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又来了,轻轻飘洒着,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我倚窗而立,看窗外乌鲁木齐的街市,在细密雨帘里模糊成一片灰影。雨点稀疏而断续,打在玻璃窗上,留下点点湿痕,又迅速滑落,恍如时光悄然溜走之迹,无声无息,却又真真切切。
十年了,初到此地时,我亦曾站在这样的雨幕下,彼时的雨点打在身上,却如针尖刺入皮肤般冰凉。那时我撑伞踽踽独行于泥泞之中,雨水与脚下的尘土混成了泥浆,每一步都艰难沉重,仿佛拖着整个故乡的重量前行,泥浆溅污了裤脚,也溅污了我初到异乡的心境。然而如今,窗外天山却已显出隐约的轮廓,仿佛雨丝织成的朦胧纱幕后面,巍巍山体只隐隐约约浮出黛色,沉静里透出几分庄严,倒像是守护着这方天地的神祇,温柔地守护着所有漂泊于此的异乡人。
雨点微声敲打着玻璃,如细密的鼓点敲在十年的光阴之上。记忆深处,故乡中原的雨却截然不同,那里的雨来得骤猛,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温润气息。那雨常常骤然而至,如千军万马奔腾于天幕之上,哗哗倾盆而下,卷起泥土的腥气,裹挟着麦浪里翻涌的香气,扑面而来。屋檐下的水帘如瀑,我们赤脚跑进雨里,将纸船放进奔涌的水流,看着它摇摇晃晃驶入未知的远方。那纸船载着童稚的梦,也载着最初离乡的懵懂憧憬,如今竟真的驶向了万里之外。而母亲总倚在门边,忧心忡忡地唤我们归去,那声音,竟然穿过迢迢山水,穿过十年风雨,至今仍回响在我耳际,像是故乡屋檐下那串雨滴的余音。
窗外雨丝如线,天山的轮廓在雨中仿佛微微颤动。我渐渐想起,在这天山脚下的十年,我亦曾邂逅过许多雨。在伊犁河谷,我亲见过牧人驱赶羊群冒雨转场,羊群如浮动的云朵,在雨雾里移动,牧人的长调混着雨声,苍凉却沉静,像是大地胸腔深处发出的深沉叹息;在吐鲁番火焰山下,葡萄藤蔓在久旱后的微雨中伸展腰肢,吸吮着上天的恩泽,每一片叶子都如碧玉般晶莹闪光。彼时我常常在雨中奔波,奔波于生计之途,雨水濡湿我的衣衫,也浸透了我那被风沙磨砺过的心。那时的雨,是艰辛路上伴行的尘与露,是异乡人身上一层洗不脱的湿冷。
十年风雨磨人,我终于在此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四壁洁白,窗户明亮,自然晾干了湿漉漉的鞋袜,却吹不干心绪深处那点温润的潮湿。窗外雨声渐渐转小,雨丝由密而疏,在玻璃上留下几道蜿蜒细流。我出神凝望,那蜿蜒的水痕,多么像昔日老家门前雨后湿润的泥地里,蚯蚓爬行留下的曲曲折折的印记。
不知何时,雨竟悄然停了。窗外豁然开朗,天山的轮廓清晰了许多,峰顶覆着薄薄一层雪,在雨后阳光里闪耀着银辉。楼下不知谁家的窗户飘出煮饺子的香气,这香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它多么像母亲在除夕夜里煮饺子时,那满屋缭绕升腾的熟悉味道啊!
我久久立于窗前,眺望天山,心里忽然澄澈起来:天山脚下细雨如诉,仿佛是天山为漂泊的游子洒下的温润泪珠;而天山巍然屹立,也见证着所有游子落泪之后重新抬头的坚韧。十年光阴,这细雨早已浸透了我的生命之根,让一个异乡人终将漂泊的根系,深扎于这北疆的泥土之下。
细雨洗过的天空,高远明澈,天山的银顶辉映着阳光。异乡的雨,洗刷了昨日,也滋养着明天——原来异乡与故乡的云气,终将在大地上空,融汇成同一片湿润的苍穹。
这苍穹之下,每一滴雨都带着宿命的重量,既浸透了远方麦浪里的呼喊,也终于渗入脚下沉默的土壤;我们这些远行者,唯有把生命摊开承接这贯穿一生的浸润——在每一次雨落时,灵魂便又添上一道朝向四方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