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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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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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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烟雾从烟斗里钻出来,炸开,轻微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重重叠叠的青色绣花帐子将人藏得就剩了个黑影,一只鞋子从外面飞了进来直直得砸向了烟雾的源头。

头戴红绒花,身着橙底暗纹兰花绣裙的女人快步走了进来,她瞅了一眼身后的姑娘,又笑着说“不知今儿有了什么喜事,居然把九爷您请来了。”她停在帐子跟前,那姑娘弯着腰,低着头,将鞋子给她穿上了。

见帐子后的人不说话,她又说道:“都怪我家姑娘不懂事,不知道您要来,这烟也忘了灭了。”

那九爷自小就病弱,老爷疼他,怕他在成家之前就走了,便早早给他订了亲。只是后来病好得差不多了,定亲的事也没再提过了。

一只苍白消瘦的手拉开帐子,那双狭长的眼睛轻飘飘地落在人的眼里,嗓音清冽:“我来找人。”

那女人终于笑了,脸上的褶子厚厚地堆在一起,像一重重油腻的猪皮,“等着,我这就带人过来。”她提着裙子,落纸一般飘走了,那她身边的姑娘也低着头跟着落下。

过了半响,一个画着粉润腮红,身着透薄白纱的姑娘捂着嘴,迈了进来。

九爷还是那副表情,淡漠得像极了山水间的雾气,吹口气,那股情就全带走了。他垂着眼睛,脸色还是白的,嘴唇也是,只是那唇最中间却带着一点点红。

“你……是谁?”

那姑娘歪着头笑着,她慢慢走进帐子,没回答他的话,“您看我成吗?”

张久怜也笑了,他坐起来,伸腿把那姑娘踢了下去,然后站起身,整了整衣服,往外走去,“这男的女的,脱了衣服,蒙上脸,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一样的!”他笑着点了点那姑娘的肩膀,之后离开了凤沁楼。

金儒坐在楼上托着腮,磕瓜子,向下瞅着那个少爷。“这人又来抽得哪门子的疯?”

“欸!这话可不能乱说,说出去,我这生意还做不做啊?”戴着红绒花的女人坐在对面,正捏着笔往自己眉毛上画。

“卖女人的勾当也配叫生意?”金儒吐了嘴里的瓜子皮,甩了下扇子,就要站起身来。只不过他没能起来,有只白嫩肥小的手按在了他腿上。

金儒眯着眼,眼里的嫌恶一扫而过,只映着女人头上的红花,那红花摇着,舞着,怎么也开不到人心里去。他摇了摇扇子,白得吓人的纸上画着一枝红梅——像极了这些人的脸。

他嘻嘻地笑着,按在那双手上,“我得走了,这扇子就送你当赔礼吧。”他用扇子轻轻拍了拍那只手。

扇子被接了过去,“赔礼?赔什么的礼?”

“赔没能让你聊尽兴的礼,我真得走了。”他没等对方回话就小跑着离开了。

院子里,清白裙边磨扫着地面,毒辣辣的太阳晃着光圈,粉桃扇摇着热风,金绣躺在摇椅上,一下一下的晃着。

她眯着眼睛一直瞅大门,直到金儒回来了,才垂下眼睛,摇了摇扇叹道:“唉……今天这日头真烈啊!”

金儒关上门,理都没理她,直接进了屋。

那木门嘎哒一响,她啪得合上扇子,摇椅也不晃了。停了半晌,她向后仰去,重新晃了起来。

“也不知道谁惹他了,一回家就这幅样子。”说话的人脸上带着笑,她走过去扶着金绣坐着的摇椅,轻轻推了几下,手腕上的翠玉和金圈也被带着打起架来。

叮叮当当的——

“嫂子,我隔老远就听见你来了,就等着你呢,可晒死我了。”金绣笑着去拽她手上的镯子。

她笑着躲开了手,“尽瞎说,在树荫下面呢,哪能晒着你啊!快去看看你哥,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今天脾气这样的差。”

金绣应了一声,也进了屋。

她随手将扇子扔在了桌上,顺便摆弄了一下花瓶里的桃花,金儒就在这个屋里。

窗户开着,帘子也全拉了上去,金儒坐在窗边。日光灌满了一屋子,亮堂堂的,直看得人眼睛疼。

她一下一下得掐着桃花,“这新的,跟旧的也没什么不一样嘛,只不过是换了个瓶儿。”

“绣儿,你刚出生的时候定了个娃娃亲,这你知道吗?”

“知道,我还知道那个九爷今天去了凤沁楼。”她把掐下来的桃花瓣都丢进了瓶里。那些花瓣带着深深浅浅的掐痕,绕着漩,漂着,浮着,挤着——浑浊的粉里一点一点冒着腻人的花香。

“嗯。”他不再说什么了。

没过多久,他们还是成婚了。

当初定亲的时候,也是惨白的日头,明晃晃的太阳打着圈。两家人为图个吉利,穿着红绸缎,带着金饰品,就连两个刚满月的娃娃也裹着红襁褓。

屋里开着窗,敞着门,拉着帘,亮堂堂的。树影子晃了晃,遮着俩娃娃,两个夫人捏着娃娃的手按下了两只缺小的红指印。

这亲就这么定下了。

金绣双手叠在腿上,穿着金丝滚边绣红旗袍,肩边饰着金穗子。

随着红轿子一颠一颠的,向前散开,又合拢。红轿边跑过人力车,她坐在那,能听见路边卖糖葫芦的叫卖声,想着以后恐怕再难吃到了,她摩擦了一下手指,想着自己已经十六岁了,不该这样贪嘴。

红轿子摇晃着过去,街边的人吵嚷着让开路来,他们笑嘻嘻地叫喊着“今天日头这样足,新娘子有福了,撞了个吉利日子。”

有个红脸花服胖娃娃举着糖葫芦快速跑过,却不小心撞了人,糖葫芦“啪”得一声脆响,坠落在地,留下了一道道冰痕。

哭声和唢呐声一齐响起,胖娃娃的母亲急忙捂住他的嘴,喊“不许哭!不吉利!”

金绣被带着拜了堂,进了洞房。婚房里关着门,合着窗,路过的人的脚步声都清晰地踩过她的耳。软塌,焚香,她眼睛瞅着脚尖,眼里只能看到大片的红晕——红盖头像山一样压在头上,轻飘飘的一块布,却让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抬起手,捏着,摩挲着红布料,想掀起盖头……她抿了抿嘴,把盖头撤了下来。

一声惊叫响起,“呀!太太!这不合规矩!”脚步声多了起来,她急忙将盖头戴回去。张久怜迈过门槛,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群看热闹的人的眼睛,那群人笑着喊着“这新郎官儿还不让我们见见人咧!”

张久怜挥了挥手让那叫喊的丫环出去了,那丫环低头默声离开。张久怜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盖头,慢慢掀了起来,金绣顺着他的手抬头看他。

黑白分明的眼睛,眉是隆起的群山,脸是蛾子的薄翅,唯独那唇中一点带着红,像极了雪后的红梅。

金绣别过脸去,向右移了移,张久怜坐在她旁边,二人一时无言。

她看向窗子,透过那薄纱,依稀看到天边落下的残光和白云搅拌,而在远处有一颗灰蒙蒙的半月,一半白一半红,一半亮一半暗,像那夜晚里的烛火,他们被光的影子罩住了。

“自从娶了妻,九爷都不去凤沁楼了,还是九太太有手段啊!”粗糙泛红的手捏着衣角,抖了抖衣服,她弯着腰跪在土炕上,大半个人都钻进破布袋子里,正费力在里面刨着。

“找什么呢?欸!你手怎么了?”说话那人拿着盒旧的雪花霜,一边往手上涂一边说:“洗衣服洗得吧!”

刨衣服的丫环直起腰来,下了床,身子向外走着,脸却对着那人,“马上入冬了,仔细着点,叫人偷了你衣服,冻不死你!”

亮堂堂的天早就被落叶盖住了,灰蒙蒙的。可惜这北风再猛,也吹不走雾。热腾腾的白烟一冒一冒的,从那包子上,热汤上,面条上散出来,吸引着流浪汉跃跃欲试的手。金绣提着裙,快步穿过,她想着偷偷回趟家,带几个扇子回来,晚上给九爷跳舞。

脚步快了不少,自己已经开始期待了。他一定会像往常一样,坐在红木雕花椅子上,手肘抵在木桌上,温和的茶香绕着他,他就这样静静的看自己。那双水汪汪的眼里带着悲悯,像是佛前的净水,泡着桃花,含着满满的深情。

“啪!”的一声巨响,她被惊得抖了一下,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大汉提着脏兮兮的男娃娃,那小男孩面黄肌瘦,两只猴爪似的手死死得扣着大汉的胳膊,眼珠子瞪着他,一声不吭。

原来是那孩子偷了包子,金绣松了口气,悄悄过去,对那大汉说:“我给你钱,先放下他吧,还是个孩子。”

大汉的眼珠子围着她转了一圈,又笑起来,他把小男孩甩下去,搓着两只油黑的手,露出两排大黄牙,“你是哪家的小姐啊?”

金绣后退几步,捏着裙子,“多少钱?”她问完就愣住了,自己哪里有钱,没人给她钱,送她的只有衣服,吃食,首饰,哪里有钱。

那大汉还没回答,金绣急忙摘下自己一个金手镯,扔在桌上,“我,我还有急事,先走了。”她裙子也不提了,直接跑开了,甚至没去看自己救下的小孩。

金绣进了屋子,匆忙拿了东西就要回去。临走时,她扭头看见了花瓶,里面的桃花已经枯了,粉嫩的花瓣变得棕黄,散发着浓浓的死气,她吃了一惊。

正要将桃枝取下时,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绣儿,你怎么回来了?”来人穿着棕底蝶纹灰边旗袍,琵琶襟,花蕾扣,脖子上挂着串珍珠项链。她笑着去接金绣手上的扇子,“怎么这么着急走?许多日不见了,也不说想我,快坐下陪我聊聊天。”

金绣顺着她的力坐下,倒了杯茶递过去,“哪有?几天不见可想死我了,嫂子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她并没有把茶接过,“这几天太忙了,咱俩新剪的桃枝都没空照看,一不注意这花就枯了。唉……”

“没事,枯了再剪一枝就好了。”

“这花命苦啊……”她低着头,手腕抵着太阳穴,嘴里叹着桃花,可那眼睛却定定地望着身后的镜子。“这花命苦啊……”她又叹一声,平白多了几分埋怨,那镜子含着光,吐着像,其中清楚的映着她和金绣的脸——像是用来怀旧的老画像,挂着两个活生生的人。

没聊一会,金绣带着扇子,出了屋。

也就十几日光景,这院子也带了点陌生,生涩而熟悉的,像画家走进画布里,体验画中的风,尘土和树枝的潮香。走到门前,她回头又看了一眼,只见远处争着向上的爬山虎,扒着墙根跳出墙外。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弯腰快步离开,忽然听到有一道脚步声跟了过来。

她下意识扭头看去,就见那个小男孩偷偷躲在墙后面看她,便问:“孩子,你父母呢?”

那孩子不说话,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是水墨一样的痕迹——一道道泪痕留白一样挂在脸上。他穿着一身脏破的白衣服,只露着一只眼睛看她。

金绣见他不回答,转身就继续走,可还没走出多久,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你丈夫打女人!还有病!”她回头看去,可墙后空无一人。

回到家,她轻轻抹过胭脂涂在脸上,擦过口脂,镜前的烛火晃着摇了几下。她笑着带上翡翠耳环,穿上红缎绣桃花纹舞裙,腰上挂着银饰和白穗子。

穿戴好,她抖开扇子,用扇边刮了一下腰间的穗子。

等到晚上,全屋的烛火都点亮了,雕花木椅上铺着红缎织金团寿纹垫子,桌上是红绣彩凤绒布,张九怜坐在木椅上手中托着只青花花卉纹撇口杯,手腕上缠着紫檀佛珠。

他垂着眼帘望她。

金绣舞着扇子,扫过床前挂的红帐,帐子随她的舞步滑下,腰上银饰碰撞,踩上帐子,红布上的金丝划过她的脚,舞衣和扇子勾得风与烛火一同起舞。她弯腰咬过扇子,头发扫向身后,顺势转身仰起头来,舞扇上的轻纱缓缓飘下,盖住她的脸。

透过红纱,她看见张久怜笑着看她,那双凄清的眼里也有了几分明月的温情。

这样想着,她便扫了眼窗外——是颗明亮的满月,只是穿过纱,隔着云雾,那颗月亮又是隐蔽血红的,像是婚房外点起的红灯。

“我跳得好看吗?”

张久怜盘着佛珠,“好看……”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他接着问:“只是这扇子哪里来的呢?”

金绣踩过红帐,将手里的扇子合拢递给他,“我从家里拿的,你看看,好看不?这是我最……”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一巴掌狠狠地甩在她脸上,桌上的烛火烧得更高了,照着她的脸,一半红一半黄,只有眼睛是黑白的。

她不可置信的看去,见对方捏着茶杯就往她脸上撒,下意识想躲,却被扯着胳膊拽了回去,滚烫的茶水全都洒进了头发里,她一边尖叫一边向后躲。

张久怜站起身来合上扇子,攥着扇子一下一下得抽在她背上,腿上。她拼尽了力气去挣扎,却被一脚踹得跪了下去,这一下彻底卸了力气,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捂着肚子跪趴在地上,直到她最喜欢的扇子被硬生生打散了,这才停了下来。

金绣躺在地上,脸埋进帐子里,金丝刮着她的脸,茶水混着泪流过唇边,是浓浓的苦与咸。她蓄满泪水的眼里,破碎的红光中站着个直愣愣的人,晃着光,这直愣愣的人身上挂满了黄圈,她哽咽地问:“为什么?”

“不合规矩。”他说完,扔下散破的扇子,转身走了。

那破扇子上清清楚楚的画着朵碎了的桃花。

金绣手撑在地上,试着站起来,可那两条腿发着抖,没了力气。她终于放弃了,大片的裙摆铺在地上,如同断了枝的花。

次日,一大早外面的人就吵吵嚷嚷的过来敲门,那丫环穿着绿薄袄,黄底暗纹裙子,头发扎成一团,插着根银簪子。她笑嘻嘻的,脸上挂着两团红团团,明亮亮的眼睛。

她是跟过来陪嫁的丫环,叫彩菊,只是金绣并没怎么见过她,以前她只跟着金儒。

“小姐!快起来了!今儿七小姐回家了,别人都见了,就等着你呢!”她又敲了几下门,见里面还是没动静,便有些急了,咬着指甲,在门口转了几圈。这时候,一道皮鞋踩在砖石上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回头看去,就见八爷穿着西装,双手插着兜站在她身后。

想必是刚见过七小姐吧。她笑着低头问好,“八爷,早上好。”

“怎么了?”

“没事,七小姐回来了,我来叫九太太过去。”

八爷抿着嘴,皱眉看了眼门,“你去跟七姐说弟媳她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别硬叫人家去了。”

“嗯。”彩菊朝他点了点头,快步离开了。

金绣躺在地上,外面的说话声,她都听见了。

马上入秋了,院子里飘满了落叶,一股阴云被风推着送到天空中央,太阳被遮得彻底,黑沉沉得天猛地被照亮了几下,雷声乍起,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在头顶上,窗子被风打开,红布帘子被吹得向前撒去,又兜了一袋子闷气回去。

躺在地上的人被清风吹了几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她向前走了几步,拾起了扇子。一阵更大的风吹来,她站着眼睁睁地看着那巨大的帘子朝她过来,她的脸被帘子罩住,便顺着风仰着头弯下腰去,她被风兜住了。

抬头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打在花上,打在石砖上,打在她的脸上,泪也跟着下来了。自己这辈子就要这样了……就让风带我走吧。

忽然门被推开了,张久怜带着一身的雨气进了屋,见金绣站在窗前,他跑过去,将她从帘子里抱出来,关上了窗。

金绣手里还攥着扇子,脸贴在他胸膛上,“冷。”她嘟囔着。

张久怜抱着她到了床上,他腾出手摸了摸床铺,"你在地上躺了一夜?"

“嗯。”

他垂着眼睛,一点点的雨水还落在他的面颊上,像是怜惜她而留下的泪,金绣伸手将这点雨水抹去。

“答应我,别再回去了好吗?我这样做也是有苦衷的。”他说着,从金绣的手里摸出扇子,“明天,我去找人给你修好了。”

“嗯”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听着这声音,她竟发起抖来。张久怜拽了床被子,将金绣裹了起来,“一会让人熬点驱寒的姜汤,今天七姐回来了,你去见见吗?”

“嗯,我收拾收拾去见她。”听见她这么说,张久怜将她放下,站起身来,还顺便给她掖了掖被子,“我去告诉七姐。”话还没落下,他人已经走了,只留下重重的关门声。

七小姐穿着无袖藏蓝旗袍,头发烫成了卷,脖子上,手腕上什么饰品都没戴,翘着腿打量她,“我这弟弟真是娶了个好媳妇,生着病也要过来见我,真是苦了你了!”

“对不住,姑姐,我给您赔不是。”金绣又站起来,给她倒茶。

张凤柔接了茶,眼睛扫了下金绣的腿,又眉开言笑得拉着她在自己身边落座,“没责怪你的意思。你刚来没多久,我那病痨子弟弟肯定忘了告诉你我们家的规矩了,害得你平白受了委屈。”她伸手抚了抚金绣的鬓发。

“他打小就体弱,家里男丁又少,我父亲特别惯着他,养成了这等个性。以后还得靠你多教着他点啊!”她又伸手招了个丫环过来,“去厨房拿碗姜汤来,今天寒气重,别让我的新弟媳着了凉。”

空旷的大堂里敞着门,四面的高墙上留着一块块方形的浅痕,水泥地上只放着一张木桌和几把木椅。

彩菊端着碗姜汤,放到了空桌子上,她右手捏着勺子搅了搅,手腕轻轻一转,托着勺递到金绣唇边。

张凤柔在一旁提着嘴角,挤着眼睛看着,两只轻柔的手捏着金绣的手。

窗外还在刮风,雨点子跟着风把门边的油纸伞吹到了,发出“啪”的一声。

金绣也不敢挪动自己的手,只咬了咬唇,便轻抿过勺子——辣。没人再说话了,都看着她,她皱着眉一下一下的喝完了一碗的汤。

一直等她喝完了,碗撤走了,张凤柔才松开了她的手,叹起气来,“前阵子,这世道不太平,父亲他们都去别处了,本想着带着小九一起走的,但是念着还有你,就让他留这守着你了。说到底,还是我们怠慢了你啊!”

“没有,姑姐言重了。”金绣还是低着头,不去看她的眼。

“这几天,想着八弟留学回来了,就叫我也回来照顾照顾你。一回来,就听说你病了,可吓死人了!”

“没有,我没事。”世道不太平,她是不知道的。不过细想也是,太不太平的,哪能是平常老百姓能知道的。

就得等到枪杆子对准脑门子了,这才有人告诉我们要逃命。她随意应着七姑姐的话,听着她念叨家里男人少,几个姐姐都嫁人了,渐渐没了来往,一家人都聚不到一起了。

她没什么兴致,就用鞋尖子一下一下擦着水泥地,可能听了许久,竟忘了要谨言慎行的规矩,“那姑姐没嫁人吗?”

闻言,张凤柔不再说了,她用右手摩擦着左手的手腕,直到磨出了一圈红印子。

她把那圈红印子递到金绣面前,“哪里能不嫁呢!只是我命不好。”

金绣看着那圈红印子,并不太明白,“嗯,苦了姑姐了,以前日子不舒坦,往后就好了。”

她抽回手,又笑起来,指了指金绣,“好弟媳,你倒是个会哄人的!”

过了了不知多久,雨停了,只是天还是阴着。张久怜也从外面回来了,淋了雨,肩上的布料暗了几点。

他提着一袋子的东西朝金绣走来,将那袋子打开,里面是几本书和几把舞扇。

那些扇子上画着凤,画着牡丹,画着冬雪下的梅。书更是难寻。

张凤柔见了,调笑道:“我说你今天下着雨,出去干什么了,竟是给人买礼去了!”

张久怜没回话,拉着金绣的手,就要走。张凤柔觉得没了趣,伸着右手,手背对着人,扇了扇四指,扭过脸去,“走吧,走吧,也是,娶了媳妇,姐姐就是外人了!”

金绣被扶起来,向外走去,迈过门槛,回头看了眼张凤柔。空旷的大堂里,风溜了进来,烛火被吹得灭了几盏,她背后是灰暗的墙,手里还举着那白瓷杯子。

她心里一惊,赶紧回过头,离开了。

“我听你哥说,你读过书,也识字,就去买了几本书,正巧碰见了卖扇子的,也买了几把回来。”张久怜拽过椅子扶她坐下,他将修好的扇子递过去。

“嗯,你费心了。”

渐渐得,树没了叶,风也变得刺骨了不少。她披着皮草斗篷,双手插在手笼里,坐在桌前,彩菊举着红豆粥,捏着勺子,一勺一勺得喂给她。

马上入冬了,她那些扇子,书跟薄衣服一起被收起来了。拿惯了扇子,手里头忽然没了东西就跟一贯光脚的人穿了鞋一样别扭,就盘起了佛珠。

她脖上戴着和田玉的平安扣,耳朵上挂着两个金珠坠子,手上的银镯,玉环划过绸缎绣花,“姑姐,什么时候回来?”

话还未尽,门就被敲响了,她拍了拍彩菊,“许是姑姐回来了,快去开门。”

张凤柔推了门,带了一身的寒气,坐到椅子上,又使唤着彩菊也给她拿碗红豆汤。

“绣儿,你猜我今个见着什么了?”

“见着什么了?”她瞅着张凤柔冻得有些泛白的手,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笼递了过去,“外面冷,姑姐暖暖手吧!”

“你那小丫环,真是出息了,勾搭上我八弟了!”张凤柔接了过去,“你可仔细点,别让她麻雀成了凤凰,到时候不定怎么报复你呢!”

“八伯哥不是有妻子嘛?”

“就是说啊,天天戴着银簪子,抹胭脂,谁知道她哪来的钱。就讨厌这种勾搭别人丈夫的。”

没聊几句,她见彩菊端着粥过来了,就直接起身走了。

那碗红豆粥就搁在彩菊手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金绣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彩菊,把那个手笼收起来,再给我拿个过来。”

彩菊这才放下粥,又去取手笼。

“姑姐,以前就是被小情人害了,成了这个个性。其实本心不坏的。”金绣抚摸着锦缎,她看得入了迷。

黑白色的北风,刮下几片墨色枫叶,游过门前。金绣斜靠在那,听着院外吵闹的声音——远处响着的枪声,近处女人哭号的抱怨。

张凤柔晃晃悠悠地进了她的院,墨绿色的旗袍织进了夜色,她眼角带红,眼里有泪,“金绣啊!你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我为什么回来啊?”

她还是靠在门前,只是回“姑姐,你喝醉了,快些回去吧!”张凤柔不愿,她将自己抖落进来,把住了金绣的肩膀,整个人靠她身上:“没人要我!”她抓着那个肩膀,用力的摇晃起来"都怪那个扫把星!没人要我啊!"

“进来说吧,我叫彩菊倒些茶。”

张凤柔告诉她,自己的首饰和嫁妆都让自己的丈夫送了小情人,甚至娘送她的玉镯子也送了那人。这些她都忍下来了,可她丈夫还要娶那个情人,让她当正妻。

“这不合规矩啊!肯定不合规矩,我就找我丈夫说……”她停了下来,眼里依旧含着泪,只是嘴角一直向上扬着,歪着头颤抖地盯着金绣的眼睛,“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嘛?!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她猛得靠了过来,用力锤着自己的胸口,“他说我不知廉耻!说我不懂规矩!就是他把我送回来的,送我回来学规矩!”

金绣叹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你酒也醒了,回去吧……太晚了。”

张凤柔迟迟没动,“可我要学什么规矩?要我学什么规矩?!”

“可能是……学会闭嘴吧。”

“小姐!小姐!”金绣回过神,接过彩菊手里的手笼,吩咐道:“你歇着去吧,我想睡会。”

彩菊应了一声,顺手将红豆粥端去厨房,碗底落在桌上,暗地里一双手摸上了她的腰,沉重的身体压住了她上半身,她愣了一下,指甲扣着对方的手,用力拉着,拽着。

“彩菊。”只是这一声,她认出来了——是八爷,疲软的身体烂泥一样拍在桌子上,连续的震动将红豆粥打落在地,流动的,颗粒的粥里落入了几点血红的,乳白的液体。

夜里,灰白的云一层一层盖过了月亮,她望着天,却看见了埋进云里的星。有一箩筐的星,一袋子的月,一天空的云进了她的腹,进了她的胃,她干呕出声,却只见了男人的笑脸。

“彩菊,你是不是怀孕了?明天我们去看看!要是有了孩子,我爹估计就能早点回来了。这院里总算能热闹点了。”

第二天,也就是一个早上,她成了一个母亲,成了姨太太。她恍恍惚惚地走到金绣门前,该叫小姐起床了,今天九爷得了自己的消息,该回来看看小姐了,他太久没回来了,苦了小姐了。

其实金绣早就起了,她拿着那个旧舞扇,垂着眼,笑着用手一寸一寸抚过。

她见着这场面,忽得想起坐在土炕上,做鞋子的母亲。她离开的那一天,是个大晴天,太阳太毒了,庄稼都晒死了,家里不得已把自己卖到金家当丫环。

那天,她坐在炕上,看见母亲的腿埋进破被褥里,靠在黄尘的土墙边,轻皱着眉,抚过自己的脸,哽咽着说“命苦啊……”

她一直站在门口,冷风吹了进来都没注意到,金绣抬头看到了她,“彩菊?你怎么了?”

这句话像是落入破被褥的一点火苗,烧得热烈,灼人的红光照在她的脸上,太烫了。“小姐!我,我……”再也忍受不住这灼热,眼泪断了线得落下。她扑进金绣怀里,没完没了的哭,金绣抚着她的头发,抱紧了她,“我都知道,你不是自愿的……只是,小心别让姑姐知道了。”

“嗯,小姐你快收拾收拾,九爷要回来了。”彩菊接过金绣递给她的手帕,擦了擦泪,就出去了。她不能待太久,本来就是拿解手当借口,才能离开那个地方的。

夜里累的云终于放了出来,漫天的雪花落在鞋尖,张久怜进了屋,他穿着鞋进了里间,坐在金绣的床上,“外面冷死了”说着他从兜里掏出封信,“我知道这么久没回去,你肯定也惦记家里人,就麻烦你哥写了封信给你。”

金绣看着那封信,大拇指搓了搓食指,“我嫂子呢?她没什么话给我说吗?”

“嗯……有的,都在信里,他们写了,放一起了。”他将信封塞到金绣手里,“那个伺候你丫环怀孕了,我过几天再帮你找个,你先凑活几天。”他站起身来,估计又要走了。

“对了,那个丫环来找你,你可别让她进屋,等她生了男孩,再聚哈!”湿脚印怎么进来的,又怎么出去了,门都没关。

她打开信封,看见的只有她哥哥的字,除了问候,最大的好事就是嫂子怀孕了。

等今天夜里,她就偷偷跑出去看看嫂子。

深宅大院里,没有藏得住的秘密。八爷要娶姨太太的事,还是让张凤柔知道了。

隔着半个院子,就听见她扯着大嗓门在那喊:“没天理啦!没天理啦!这老天爷非要我没个容身之处!!那些个不要脸的贱丫头,勾搭了我丈夫,现在又勾搭了我弟弟!!诚心要害得我没家啊!”

直到把人都叫唤出来,她才短暂住了声,可一见着了八弟就喊:“你可千万别娶她进门,以前是个丫环,这要是成了太太,还不定怎么欺负咱们呢?!”

八爷双手插着兜,笑着瞅人,他生得粗眉大眼,厚嘴唇下还带了点胡茬。此刻正弯着眼,抬着脖子劝:“七姐啊,我在这呢,你还不放心嘛?没人敢欺负你的!”

张凤柔眯着眼睛不出声,惹得八爷面上有点过不去,他搓了搓鼻子,把张久怜拉过来:“我劝不住,弟弟,你可得好好劝劝七姐啊!”

张久怜脸色平平的,一副没睡醒的样:“我觉得七姐也该回去了,用不着再学什么规矩了,她多懂规矩啊!”

他话正说着,张凤柔的眉毛眼睛都扬起来了,她冲过去,恨不得挠烂他的脸:“好!好!好!你就是这么孝敬你姐姐的!”

吓得旁边看热闹的小厮赶紧冲上去拉住她。八爷点点头,摆了摆手,那几个小厮就拖着张凤柔向院外走。

隔着几间房,金绣都能听见她的骂声,一句接着一句的“不孝子!”。伴着越来越远的骂声,她将唱片机打开,拿着早上摸过的旧扇子,光着脚跳起舞来。

她向上挥着舞扇,忆起娘拉着手教她挥动舞扇的时候,双腿跃过,忆起爹抱着她抛向空中又接住的画面,转动舞扇,忆起金儒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的时刻。

唱片转着,扇子转着,太阳也转着。

她披上藏青色梅花暗纹披风,带着几枝梅花和一对珍珠耳钉走进了夜色,脚下的白雪刺目,周边的房铺窗门都关着,灯也关着,她只能借着月光辨认道路。

眼前的黑暗总让她觉得有什么正在靠近自己,到了家门,抬起手敲了敲门,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没锁门吗?

她望向院里,只有一间房亮着灯。棉鞋踩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慢慢靠近那间房,她趴在模糊的窗前,隐隐约约地听见两个男人的喘息声。

那是她哥哥和她丈夫的声音,可……为什么?她轻轻推了下门,透过门缝看见她哥哥和她丈夫纠缠在一起的身影,看见她丈夫用那双全是水雾的眼睛看着对面的人,他抬起上半身,轻轻含住了金儒胸前摇晃的玉佛。

风雪刮进她的脖子里,惊得她抖了一下,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关上了门。关门的声音大了些,蒙上的水汽,恍惚了眼球,有无数间旋着的门,她匆忙进了一间。

躲在黑暗的屋子里,她默不作声地哭着,窗子没关,风吹着帘子,黑压压的影子罩住了她,偏偏那月光又是亮的。

总觉得有些东西在靠近她,那刺眼的白让她想起来那个白衣小孩,那只黑洞的眼睛,她笑了一声——莫不是被那鬼孩子诅咒了?苍天无眼啊!这做了好事也是要被咒得吗?

远处又响起了枪声,她终于是受不住了,抖着身子将烛火点亮了。昏黄的余光中,一只影子晃动了几下。

那些碎片的光包着影子晃了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她抖着双手攥住烛火向上抬去,看清是什么后,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右手死死捂着嘴巴,左手稳着烛台。

鲜红的蜡泪压在她的手背上,她认得那双鞋……她认得那双鞋,眼泪一下一下的滑过脸颊,她放下烛台,将那个吊死的尸体抱了下来。

眼泪砸在尸体上,她将珍珠耳钉戴在了她嫂子的耳垂上,接着脱下披风裹住了尸体的脸,放下梅花就离开了。

再晚点,就要关门了。

匆忙回了院,进了屋,她坐在床上,拿出旧舞扇,上面画着的桃花,是她小时候照着剪来的桃花,自己画的。那个时候家里人都在,有几朵花是娘画的,爹就站在旁边笑话我们画得丑。想着想着,她感觉自己心脏里有一团火,那团火引走了她所有的生气,又尽数进了她的头。

四肢都是冷的,就连呼出的气都生不出白雾来了。风吹开了窗,雪飘了进来,落在她床边,以前过冬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下雪天,她都会跑出去堆雪人,玩累了,就吵着出去买糖葫芦。现在吃不了了……现在只能吃着金疙瘩了。

那团火烧了一夜终于灭了,带走了她一身的生气。

过了几天,雪停了,有个穿着红棉袄的丫环抱着个大红灯笼挂在了每间屋前,挂到金绣屋前,她转头问了下扶梯子的丫环,“欸?九太太多久没出来了?今天老爷回来,我们要不叫叫她?”

那个丫环皱着眉,抿了下嘴,“叫吧。”

红棉袄从梯子上下来,推开门,拉着身后的丫环就要一起进去。她身后那丫环不情不愿地拖着腿,直到进了里屋,俩人尖叫着一块跑了出来。

周围人都凑了过来,挤着别人就往屋里面冲。旧舞扇掉在床边,金绣穿着那天的素白棉旗袍,枯瘦发黑的手腕上挂着金镯子,屋外的光照在镯子上,闪动的金光晃了一个人的眼。

他靠过去趁人不注意,偷了那只镯子。又嚷嚷着,“赶紧出去了!也不嫌晦气!快找个人去通知老爷!”

院外一群人热热闹闹围着老爷进了屋,张久怜站在老爷后面盘着佛珠,他低头瞅着鞋尖,默不作声。

老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偷摸把丧事办了,咱们再娶一个,可不能没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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