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九月下旬是本镇玉米收获的季节,今年的玉米长势喜人,乡间田野的生产路两旁绿压压的玉米杆挺拔又神气,连接成片将道路挤压成一个遥远不可触摸的点,两米多高的玉米杆就这样沉默凝视着,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徒步进去四周的压迫感瞬间压实急速的脚步。想要在里面踮脚看一下渐渐散开的夕阳,还需要跳起来才能瞥见到一帧一帧的晚霞和西边即将隐没的金色圆球,赤红橘黄的云彩氤氲着光,穿过蒸腾的水汽浸透白色枯萎的玉米穗,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亮色花束,承载着丰满丰收的骄傲。秋风掠过沉闷的田野,开车在玉米地之间巡视,就像一头撞进惊涛骇浪中的小船,顶着天边五彩缤纷的丝丝缕缕在大海里劈波斩浪,好不痛快。
不过,今年的雨季来的不太对劲。
本应该在八月底就偃旗息鼓的大规模持续降水,整个九月依然连续下个不停。期间还有好几次强对流天气,雨下的势大力沉,随着骤起的大风将整株玉米成片成片撂倒在脚下的泥水里。雨势稍停,积水渐退,又一波紊乱的风雨紧接着肆虐不已。就这样反反复复持续到了十月上旬,玉米地里一片狼藉,枝叶、颗粒到处散落,像是被一头巨大的野猪拱倒糟践,倒伏、发霉成了最普遍的问题。
一般情况下本镇玉米亩产超过一千斤轻轻松松,就算有点旱涝也影响不大,可今年大面积的倒伏使得减产较为严重,损失超过五分之一。玉米收购价还算不错,一斤干玉米大概一块一,但这几天有所波动降到不到一块。收下的玉米还要剥皮、脱粒、晒干、装袋,地里进不去机械都需要人工去弄。因天气原因,短时间内这一套流程磕磕绊绊走不通,部分玉米就发霉长毛,品质一差价格就更低。综合算下来,一亩地能卖七八百就不错了,刨掉种子、化肥、机械、人工等费用,勉强保个底。作为对比,我家流转出去的土地每亩每年净赚500元——这一场雨下来——真是个亏本的生意。
“要命了,秸秆禁烧原地转化防汛救灾了。”梁政看着路面密密麻麻炸开的气泡道:“跟着吃了泻药一样,嘟嘟囔囔一刻不停。”
“幸好幸好,我看过苑部长统计的各村玉米保险缴纳汇总表,完成率还挺高。”温素坐在电脑前,调出聊天记录道:“完成率百分之九十五还多,至少能补点损失。”
“就是怪可惜的,地里胶黏,机子进不去,人也不好掰,浪费不少粮食。”佟琳感叹道。
三楼会议室一通乱响,椅子在地上摩擦得吱吱乱叫,不一会高柏拿着笔记本下来道:“通报一下会议内容,安排一下各位的工作。”
“会开的时间不长,主要问题在于玉米种植受损,前期统计的倒伏面积占到全镇种植面积的五分之一,内涝面积占七分之一;河道水位正常,暂未发生山体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本镇科级干部和社区总支书记全部到村到现场检查排水渠是否通畅;排查网络舆情,迅速解决汛期工单,做好解释工作;对接县里的保险公司统计核实赔付面积,做好通知宣传让群众抓紧提供材料上报损失;集合组织村干部、党员干部、民兵抢收玉米,尤其是帮助困难家庭,注意次生灾害,第一时间上报响应。”
“佟琳,你继续关注县里的电话、传真通知,第一时间汇报给我,做好上传下达。”
“好的。”
“温素,你辅助苑部长做好上报材料,随时更新村里上报的受灾数据。”
“收到。”
“梁政,你熟悉下村的路,一会带书记下去继续巡查,书记驾驶员请假了,刘主任和你一块去,领导有什么要求第一时间传回安排。”
“没问题。”
“随后高柏转过身对我说道:“中午有一桌招待,结束后你带镇长继续下去巡查,开我车去,镇长驾驶员修车去了。”
“Yes,sir!”
镇长之前在县委办担任办公室副主任,还在东部乡镇挂过党委副书记,是全县最年轻的乡镇主要领导。今年8月中旬到本镇任职,一直秉持着雷厉风行的作风,有什么问题纰漏均亲自现场过问、处理,在工作上从未给任何人留有过情面,所到之处人皆畏惧,尤其是我们,惶恐之际害怕遭受批评,所以落实工作格外卖力。
下午雨势稍减,只是天上灰的厉害,仿佛已经替代了原本的透亮蔚蓝,鸠占鹊巢似的劫持了天空,又仿佛一个熟透欲滴的晶莹水泡,不断折射着山雨欲来的狂躁与平静,蔑视交杂着冷漠,田地里早已脱干水分金色的玉米植株承受着潮湿的侵袭沉默不语。镇长站在车前,肩背微微弯曲,淋着雨深吸一口香烟,眼镜片早已水雾弥漫。
“先去山前村。”镇长上车前掐灭手中的香烟道:“通知村支部书记龙跃和大宗山社区总支书记刘自由到山下的那个洼地等着。”
山前村毗邻山区景区,村内有山有水还有大把承包费,景区就设在他们村内。但近几年因为村内宗族矛盾突出,相互攻讦,连续换了几届村支两委班子仍然是一团乱麻。龙跃是去年新任的年轻支部书记,不到一年便成功清收了村内的“三资”,他的亲叔也在之列,村集体账上多了几十万。整天喜欢往镇里跑,拉来各项专项资金,把村内的道路和绿植重新翻修了一遍,在老百姓中间口碑很硬,成功将村内的反对派压制得死死的,颇有复兴的迹象。
“镇长,他们俩已经在那个地方了,正在组织钩机疏通沟渠。”我一边汇报一边将纸巾递给他。
“走吧。”
刘自由和龙跃正披着雨披在沟渠旁边指指画画,车还未及近,他俩就迎上来,将伞撑开开始汇报情况。
“镇长,没有收完的玉米已经抢收的差不多,就剩下几条沟还堵着。这个沟已经疏通了大半,地里的水位在下降,南边还有一个堵塞的地方,一会过去疏通开就行了。”龙跃道。
“嗯。你们社区还有几个村没清收完玉米?”镇长问道。
“全社区八个村,有五个村的玉米已经收完了,剩下的就这两天的空。山前村山前这片地是低洼地,玉米种得也早,收的也早。就是年年下雨都被淹,老百姓上半年收的麦秆堆放在沟里,雨下的大了就光被堵,下得小点就直接渗进土里了。山前村的沟渠今天下午全部疏通完毕,天晴后,一周内不影响把玉米全部收完。”
“好。这几个村做好值班值守,统计好需要被帮扶的困难群众,需要转移的立即转移,需要帮忙收玉米的组织人员帮助,剩下的秸秆天晴及时清运。汛期过后就是秸秆禁烧,得确保不着火不冒烟,提前做好准备。”
“好的,镇长。近期还有个事,山前村和邻镇交接的地方有个铁路桥,具体属于邻镇管,底下有个深坑,积水很多,来往的车辆有很多在涉水的时候趴窝。有人就打12345,结果分给咱们了。”
“你安排人在那个桥底路两旁设立两块安全警示牌,颜色鲜亮一点,立在显眼的位置提醒一下。给热线办联系,让他们和县里沟通,把这个工单转给邻镇。我给他们镇长联系,让他们也注意一下。你们人员摆布好,继续保持这个节奏。”随即点烟上车收伞,示意我去窄桥村。
“好的,镇长,慢走。”
山前村在本镇西部,窄桥村在本镇南部,沿省道过去倒是很快。车辆飞驰在沥青路上,青黑色的路面被车轮冲起一段段的水瀑,车窗不断黏连着前车迸溅的泥水,噼里啪啦不断声响。镇长在车内点上一支烟,低头扒拉着手机,打着电话调度各社区情况,车很快到了窄桥村。
窄桥村目前没有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两人均因村集体财务开支问题被免职处分,只有一个村委委员勉力主持工作,田地沟渠堵塞不严重,玉米收获超过三分之二,剩余的三分之一种在山地,暂时不受内涝影响。因为土地吸水已经饱和,地里看起来像是一面面水润光滑的镜子,正在被雨脚踩得稀碎又复原。省道旁边的万亩梨行绵延无际,梨子已经被摘下只剩下空荡荡的枝头,深绿色的叶子低垂着合着雨滴的韵脚随风跳跃,白噪音的音符一直跳到远方黛青色山的那头。每年四月前后梨花盛开的时候,这里又会变成一朵巨大的白色云朵,衬托着远处的山像是冒出云端的山尖尖。我小时候也经常到这边来玩,窄桥村的丰水梨是一绝,个顶个又大又甜,皮薄核小,中秋前后最具风味,此时若是来一个倒是可以滋润焦灼的心境。
窄桥村临时负责人梁超正在村支两委办公室一个人值班,见到镇长走进办公室,忙起身递烟迎接。镇长没有接烟,摆了摆手问道:“值班的人就你一个?”
“镇长,其他村支两委干部还没来。”
“胡扯!你既然是负责人,就必须管好手底下的人,这都几点了?现在有灾情,发生点什么事就你一个你忙得过来?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就说我在这里等着。”随即转身对我道:“给桥屯社区总支书记曹昌打电话,让他也过来。”
等待期间镇长不断地抽烟,梁超一直站着,一会递烟,一会倒水,一会打电话催促,显得自己很忙但手足无措的样子。我环视着这个充满烟雾的办公室,雪白的墙壁和满是脏渍地面割裂着我和梁超的距离,不由得皱了皱眉,我已经料到镇长接下来的火力点了。
“你们这个办公室,像是猪窝一样,去年刚建的办公室你看看脏成什么熊样了!除了灰就是泥,除了乱还是乱,你天天起床还知道洗脸刷牙,你怎不知道打扫打扫的,这还是恁村里的门面都这个烂糟样,我看你干得也不咋地。人到了吗,抓紧时间再催催。谁都像你们似的有这个闲工夫。”
“是是是。”
等待期间有村民进来询问玉米保险的细节,在镇长的凝视下,梁超磕磕绊绊解释等雨停了,带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上门评估损失,那人道谢后离开,梁超站在门口将人送走。待到人聚齐,已是半小时之后,梁超的脑门已经沁满细汗,衣服也湿了个半透,不知是出去打电话的时候淋的,还是肌肉不自觉的紧绷分泌的汗水给腌的。
“曹昌,都这个点了,恁这个庄还剩下那么老些玉米没收,你就没督促到位。你要有点敏感性,窄桥村也是县里挂上号的后进村,今天开始,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这样吧,我看他们村干部也不多,今天你就在这里办公,一直到汛期结束,保证收完玉米外加不出洪涝灾害。后期把班子再给配齐,联系一下白景祥,该走什么程序走什么程序。我听说这个村里都是人抢着要干么,把人员筛选出来,不行就找外派村支部书记。这个村的村集体收入我看还行,有两毛钱用,干起来不会太难。过两天你找我汇报开展情况。”
“镇长。前期向你汇报了,窄桥村上访人闹的还挺大,谁当支部书记他们就弄谁,阻力不小。”曹昌道。
这事我倒是知道,带头的人分别到村、社区、镇里闹过,将信访办搅得鸡飞狗跳、天昏地暗。情绪平复之后要求追查窄桥村支部书记的财务账本造假一事,还要求开出其党员身份,最后威胁要越级上访,顺便状告本镇党委政府不作为。后来曹昌书记说他们这伙人的目的就是要赶下任何不是他们族群的支部书记,好让他们出人去当家。这也是突破当时我的认知,村内的领导地位和个人宗族利益紧密相连,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这样的情况下去开展工作完全是束手束脚,需要相当的魄力和智慧才能破局,要不然又是松松紧紧、敷衍了事、毫无进展的困局。
“目前最重要的是收玉米,防汛请!你这个时候给我说上访户能解决眼下的问题吗?怎么稳控是你的事,找人看住随时掌握信息,要是上行到省你就等着挨处理。”镇长批评道:“问下诉求,合理的部分就给办,还窄桥一片晴朗;不合理的部分就打击,你要站住理,随时汇报进展。这周五我有空,约他们去信访办,我当面给他们沟通。”
“但是他们——前任支部书记和村干部都在里面,就剩梁超一个独苗。前期纪委也对他们做了处理,支部书记开除了党籍,村干部革去了职务。现在,他们除了捣乱没有别的其他诉求,新选上来的村干部组织人下地收玉米,他们就在旁边捣乱示威,你说说哪里有这种人啊。”曹昌道。
“任何耽误给老百姓办事的人都要严厉打击!我就不信了,这几天你就蹲在这,联系派出所,收集好证据,在捣乱直接送进去。不要有压力,有什么事我担着。”镇长道。
“我大会小会的讲,现在再重复一遍。收玉米是底线工作,接近五分之一的玉米已经烂在地里了,收购价又低,累死累活倒赔钱,刚才还有老百姓来问保险的事,老百姓心里好受吗?就这样,遭受了损失还来谢谢你们,你心里得劲不得劲?你们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相互推诿,该值班的没人影,该走访的没入户,还要不要脸了?我现在就给各位明确说好,一人包一片,再次入户,再次帮扶,不要等到出事了再捉急上火,那就晚三秋了!你们得让老百姓看得见你们的工作,记得住你们的好。在其位谋其政,各位都是党员干部,你要负的起这个责任,要不然要你,要我干什么的!谁要是掉链子,都给我等着!曹昌书记负责统筹督导,今天下午五点前给我报进度。还有,汛期结束抓紧时间把办公室打扫出来,脚都插不进算什么样子。”
我静静地听着,门外天上的乌云急匆匆的赶路,像是一缕浓实的烟,各种奇形怪状的云团又像是闻着腥味的猫,向着西边奔走而去。等到回到单位,已经接近五点了,本镇西部、南部重点村都逛了个遍,一切还算正常。临下车,镇长对我说:“统计一下工单情况,再次向社区总支书记核实玉米清收面积、受灾面积和需要帮助的困难群众底子,提出来放在我办公室。”他又深吸了一口烟,还没来得及吐出,烟雾伴随着他的声音道:“给各社区、村下死命令,写着与也得立即抢收,不等不靠,有多快弄多快,没清理到位的明天大会上去做检讨!”
“好的,镇长。”
回到办公室,我心里像是灌满了天上的雨水,吹弹可破、难以压抑,见到刘主任我向他开始倾诉,并提出我的疑问:“种地这么苦、这么累,还得靠天吃饭——到底靠什么赚钱啊?”
刘主任刚从外面回来,藏青色的行政夹克被淋得黢黑,灰黄色的泥点子像水蛭一样沾满了黑色裤子,脚上的运动鞋也湿透了大半,他收起雨伞,抓了抓头发道:“种地本来就不赚钱,无非是老百姓觉得地里撂荒舍不得,尤其是上年纪的。如果论赚钱的话,行情好算上小麦、玉米,一亩地一年一共可以赚两千元左右,行情不好一千多一点。好在今年的小麦价格还可以,就算今年玉米赔一点,整体还是不亏,加上小麦补贴和玉米保险,多少能赚一点。对于本镇的农民来说,本来也不指望种地赚钱,年轻人出去工作赚的多得多,老人们在家摆弄地补贴家用,也算是为国家的粮食安全做点贡献。能赚多一点的是一些种粮大户,全部机械化运作,产生的规模利润还可以,赚得比个体户要多。你担心的那些事没那么严重,反正是整体不亏。”
刘主任走到电脑旁,调整了一下靠垫,深深吐了口气,然后点上一支烟道:“所以收起你无谓的、阴沉的、悲天悯人的脸,把刚才镇长的要求落实下去,做好你自己分内的事比什么都强。”
不见日头的天空,原本密不透风的乌云裂成深浅不一的团团片片,似乎那扇覆盖整片天空的帷幕悄然拉开,明明临近夜晚,天色反而亮堂了许多。至少这个雨不会再下的猛烈,而且眼瞅着今天领导的状况,还得去县里做汇报,估计也没心思安排其他事了,办公室的夜晚应该不会过于热闹了,心里也莫名轻松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