,扯两句有的没的,就这样成为了还算是好交流的朋友。他们打累了就会感叹自己不知道干什么,满身油汗的躺在球场上感受白日的余温,坚实土地带来的支撑力怎么也填不满心里故意隐藏的空缺,也想要走出去摆脱在家里的浑浑噩噩,但是他们一无学历门砖,二无趁手技能,三无关系背景,家里人忙忙碌碌无暇他顾,只是希望他们安安稳稳在家不要出事就好。家里人就说,工作暂时找不到,可以先考虑找个对象生个孩子,以后的事情徐徐图之,反正有地方住也饿不死人,就这样混下去大家都能勉强接受。

小胖和非主流是这群少年里面的两个典型,他们俩形影不离,但仅限于暑假寒假,因为小胖在外地上学,非主流在家待业,他们的名字我总是记不住,大家都这么叫着,于是就这样叫着了。小胖极具内线天赋,一身横肉无人能敌,站在三秒区犹如人形自走水泥墩,尽管技术糙了点,但能够抢出空间,篮板率惊人;非主流一蹦三尺高,预判能力极佳,身形灵活黏人无敌,极具外围防守大闸的天赋,任何人在他面前出手都要承担被冒掉的风险。他俩最终被吸纳为拿球就传、不占球权的完美工具人,上场就使劲拼命,下场就默默买水,渐渐地还学会呐喊助威,队里进个球原地转圈庆祝比什么都高兴。我们都很喜欢他俩,只要有打球的机会总是叫着出来,甚至为他俩分到哪个队起了几次争执。

我和他俩交流的最多,他俩一口一个哥叫着,叫的我蛮不好意思。和他俩坐在场边等待轮场的间隙,盯着急停急走留在场地上的黑色胶痕,闻着渐渐浓郁的凉秋,感受着新修体育场上绽放的活力,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像是庆幸、无力,又有点恼火、欣慰,显得我倒像是无所顾忌的少年一般垂头丧气又冲劲十足了。非主流忙问我怎么了。我晃了晃头乱编道,小胖这个小弟打得不错,好好培养前途无量。

年纪稍长一些的非主流便笑笑说,他能上上学,以后有时间提升自己,就是怕他受欺负,他太老实了,三脚踢不出来一个屁,上大学就好了,不像我这个废物,这辈子反正就废了。是啊,如我这般。大家都在说,像你这般就好了,上了大学,考上公务员,还在自己家这边,可太好了。可仔细想想,我又是什么呢?我也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就这样那样,然后就这样了。

我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教,尤其是面对大不了几岁的非主流。沉默了半晌,尽量让自己显得很轻松,对非主流道:“你比小胖大几岁,我又比你大几岁,很多道理你比小胖懂得多,但可能没我知道的多。我多啰嗦两句,以你现在的年纪和实际,做比懂重要,先去做,做了再说,你不能一直等。小胖和你不一样,他有人管,怎么走有人参谋,按部就班就行。没有人去拯救你,你的爹妈也不行,你只能靠自己。前几天放马岭环山路上一个青年骑着鬼火摩托,带着他对象追了尾,自己没了。然后呢,爹妈大哭一场,推进火葬场烧成灰,拉倒后山埋了。你说人这一生可惜吧,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看我,家里很满意对吧,单位很满意对吧,场上这群人很满意对吧,可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迷茫、担忧、恐惧也让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要去干什么,考研没考上,考公也考了几次,再没有盼头我跌落下来更是一塌糊涂,说到底我们都是同类人。好在结果还算满意,因为什么——因为我去做了,只要付诸行动,就不会想三想四空耗自己。只要迈步出去,你总会找到你想要的答案,这个世界就是随机万变的,前提是你自己走出去去接触、去享受、去抗争、去改变,去做任何事情,唯独不能封闭在此。你的人生你自己把握,过好过孬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因果,要给自己一个交代,要给自己一个开始。”

时间并没有过得很久,但过得足够快。领导高升回到县里做了县直部门主要负责人,成为了县里经常跑动的熟人领导;康老师依旧兢兢业业梳理本镇篮球线索,招揽优秀人才,主持各个队伍的分配组队,不过吃吃喝喝显然占据了他大部分空余时间,球场上的他愈发圆润了。一批又一批的少年逐渐从球场边缘走到中央,老年队的熟人面孔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少年们的射程逐渐拉长,内线出现了更多的花活,大家打的更文明了,扣篮的小伙子却越来越多。

非主流去了外地打工,在群里时不时分享在外的生活,怀念在家里打球的日子,邀请大家去他那里玩,包吃包住显得很讲义气。小胖则成功“入编”,成了本镇球队的轮换球员,也开朗了许多,上了大学的他用更多的时间打磨自己的内线技术,也只有他去找非主流聚过一次。再后来,换成板寸的非主流抱着孩子在球场旁边,津津有味看着两队人在球场飞来跑去,嗓门扯着依旧呐喊助威,青春痘暂未消退的脸上依旧微笑着。

灯光体育场的灯,也一直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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