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的眼

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我每每在清晨，提着水壶给它们浇水的时候，就忍不住细细端详它们。清冽的水流缓缓倾洒而下，点点水珠在叶子与花上滚动着，在初升太阳的辉映下，闪亮如一颗颗微小的露珠，既晶莹剔透，又带着初生的朝气。其中一盆，是去年秋天被遗忘在窗台角落的弃儿，如今却竟也生长得欣欣向荣，枝叶茂盛，绿意盎然。它原本弱小、孤单，如今却默默成长，似在无声中宣示着生命惊人的韧性和力量。

窗框如框，而盆中花木便成了框中之画；可窗格之内还有一层纱窗，这层薄纱，却如一层柔软的囚笼，让窗台之上的生命仿佛困于其中，既隔绝了外界风尘，也阻隔了长空之阔。花枝探伸着，触到那层薄纱，便只得委屈着，蜿蜒而曲折地生长。我时常看见几片倔强的叶子，执拗地紧贴着窗纱，将薄薄纱网顶出了一个个细小的凸起，仿佛无数个小小的拳头，正奋力顶撞着无形的壁垒。它们似乎不甘囿于此方寸之间，总向往着更广大的世界，向着阳光，向着自由伸展。

那花盆也是极旧的陶盆，边沿已裂开一道细缝，后来被父亲用几圈麻绳缠绕着捆扎固定住，倒显得别有一番拙朴风味了。我时常想，花木是否亦有其苦楚呢？它们原本应长在深幽的山谷、广阔的田野，但如今却被移栽到小小花盆里，辗转于花市之中，最终又被安置在小小窗台之上。花木虽然无言，可那伸向窗纱的枝叶，岂不是它们无声的呐喊？它们曾扎根在更广阔的土地上，如今却只囿于小小盆中，却依旧坚韧地活着，这沉默的生命，岂非比我们更有韧性？

一日夜里，骤雨忽至，风声呼啸，窗户被狂风猛烈撞击得嘎嘎作响。我慌忙起身欲关窗，当手触到窗框时，却倏然看见那盆花在窗外风雨中剧烈摇摆，枝叶被狂风揉搓得东倒西歪，几乎快要倒伏在窗台上。我踌躇着：若关窗，恐怕要夹断那些努力伸向光明、却已贴在窗纱上的细弱花茎。犹豫片刻后，我终是松开了手，由窗继续敞开着。雨点斜打进来，湿了窗台，也淋湿了窗台旁的一小块地板，但我心中却反而释然了——纵使淋湿了地面，也终究保全了那几枝在风雨中挣扎的花茎。这一刻，我仿佛听见它们无声的呼吸，自由舒展于风雨之中，纵受摧折，却不肯向囚禁低头。

夜雨过后，月光如洗，澄澈清亮的光洒落窗台，花影在墙面上铺展成一片静谧的图画。那株曾被遗忘的花，花影在月光下摇曳生姿，如同画师在素墙上挥毫泼墨，为斗室绘出了无垠的夜之宇宙。我悄然凝望着墙上疏影横斜，方才悟得：原来我们总担忧着如何养活窗台的花，却不知是花养活着我们对春日的信心。

窗台花影，原来不只是囚禁于框中的自然残片，更是生命向虚空伸出的一双倔强之手。我每日浇水，竟是在滋养着自己心中未曾被岁月磨蚀的春天。

人常因花木的柔弱而怜惜它们，殊不知它们以扎根方寸的耐心，日夜朝天空伸展着枝叶，在卑微的禁锢里反而造就了无垠的倔强——窗框围住的是花盆，却围不住它日日生长的灵魂。原来我们浇灌花朵，即是浇灌自己心中那点不曾熄灭的绿意：当生命被空间框定，那奋力突围的姿态本身，便是对天地发出的最温柔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