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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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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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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邮包

当快递盒的胶带嘶啦一声裂开时,我知道自己又在解一道关于故乡的数学题——妈妈的邮包到了。酱豆那股熟悉的咸香气息如一道无声的咒语,瞬间击穿新疆干燥的空气,把我的心径直拽回豫东平原那座小小的、飘着炊烟的院落。

这邮包里躺着的,是妈妈亲手做的酱豆。它的滋味深处,藏着一部由她守护的微生物秘史。幼时常见奶奶伏在簸箕前,枯瘦的手指捻动豆子如同捻动经文,剔除任何一点瑕疵,仿佛一粒坏豆就能污浊了整缸的圣洁。豆子浸泡蒸煮后,妈妈将其摊开晾凉,裹上薄薄的面粉,再小心地放进铺了金黄麦秸的竹匾里。盖上盖子,她便如最虔诚的守护者,日日凝神静听,静待那肉眼难见的、神秘的生命悄然萌动。几天后,豆粒上便覆了一层细密的白绒,如同初冬凝结的薄霜——那是微生物点化留下的痕迹。此时拌入鲜红的辣椒、洁白的盐粒、嫩黄的姜丝,最后入缸密封,郑重地置于院中向阳处。妈妈仰头望望天色,有时会轻叹一句:“这太阳啊,是酱豆的命根子哩。”

那酱缸在日头下曝晒,妈妈每日掀开盖子,细细搅拌。我总爱凑近偷看,酱色由浅入深,像日子在缸里一层层沉淀下来,酱香也日渐变得醇厚、浓郁。缸里,无数微小的生命在黑暗中悄然蜕变,无声地吐纳、分解、重组——毛霉、曲霉与酵母菌,这些看不见的精灵,在妈妈的酱缸里展开了一场精密而宏大的协作。它们将大豆的沉默,耐心地转化成味蕾上的奇迹——那是蛋白质分解出的鲜味氨基酸,是淀粉转化的甜润糖分,是时间赠予味觉的风景。

妈妈寄来的酱豆,到了我的厨房便成了一场郑重的仪式。热油烧旺,酱豆下锅,“滋啦”一声,浓郁的香气便如一面无形的旗帜,轰然在厨房升腾而起,继而弥漫满室,直至盈满整个异乡的家。我默默地把这滚烫的酱豆浇在刚出锅、冒着热气的面条上,拌匀。每吃一口,舌尖便仿佛踏过千山万水,瞬间回到老家低矮的屋檐下,满口都是妈妈亲手种下、亲手酿造的滋味。从前在家,酱豆不过是寻常小菜;如今在万里之外,它却成了我味蕾上唯一的、固执的故土。

酱豆的滋味,早已超越了口腹之欲,它成了我安放在味蕾深处的家园。每一次咀嚼,都如同在灵魂里重新丈量那片熟悉的土地。然而,某一次吃着吃着,一丝疑虑却悄然爬上心头:这味道,似乎与记忆深处有些许微妙的差异?是妈妈年纪大了,力气不如从前?还是这异乡的水土终究太过陌生,连酱豆也认了生?我内心莫名地忐忑起来,生怕是妈妈的手艺在岁月里悄悄流逝了。未曾想,在下一封家信里,竟意外读到了妈妈轻描淡写的一句:“听说新疆的水硬,下回给你寄酱豆,妈改用矿泉水试试?”

妈妈这轻轻一句话,宛如投石入水,在我心底漾开层层涟漪。这酱豆的迢迢旅程,何尝不是一次穿越时空的微小文明传递?中原沃土上长出的豆子,经妈妈的手点化,跋涉三千公里寄至西域,如同古老文明长河中一脉涓涓细流,执着地渗入异域的土壤。遥想古丝绸之路上,中原的丝绸、瓷器、造纸术随悠远的驼铃声西行,而西域的葡萄、胡桃、美妙乐音又伴着风沙东渐,彼此滋养,彼此丰富。如今,妈妈这小小的邮包沿着现代的沥青路与航线西行,让中原豆黍间滋生的古老菌群,得以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与西域的风土对话。她寄来的何止是食物?分明是半辈子岁月细细腌渍的深情,是让漂泊的孩子能在味蕾上重建家园的、微小却炽热的火种。

妈妈的邮包,是故土递来的、微小而倔强的生命火种,它在我异乡的厨房里继续着它的旅程和发酵。我渐渐明白,这缸中酱豆的滋味,或许永远无法完全复制旧日家乡的模样;正如妈妈信中的一句探问,未必能彻底熨平游子心头所有的褶皱。但妈妈寄来的酱豆,这饱含着故土气息的菌群,在异乡的器皿里、在我的胃里,依然在顽强地发酵着——它既不能全然复原故土,却也未曾真正离开故土。它所发酵的,早已不止于舌尖的咸鲜;它更将我们分隔两地的时光,将妈妈的牵挂和我的思念,一同酿成了心底那坛愈陈愈浓、愈品愈醇的深情。

原来妈妈寄来的,是生命深处那不可磨灭的烙印;是投递到异乡的一捧温热故土,一捧能在心田里生出根须、长出枝叶的故土。邮包跨越山海,而酱豆的味道最终告诉我:纵使身处天涯,只要舌尖记得回家的路,只要心中存着那打开邮包时的期待与暖意,异乡的烈日会修改酱色,朔风会偷换咸淡,但每当我掀开锅盖,蒸汽模糊了窗外冷峻的天山轮廓,那氤氲热气中升腾弥漫的,何尝不是中原故园里,那熟悉的麦浪与暖阳?菌群生灭,水土交融,妈妈的邮包,早已悄悄地将这遥远的异乡,酿成了故土温情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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