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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海枫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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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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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

不如骑一圈。

这一圈,并不是精挑细选的路线,我想的很随便,只是因为路线能围成一个圈、沿途会经过一些景点。景点只是于我而言的景点,那些地方不算出名,也无出众的风景,但能让我联想或回忆,我喜欢这种感觉,仅此而已。

把自己早早扯起,几口内解决馒头和粥,活像个生怕迟到被处分的新兵,不如惯常的假期作风:我本应尽享舒适的贪睡之快,放缓餐食的品味速度。只是当下,我想快些完成,完成为自己设立的一切,完成“骑一圈”的夙愿。

车沉默地斜伏在门口,黑金是它的本色,黑作稳笃,金显辉煌。但它或许老了,历尽三千余个日夜,它已不如初见时气盛,磨损的灰刺样从黑中扎出,褪出的褐斑状于金旁弥漫。我扶把欲骑,轮胎的轻震从把手传递上来,它说它没老。

轮胎老练地抓着路面,轮毂娴熟地旋起身姿。早晨的街道难免冷清,黑直的舞台此刻只有我与车的双人舞,没有伴舞,亦无观众,若追求掌声与关注,不如在万众瞩目下起舞。车似乎并不在意这点,空旷黑直的舞台,它反而得以尽情舒展舞姿,展现着另一种满足。

本望不到头的直路兀地被截断,那是江水无情地将陆地撑开,带着席卷冲垮一切力量的流水之上,唯有坚磐的桥墩矗立,托举桥面一跨两岸。桥承受流水冲刷与过物重压,仅为重建陆地的联系,其经历不如靓丽的楼或塔那般滋润,但桥是助我实现过江之愿的唯一宝径。鸳鸯桥在我的正前方静候着,它的桥面拱起,两侧一红一蓝的桥拱弧度更甚,似跨越两岸的虹,它是这座城的标志。

但跨越弧度毫不轻松,需要消耗力气克服重力,不如拐向一旁那座平直的桥,平淡且无起伏地到达对岸。我未调动把手,只把更多的力量注入双腿,径直沿着拱起的桥面冲上。天空开始占据更多的视野,红与蓝在我两侧交织,虹下是愈显宽阔的江面,略微的后倾,酿出一阵飞行的错觉。疲惫追了上来,试图掐住我的气道,拖拽我的双腿,但车已无需继续攀升,便由那弧托着,舒缓且自如地滑下,疲惫被远远甩开。我在对岸驻车回望,似有一条我画出的隐形的虹。

对岸的陆地横亘着一条绿色屏障,仰头观望,我看到了山,阵风拂过,山似也瞟向了我。黑直的路在山脚下陡然拔高,它姿态扭曲,艰难挣扎地向上攀缘,却在半途被山一把扼住咽喉,那力量粗暴地迫使路就此止步,悻悻地向一侧拐去,如锋芒被坚盾撞折。山的几处峰顶在谷间投下狭长的影子,每条影子的末端一致指向我的身后。我的力量不如披靡矫健的运动员,车的性能不如运转不息的发动机,面对那近乎屏障的身躯,山施舍的数道指引恰到好处,以此山脚作一圈的端点已然足够。双腿长于我身,坐骑忠于我命,指引没必要遵从,我还不是四肢被牵线的木偶。我不语,我心跳加速,沿着那扭曲向上、直至被扼折的漆黑脊背,一路让力量喷涌、爆发,让它恣意倾洒,从天灵盖到毂与胎,直至消耗殆尽。

不愿吼出壮志的咆哮,不想挂上自信的笑容,我的行为如拼闯的挑战者而神貌不如;此前未获鼓励与期待,之后亦无奖励与报酬,我的动机如憧憬的信从者而收获不如。窒息的绳子不知觉间由松渐紧,疲软的铅块无声息地向后疯扯,我告诉自己这是山,我告诉自己,我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我要再蹬一下爬上坡去,我要再蹬一下,我记不清为了什么而蹬,我似在骑,但姿态想必丑陋又可笑,不像在骑。我这样想,我快想不下去了,我感到了一阵平缓——迅速地,我得以继续想下去,我到达了路的尽头,不知何时。此处并不高,我抬头上瞥,山的顶峰仍高高在上,这是路的尽头,不是我的,这是我的端点。轻快地驶进路的拐角,下山的路我看不见那些谷间的影子。

后背突被毒辣地烧,是灼热的阳光在炙烤;迎面一阵目眩的迷,是骇人的热浪在蒸闷,我这才发觉,时间早已不早:慢挪的烈日都挪到了蓝天穹顶,本几无人的街道已是车水马龙。时间感被这折跃式的变化打乱,我竟是花费了合适的时间换取了合适的收获,还是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去弥补未竟的煎熬?我骑得再快也不如时间之流速。烈日仍然发散着热,对于我的烤或闷它毫不理睬;车群已在街道群舞,对于我的穿行他们无心多虑,之于时间的流逝,他们需要在时间中作出更有益的抉择,我也仍要骑,要将现有的一线,化为愿中的一圈。

山间校园无征兆地迎入我的视野,或者说,它是早有预料,在此候着我。校园安坐于正中,两条返程之路沿其两侧而过,恰似巨轮劈开浪头,我无论选择哪一道,终究要与其擦身而过,不可避免得像命中注定。校园的大部分建筑掩藏于山林中,似有不可言说之秘密,而校门偏偏傲然挺立于路的一侧,气派宏伟之姿似欲弥补被掩藏的亮点。过去一年里,我日复一日跨入此门;过去一年里,我想不如不跨入此门。在第一次进门之前,我不敢想进门,山林掩藏不是原因,另一扇门唯我所愿。一年光阴亦是飞逝,余下两年又显漫长,此刻路过更为短瞬,竟欲惯常化作永恒。

被校园劈分的两路,一笔直平缓,拐入将行来时路,是骑行的舒适选择,择此路则轨迹为一线;一遥长扭曲,拐入将行从未踏足的坡路,是骑行的忌道,择此路则轨迹为一圈。坡路不会施以怜悯,坡路预备好了我须承受的一切磨难,也预备好了无数可以驶离的路口。坡路起伏颇大,却不如鸳鸯桥简短;坡路亦需苦登,却不如山般傲足瞰世。抉择是一圈,这是在此刻抉择前就做好了的抉择,清晰的逻辑依旧清晰,我迎向坡路,生硬中夹杂些许情结。

重力与烈阳早已蓄势待发,双重且持久的打击聚焦我身,骤然化作激烈而杂乱的味:酸自下而上持续骚动,辣由背至面不停撕扯,苦从内向外无尽蔓延,每一味都在扳动着我的脖颈,要我看那些可以逃离坡路的路口,不如驶入其中一个,回到那平直的路,品尝舒适的甜。甜的选择是线,我的选择是圈,坡路应着我的选择,施以的痛楚无尽漫长,实是侧磨的粗石,它可磨去一切边角的感知,它不可磨去尖端的抉择。终抵坡顶之时,我早已模糊了时间,遥长或煎熬,也与时间一同模糊,这似痛楚的使然。下坡之路紧接,历程自然短于上坡,只愿这短暂而奢侈的清风足以带走后遗的朦胧,剩下的路我尚需清晰的感知。

近了,熟悉感的多普勒效应,随下坡的迫近感扑面而来,我的母校,曾就读的初中,它仍在那坡路之下。除了一圈,这也是我抉择中的小心思,我想过千百次,该以何种姿态,与这一昔地重逢,我想如同此刻,带着攀登完上坡的疲惫感,和冲刺过下坡的飒爽样,似苦战后凯旋归来的战士。滚动的车轮骤然刹停,我的心绪亦随之猛然止住,顷刻的沉默似已积淀三百余天,诉说着无法诉说的一切。蓝灰调的校门之下,完全伸展的伸缩闸横封门径,一改往日蜷缩角落的样貌;门体上镀金的校名毫无瑕疵,我想起车之黑金可与其呼应,却忘低头所见的车架尽为斑驳。往返于此门近千个日夜的坚持,金的辉煌可被铭记?近千日的光阴从未领受任何失望,黑的稳笃可被传颂?周遭陌生的冷清低语着,当下不如此之过往。我仍不知语何,撇下脑袋又欲多看一眼,但双腿不知何时已开始蹬起踏板。

驶离了初中,思绪不知为何变得迷乱,迷乱亦在把操着我的行动:车当下所行之路始现陌生的颠簸,陌路蔓延的冰凉感印证出归属的错误,车架发出的吱呀提醒着行动的违和;而前行的方向却仍清晰而坚定,一地似我内心深藏而渴望之去处,车轮如常的转动默许着行动的继续。陌生拐着我的方向感,兜转半晌我仍未寻出那一地,不如别寻,此地于我之归属为错误。但我看到了湖,一切陌生便失去意义,陌生不允我寻那渴望之地,却允我寻那看似平淡的湖,陌生似不知,另有一校园即在湖畔,不止于此,湖畔校园从坡路下的初中那揽收了许多我的熟悉,我未被揽收。

湖畔校园亦显假期时的冷清之姿,于我这一错客,它不管不顾,任我观望端详。湖畔校园地势平坦,平立于地的校门不如山脚下的那座气派恢弘,不如坡路下的那座得以怀旧,但得益于其地势,校园内的一切路人可尽收眼底:靓丽精美的楼栋排列整齐,开阔的操场一览无遗,它无保留地展现着一切的秀与美,并非刻意所为,更似惯常做法。此门本是唯我所愿,我本应于此继续着我的进出,门后陌生中的熟悉有如漠中绿洲。荒谬中带着一丝激动,我试图推测自己与此门的适配之处,门径之宽窄如何适配我进出的动作,门体之精美如何适配我驻足的望姿......

某种警示电流般猛将思绪扼断,那是归属的错误,迷乱便自这错误中产生。这错于我又似裹挟着荒谬,此地确是我内心深藏而渴望之去处,因陌生中的的熟悉汇聚出归属的幻觉,但我不归属此地,不如不来,谬便自此而生。谬已点明违和的极限,疲已宣告生理的临界,此地是我的另一端点,是这一圈的终极,现只需返至家门,在出发地将这一轨迹完全闭合。

返家之路并不遥远,我竟觉漫长无边:汗于衣裳上涌成的江河早已干涸,皮肤尽被可怖的红泽死死附着,大口吸入的气流已无法填充疲软空虚的肺叶,猛然灌下的水流浇不灭燃在喉咙的熊熊烈火,四肢似失去了力量的概念,它们已无法进行任何功能,仅作一象征,附和着车无声的喘息。拖着堆叠的各式不堪,终于烈日高悬于头顶正上时,我完成了一圈的闭合。

我不知道这一圈的里程,不知道这一圈可在成就的殿堂里摆在何处,不知道这一圈能被多少人化作记忆中的一部分,这以由晨至午的时间再加之无尽的疲惫所换取,我不如不骑一圈。真的不如不骑一圈吗?这一圈的存在,于我,待到我通红的皮肤尽数脱落,待到匍匐的单车不再出征,或许埋没;于他人,若不逐一访询,我无从得知;于本身,它永是历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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