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乘凉时,我恍惚间又回到了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后座上,岁月之河竟忽然倒流,我又成为那个小小的、悬空坐在后座的孩子,而父亲的身躯则在前方,如一座沉默移动的山峦。
那时父亲的坐骑是一辆深重如铁的二八大杠,粗实的车梁如脊骨般横贯车身,前梁后座皆由乌黑皮革包裹,经年累月,被磨得油亮光滑,只留下些微龟裂的痕迹。每次出行前,父亲总俯身反复检查车况,有时也让我蹲在一旁,看他旋紧螺丝,捏捏轮胎,或是给链条小心滴几滴油——油滴润泽着金属链节,也润泽了我懵懂的心,仿佛一种无言庄严的仪式。父亲身影在自行车前微微佝偻着,他粗糙的手抚摸着车身,如照顾一个温顺的老友。
一旦启程,父亲便如驾驭着一匹老马,他身体前倾,双肩微微耸起,手臂绷紧,用力蹬踏着,车轮便旋转着碾过路面的坑洼与尘土。每逢陡坡,父亲的腰便弯得更低,脖颈后皮肤泛红,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车子吃力地向上爬行,如一头负重的老牛,我坐在后面,听着父亲急促的喘息,车子每一下晃动,都牵连着我的心。父亲从不言累,唯有后背衣衫上渐渐洇湿的汗渍,默默诉说着艰辛。最深的记忆是车子颠簸时,我双脚便不由自主地摇晃,父亲每每用一只手稳稳扶住车把,另一只手则反伸过来,轻轻托住我的脚踝——那手掌粗糙而温暖,传递着一种无言的安定:我双脚便如归巢的鸟雀,稳稳停在了父亲宽厚的手掌上。
后来,我长大了些,终于可以侧坐于后座之上,视野豁然开朗。我目光越过父亲厚实的肩头,看见道路两旁的树木缓缓向后流淌而去,世界便如此在眼前展开。阳光透过父亲衣领的缝隙,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父亲后背的温热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仿佛披着一件阳光织成的外衣。父亲偶尔回头一瞥,只是简单一句:“坐稳咯!”声音虽不高,却如定心丸般熨帖,而后又继续专注于前方的路途。小小的我坐在那里,仿佛被父亲支撑着托举着,天地间所有喧嚣都在父亲的后背之外消隐了。
多年后,一次归家,瞥见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被弃于院角,已是锈迹斑斑。我一时兴起,小心扶起它,轻轻推着前行。车轮滚动之间,吱呀作响,宛如一声声迟暮的叹息。推至院中,夕阳将车与我的影子拉得悠长,静静投在墙上。恍惚间,我竟又变回了那个坐在后座的小小身影,而前方推车缓行的父亲,鬓发竟已染霜,脊背也弯出了岁月的弧度。
那辆二八大杠早已沉寂于时光深处,但后座却永远温热地烙在心上。这老车曾载我穿越了无数童年的路途,我坐在父亲身后,以他为屏障,以他为舟楫,他沉默的脊梁支撑起我最初的世界图景——车辙连成的脐带,无声输送着生命的暖流。它最终锈蚀,但父亲的身影,却始终挺立于记忆的风景线上:他推着车,也推着岁月,载我越过人间最初的颠簸与迢遥。
所谓父爱,不过是一辆老自行车驮着时光,在风里雨里,默默碾出了一条从后座通向远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