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夜,天幕黑得迟滞,空气凝滞着白日未散的暑气。我划开手机屏幕,荧白的光刺破黑暗,映在脸上竟有些晃眼。指尖在通讯录里迟疑地滑动,最终落在一个名字上。轻点,听筒里传来短促的忙音。再点,依旧是徒劳的等待。这无形的电波,竟也如这夏夜一般滞重,仿佛被黏稠的热气阻隔了。一遍,又一遍,指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像在叩击千里之外一扇无声的门。终于,在不知第几次尝试后,电流的微响刺破了沉寂,紧接着,母亲那熟悉又带着浓重疲惫的声音传了过来,清晰得仿佛就在耳畔。
“喂?”那声音掺着沙哑,像被什么钝器磨过。
“妈,是我。”我连忙应声,心却莫名悬得更高了。
母亲在那头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你姥姥……快八十岁的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像带着分量,沉沉地砸在心头,“身子骨,眼见着一天不如一天了。” 她轻轻叹息一声,那气息透过听筒,带着电流的微噪,“你几个姨妈和舅舅,如今都在县城的医院里轮着班守着,不敢离人。”
挂了电话,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间里彻底沉入黑暗。我怔怔坐着,姥姥的面容在眼前浮起,却像隔着一层薄雾,不甚分明。猛地惊觉,上一次真切地站在她面前,竟已是两年前的光景了。自从踏上西行的列车,在新疆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扎下根,回返豫东平原那个小小村庄的次数,竟已屈指可数,寥寥不过三四回。时间,竟是这样一种悄无声息却又无比霸道的贼。
思绪沉潜,记忆深处那被岁月尘封的画面,忽地被这通电话惊扰,水波般漾开。不是枣树——姥姥那方小小的院落里,从未有过枣树的影子。记忆最深处扎下根的,是那架繁茂的葡萄藤。
那葡萄藤,就盘踞在院子西侧,紧挨着堂屋的山墙。粗壮虬曲的老藤,深深嵌进泥土,又顺着舅舅搭起的简陋木架,顽强地向上攀爬、向四周蔓延。年复一年,它用浓密的绿荫,织就一方小小的清凉世界。盛夏时节,阳光毒辣,可只要一钻进那葡萄架下,空气仿佛瞬间被过滤了一遍,蒸腾的热气被隔绝在外,只留下一种带着植物清香的、湿润的荫凉。那凉意,是直接沁入皮肤,钻进骨缝里的。
葡萄藤的叶子肥大,层层叠叠,密不透风,阳光只能费劲地在缝隙里洒下些细碎跳跃的光斑,在地面上晃动。而最牵动我们这群馋嘴孩子心神的,自然是叶下那些一天天鼓胀起来的果实。
“七月流火”,老话是这样说的。但在我幼时的认知里,阳历七月,正是豫东平原暑热最酷烈、万物蒸腾的时节,也是姥姥家葡萄架上酝酿甜蜜的紧要关头。哪里是“流火”将息?分明是“流火”正炽。我们这些小不点,顶着能把人晒蔫的日头,却总忍不住一趟趟跑到葡萄架下,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贪婪地仰望。
那时的葡萄,大多还青着,像一颗颗细小的、坚硬的碧玉珠子,密密匝匝地悬挂着。它们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那是葡萄自己分泌的天然蜡质,在阳光下泛着朦胧柔和的光。姥姥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还早着呢!瞅啥瞅?酸掉牙!” 可孩童的好奇与馋虫哪里按捺得住?趁着姥姥转身进屋的片刻,小手便飞快地伸向最低矮的藤蔓,揪下一两颗青葡萄,也顾不上擦去那层白霜,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嘶——”一股极其尖锐、极其纯粹的酸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沿着牙床直冲脑门,激得人浑身一哆嗦,眼睛不自觉地眯起来,整张小脸都皱成了一团。那酸,是真能“酸掉牙”的。但奇怪的是,明知其酸,这冒险偷尝的刺激和那瞬间被酸得龇牙咧嘴的狼狈,竟也成了葡萄架下难忘的乐趣之一。姥姥听见动静出来,看着我们一个个挤眉弄眼的怪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扬起手作势要打,最终那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掌,总是轻轻落在我们汗津津的脑门上,带着嗔怪的笑意:“小馋猫,说了不听!等着吧,等它紫了,甜着呢!”
等待葡萄成熟的日子,是漫长而充满期待的。我们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碧玉珠子,在毒日头和偶尔落下的夏雨滋养下,一点点褪去生涩的青,渐渐染上或浅或深的红晕,最后沉淀成饱满的、近乎深紫的墨色。白霜依旧,却更像给成熟的果实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姥姥的目光是极准的。终于有一天,她会站在葡萄架下,仰头细细观察片刻,然后点点头,对我们宣布:“嗯,行了,能摘了。”
那便是葡萄架下最盛大的节日。舅舅搬来木梯,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我们一群孩子在下面仰着脖子,兴奋地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喊着:“舅舅,那边!那边那串好大!”“下面那串紫透了!” 大剪刀“咔嚓”一声脆响,一串沉甸甸、紫得发黑的葡萄便落了下来,被舅舅稳稳接住,递到我们迫不及待伸出的手中。
成熟的葡萄,珠圆玉润,颗颗饱满,紧紧挨挤着。指尖稍一用力,那层薄薄的果皮便轻易破裂,深紫色的、晶莹剔透的果肉裹着丰沛的汁水涌出,瞬间染紫了指尖。迫不及待地摘下一颗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碰,甘甜的汁液便汹涌地在舌尖漫开,带着葡萄特有的馥郁香气,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味蕾。那甜,是纯粹的、浓烈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是阳光和土地最慷慨的馈赠。夏日的燥热、等待的焦灼,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甘甜的洪流冲刷殆尽。汁水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得擦,只顾着大快朵颐,一颗接一颗,直到肚子滚圆,嘴唇和手指都被染成了深深的紫红色。姥姥则笑眯眯地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手里摇着蒲扇,看着我们狼吞虎咽,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盛开的菊花。
葡萄架下,不仅结着果实,也缠绕着光阴的故事。夏夜,暑气稍退,一家人便搬出小桌板凳,围坐在葡萄架下。桌上可能只有简单的凉拌黄瓜、拍黄瓜,或是姥姥腌的咸菜,但头顶是繁星点点,身边是藤叶婆娑的影子,耳边是纺织娘不知疲倦的低鸣。姥姥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驱赶着偶尔来袭的蚊虫,也扇动着温凉的夜风。她的话匣子往往在此时打开,讲的都是些陈年旧事:她年轻时的艰辛,村里谁家又有了变故,或是她听来的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乡野奇谈。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特有的、平缓的豫东腔调,在寂静的夜里流淌。有时讲着讲着,声音渐低,蒲扇也停了,她竟靠着椅背,在星光与叶影交织的微凉中悄然睡去。我们便屏住呼吸,不敢惊扰,只觉得那一刻的安宁,仿佛就是整个世界。
如今,那架曾撑起我整个童年清凉与甜蜜的葡萄藤还在吗?姥姥年事已高,想必舅舅也无暇再精心侍弄它了。此刻,豫东平原的七月,想必依旧是烈日当空,“流火”灼人。姥姥家院墙角落里的葡萄藤,是否还在挣扎着伸展枝叶?枝头是否又挂满了一串串青涩的碧玉珠子,正倔强地向着深紫蜕变?而那个曾经在藤下仰头张望、偷尝酸果、等待甜蜜的孩子,此刻却只能在万里之外,对着沉沉黑夜,徒劳地想象着那藤蔓的绿意与果实的饱满。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替代了记忆中葡萄藤叶的清香;冰冷的仪器声响,盖过了夏夜纺织娘的鸣唱。
指尖残留着当年葡萄汁液的黏腻感,鼻腔里似乎还萦绕着藤叶特有的青涩气息。可我知道,那葡萄藤下的光阴,终究是流走了。姥姥躺在病床上,她浑浊的目光是否也曾投向窗外,望向那个曾盛满欢笑与荫凉的小小角落?她是否还记得那些仰着小脸、眼巴巴盼着葡萄成熟的孙辈?是否还记得那满架浓荫和紫玉般的甘甜?
新疆的夜风,带着戈壁的粗粝,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竟有几分凉意。这凉意,却无论如何也吹不到千里之外那个正被暑热和病痛双重煎熬的老人身上。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向着东方那片沉沉的、我看不见的故土夜色,默然合十,将心中翻腾的无尽挂念,压缩成一句苍白无力的祈愿:姥姥,愿您平安。
那架葡萄藤,连同藤下所有的欢笑、酸涩与甜蜜,连同姥姥温和的目光和絮叨的故事,都已深深扎根在我记忆的土壤里,成为生命最初、也最坚韧的根系。它们不会因物理的距离而枯萎,只会在时光的冲刷下,沉淀得愈发清晰、愈发沉重。这份沉重,是血脉的羁绊,是回不去的乡愁,是只能在心底默默祝祷的无奈。那藤蔓的绿荫与果实的甘甜,终究成了照亮我漂泊之路的、一盏来自故园的、永不熄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