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在麦场上滚动着,笨重的铁轮碾过厚厚铺展的麦秆,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响,如同大地在低声呻吟。麦穗在车轮之下,如同被巨口吞噬般,纷纷碎裂开来,麦粒挣脱束缚,如金雨般簌簌落下,在阳光下跳跃闪烁。麦秸被碾扁后,随即被扬起的铁叉抛向空中,空气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浓烈而微呛的气息——那是麦秸特有的焦香,仿佛阳光在麦秆中沉睡经年后,终于被压榨出来,在干燥的风中,混着麦粒的清香,悄然弥漫开来。
麦场里的拖拉机,终究是今日的主角了。旧时麦场里,曾经只见石磙的忙碌身影。那石磙,沉重而圆润,总由一头老黄牛缓缓牵引着,一圈一圈周行在麦秸之上,麦粒在石磙与麦秸间被耐心地碾压而出,整个过程像是大地与时间的缓慢合奏。如今拖拉机威风凛凛地驾到,替代了牛与石磙,效率自是迅捷了不少,但那种悠长从容、与土地相濡以沫的节奏却也随之消隐了。轰鸣的机器声仿佛吞没了往昔石磙滚动时那温柔而节律分明的微响,也盖过了老牛哞哞的喘息声,而麦场里那种人与牲口之间汗水相融的亲密,终究随那石磙一道,被岁月压进了麦秆底下,静默成尘。
正当人们埋头劳作之时,天色却骤然变了脸。几片乌云如浓墨般浸染开来,迅速遮蔽了头顶的整片天空,随后风势陡然加紧,卷起麦场上的尘土和细碎的麦草,迷蒙了人们的眼睛。风还未息,豆大的雨点便如冰雹般猝不及防地砸落下来,无情地打在草帽上、肩背上,噼啪作响,更砸在刚刚脱粒还未及归仓的麦粒上。
“收麦子啊!快!”不知谁在风里喊了一声,霎时间,麦场上所有人都如临大敌般,纷纷从各处奔涌出来,脚步急促,人影纷乱。大家顾不上说话,只闻脚步在泥水中匆忙奔走,扫帚在湿地上急促刮擦,铁锨铲起麦粒的声音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动作几乎疯狂,仿佛在与天神抢夺什么无价之宝。麦粒在人们手中迅速传递着,被匆忙装入麻袋,又被扛上肩膀奔向仓库。麦子被雨水淋湿了,显出深色,沉重得如同浸满了泪水的黄金。
我至今难忘那刻:有位穿着蓝布衫的老农,突然双膝跪倒在泥泞的麦堆旁,他颤抖着抓起一把湿漉漉的麦粒,又轻轻摊开手心,长久凝望着被雨水浸泡的麦粒,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微微抖动着——麦粒一旦发芽,则一年的辛苦便如竹篮打水般,再难寻回。老人抬起头,雨水顺着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流下,不知是雨是泪,他声音嘶哑却沉重:“老天爷,这粮食,可糟践不得啊!”
雨停之后,麦粒总算得以抢救入仓。月光下,小山似的麦堆在夜色里起伏,暗影朦胧,如卧着熟睡的巨兽,仿佛梦中还吞吐着麦香的气息。辛苦了一整天的农人们此时围坐在麦堆四周歇息,有人点燃烟锅,明灭的星火在黑暗里闪烁;有人困倦地靠在麦堆上,闭目养神。我静静坐在旁边,听着他们用浓重乡音聊着收成,话里是疲惫过后的满足,如脚下土地般踏实。抬头仰望,满天星斗仿佛比麦粒更密,更亮,细碎地撒满夜空,天空如同一个巨大而仁慈的粮仓,银河流淌,恰似倾泻下数不尽的米粒与麦子——麦堆与星辰,人间与天上,粮食与宇宙,竟在此刻相互呼应,彼此闪烁。
夜深了,麦堆四周终于渐渐响起了鼾声,粗重而安稳,如大地平稳的呼吸。麦子安然睡熟了,静卧在星辉之下,仿佛人世间所有辛劳皆已沉淀,化作安眠的重量。
麦场空寂,只留下碾痕深深。拖拉机虽已熄了声响,那雨中老人下跪的身影却如石雕般刻在记忆里:他手捧的岂止是几颗麦粒?那是大地流出的汗滴,是生命之盐结晶在粗粝掌纹间——麦粒可被雨泡胀,可人心所珍藏的,却是比麦粒更细小也更沉重的,那种被土地深深锻打过的敬畏。
这敬畏,在石磙转动的古老节奏中,在拖拉机喷出的烟尘里,在雨点砸落的每一瞬,悄悄凝成一颗种子——它不被岁月碾碎,不惧风雨侵蚀,只待来年,再次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