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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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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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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壳里的乡愁

家乡豫东平原,坦荡如砥。村外麦田一直铺展到天边,地平线是唯一起伏的弧线。平原如无言的母亲,以它的平阔教会我们另一种站立的方式:如麦子般深深扎根,如野草般匍匐蔓延。村里老人常说:“咱们这儿没山没水,人立不住。”可正是这份无遮无拦的坦荡,让每一份情意都无处遁形,直直地撞进人心底去。

每逢我要离家返校的前夜,灶房里那盏昏黄的小灯便亮得更久。母亲在灶台前忙碌,铁锅里水汽渐起,她掀开盖在柳条篮上的粗布,小心地拣出几枚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轻轻滑入水中。水沸了,咕嘟咕嘟地响着,水汽氤氲,模糊了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也朦胧了我凝望的视线。她煮蛋有个习惯,总要捏一根针,在蛋壳上轻巧地刺个小孔,说是“放放气,蛋壳不易裂开,蛋黄也熟得匀称”。这小小的动作,如同平原人处世的智慧——凡事留一线余地,不把事情做绝。蛋在沸水中沉浮,母亲的目光也随着蛋影摇晃,专注得仿佛在守护一个世界。

待到清晨启程,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肩头,里面已被母亲塞得满满当当。那几枚温热的鸡蛋,总被细布妥帖地裹好,安放在书包最深的夹层,如同埋藏于厚土下的种子。母亲粗糙的手掌最后用力按了按我的肩头,声音不高却沉甸甸的:“带着吧,路上垫肚子。”出村的小路在无边的麦田里蜿蜒。起初,那几枚鸡蛋暖烘烘地贴着脊背,像母亲温厚的手掌在轻轻安抚。走远了,平原上浩荡的风便一点一点抽走那点暖意,可蛋壳上沾染的灶火气息,却固执地萦绕不去,成了日后异乡寒夜里,最无声也最顽固的慰藉。

寄宿学校的日子,干涩得如同被烈日暴晒脱水的麦秆。一次夜半饥肠辘辘,手指习惯地探向书包深处。指尖触及的却非光滑的蛋壳,而是一片湿黏冰凉。心下一沉,慌乱掏出时,那枚被遗忘的鸡蛋,蛋壳上已爬满了青灰的霉斑,如同生了丑陋的癣。裂缝间渗出黏稠的、蛋清与蛋黄混合的浊液,一股浓烈如铁锈混合硫磺的腥气直冲鼻腔,呛得人几乎作呕。我捏着这枚腐坏的蛋走向垃圾桶,母亲的身影却猛地撞入脑海:灶膛里的火苗跃动着,映亮她弓身专注的侧影,额角的汗珠滚落,无声地坠入翻腾的水花……悬在垃圾桶上方的手,终究缩了回来。

倒上滚烫的开水,反复浇淋。剥开蛋壳,里面是浑浊灰暗的蛋白,蛋黄则干涩得如同嚼着沙土。那腥臭的气味非但未减,反因热水激发而愈加浓烈。屏住呼吸,我硬生生将它吞咽下去。喉间仿佛堵着粗粝的石块,每一次吞咽都是折磨。然而,在翻江倒海的恶心之下,舌根深处竟捕捉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咸涩——是母亲煮蛋时滴落的汗水?还是我强忍而咽下的泪水?这枚在平原潮润空气里悄然加速腐败的鸡蛋,竟以如此残酷又直接的方式,让我第一次尝到了乡愁那无法稀释的滋味。

平原的生存之道,早在童年便已刻入骨血。放学归途,邻村的孩子常如乌云般压来,欺凌弱小。我们村小人少,怯懦的我总在空旷的麦田间夺路狂奔,几乎练就了一双“飞毛腿”。直到伙伴军侠一声炸雷般的呐喊:“为尊严而战!”那呼喊瞬间点燃了血脉里沉睡的野性。后来为了全村通电,我们与邻村吴庄抗争,全村老少在雨中挺立,如平原上沉默倔强的雕塑群——小村没有山路可退,只能挺直脊梁,迎向风雨。这份近乎执拗的硬气,与母亲煮蛋时那种不容瑕疵的专注,如出一辙,都是这片无遮无拦的厚土,无声赋予的生命底色。

如今超市冷柜里的鸡蛋,个个光洁如工业制品,无菌包装隔绝了泥土与细菌,也隔绝了灶膛的烟火气息。我再也尝不到那种复杂的滋味了:带着霉斑的蛋壳里,竟包裹着贫瘠岁月中最丰饶的温柔。母亲已如麦粒般回归这片土地深处,那些被她体温细心焐热的鸡蛋,成了世间最奢侈的乡愁标本。当我在城市冰冷的楼宇间,拆开精致却寡淡的便当时,背包深处总似传来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它在提醒我,人间至味,往往深藏于最粗糙的蛋壳之中,深埋于这片无山可依、却以坦荡承接一切的厚土之下。

每当我咀嚼城市里那些光滑却寡淡的食物,眼前总会浮现母亲灶台前的身影。那些被遗忘在书包深处、终至发霉的鸡蛋,它们腐烂的蛋白与蛋黄早已化为泥土,可母亲俯身灶台、在氤氲水汽里专注凝视的剪影,却在我血脉里扎下了盘曲坚韧的根须。这根系,比任何巍峨的山峦更能稳稳托住我生命里每一个失重的瞬间——它来自平原深处,无声诉说着一个朴素的真理:正是那些被烟火熏染、被汗水浸透,甚至沾染了岁月霉斑的滋味,才真正喂养了我们的灵魂,让我们在浮世漂泊中,得以辨认出归途的方向。

平原的馈赠,最终教会我们咽下所有的滋味,连同那枚发臭的鸡蛋一起。蛋壳碎裂处,我看见的并非绝望的腐坏,而是母亲无言的爱与土地深沉的包容,在时间的窖藏中,酿成了支撑我们行走一生的醇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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