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家那片苹果园,蹲在村南三四里地的黄土坡下头。是爸半辈子从黄泥巴里硬抠出来的指望。后来他卷了铺盖进城找活路,这沉甸甸的担子,就结结实实压在了妈那副瘦削的肩膀上。
天还黑黢黢的,星星没退干净,妈就把我从竹床上薅起来了。摸着黑出门,深一脚浅一脚往果园赶,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地贴在腿上。手电筒那点昏黄的光,只够照亮脚底下坑洼不平的土路。妈一只手紧攥着我的手,另一只胳膊下牢牢夹着那桶刺鼻的农药原液,像个赶夜路的单薄影子。
赶到果园地头,东边天才刚透出点灰白。墙角立着个半人高的破瓦缸,旁边那台老水泵早就“吭哧吭哧”喘上了粗气。妈麻利地把井水抽进缸里,冰凉的水花溅出来,带着一股子铁锈味儿。她弯腰提起那桶黑乎乎的农药,小心翼翼地往浑浊的井水里倒。一股浓烈到呛人的辛辣气猛地炸开,直往鼻孔里钻,辣得人眼睛发酸,嗓子眼发紧。她瘦小的身影在蒙蒙亮的天光里晃动着,搅动着瓦缸里那越来越浑浊、气味越来越凶险的黄褐色药汤子。
“搭把手!”妈招呼一声,肩膀一耸,就把那盘沉甸甸、疙疙瘩瘩的粗胶皮管子扛了起来。我赶忙抱起另一盘稍细点的,像个小跟班似的跟在她身后,一头扎进了果园的闷罐子里。
日头毒辣辣地爬上来,没遮没拦。成排的苹果树叶子纹丝不动,绿得发乌发暗。空气又稠又重,裹着晒透的土腥气、青果子的生涩,还有那无处不在、直往肺管子深处钻的浓烈药味。妈把粗管子的一头“噗通”扔进药缸里,拧开阀门。黄褐色的药水立刻顺着管壁涌上来,带着一股酸苦的死亡气息。她利索地接上喷枪头,“哧——”一声闷响,白蒙蒙的毒雾带着刺耳的嘶鸣喷涌而出。我的活儿,就是拖着那根越来越吃重的细管子“尾巴”,在果树垄子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倒腾。胶皮管子被毒日头烤得滚烫,死沉死沉地勒在细瘦的胳膊上,汗水混着管子上蹭的泥浆和药渍,黏黏腻腻地糊满了皮肉。
“脚下利索点!别磨洋工!”妈的声音从前头几棵树后面闷闷地砸过来,被喷枪的嘶鸣扯得有些破碎。我咬着后槽牙使劲拽,脚下高低不平的土坷垃绊得人直打晃。弥漫的药雾沉甸甸地糊在脸上,钻进鼻孔,粘在喉咙里。胸口像被一块浸透了水的烂泥巴死死堵住,闷得人张着嘴也喘不上气。耳朵里嗡嗡地响,像是塞进了一窝马蜂,眼前的绿叶子、黄土地都开始打着旋儿地晃悠。
“妈……”喉咙里像堵了棉花,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哼。腿一软,整个人就面条似的往下出溜。
“我的老天爷!”妈的声音一下子劈了叉,带着哭腔。喷枪“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药水还在兀自嘶嘶地喷溅着。她几步就冲了过来,沾满湿滑药浆的冰凉大手一把抄住我软塌塌的身子,胡乱地抹开我额前被汗水浸透、黏成一绺绺的头发。“不争气的小祖宗唉!”她嘴里骂着,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半拖半抱把我弄到地头几棵老树下。那点树荫稀薄得像层纸,聊胜于无。她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就被汗水和药水浸透的旧褂子,“啪”地甩在滚烫的地上,把我摁了上去。“闭上眼!老实待着!别瞅那毒日头!”她胡乱用胳膊蹭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溅上的药点子,看也没看我一眼,扭头又扎回了那片白茫茫、气味呛死人的毒雾里。
我瘫在妈那件浸透了汗酸和浓烈药味的褂子上,眼皮沉得像坠了两块大石头。耳朵里灌满了知了歇斯底里的干嚎,一阵紧过一阵。眯缝着眼,妈模糊的背影在果树行里一点点艰难地往前挪动。背上没压药桶,可那盘死沉死沉的粗胶皮管子拖在地上,活像条甩不脱的蟒蛇,死死缠着她的腿脚。明晃晃的毒日头底下,她整个人像是被晒得褪了色,缩成一个吃力移动、微微摇晃的黑点,在无边无际的、沉默的绿叶子中间,渺小得可怜,却又透着一股子压不垮的犟劲。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混着溅上去的药水,顺着她灰扑扑、沾着草屑的鬓角往下滚,砸进脚下干渴得冒烟的黄土里,“噗”地一声轻响,连个湿印子都留不住,眨眼就被贪婪的地皮吸干了。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翅膀硬了,像只终于飞出笼子的雀儿,扑棱棱离开了这片滚烫的黄土。爸妈也老了,腰杆弯得像被霜打透的老藤,再也够不着那曾经沉甸甸压弯枝头的苹果。去年秋天回去,那片曾经承载了全家汗水和指望的果园子,彻底没了踪影。爸蹲在光秃秃、只剩下黄土的地头,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搓着地上一个硬邦邦的土坷垃。
“爸,那些树呢?”我问。
爸没抬头,只是把手里搓碎的土沫子慢慢撒回地上。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声音又干又哑,像砂纸磨过木头:“砍了…都砍了。老啦,盘弄不动了。”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那片空荡荡的黄土地,像是在跟谁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些树啊…把咱家的力气,把咱家的汗,都耗尽了…它们的活儿,算是…到头了。”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那点细细的黄土沫,打着旋儿,转眼就消散在空气里,仿佛从来就没存在过。
只有那股子味儿,井水的铁腥、生石灰的呛、剧毒农药那辛辣刺鼻的死亡气息,还有妈旧褂子上浓得化不开的汗酸味儿,像是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牢牢地烫进了我的骨头缝里。果园消失了,黄土沉默着。可那股子复杂的、呛人的、带着生命重量的气味,却顽固地盘踞在记忆深处,丝丝缕缕,缠在心上。它比任何石碑都记得清楚,这片沉默的土地,曾经怎样一寸寸地,吞咽下那些咸涩的汗滴,和那些无声的、沉甸甸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