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
出飞的鸟儿会归巢吗?
——题记
01
夏日的午后很炎热,没装空调的教室里只有三四个老旧的吊扇还在苟延残喘地工作着,发出嗡嗡的响声。窗外刺眼的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杨柳树斑驳地照在不薄不厚的窗帘上,偶尔会有路过的微风调皮地掀起窗帘的一角,细碎的阳光便与其同流合污,迅速爬上孩子们的脸庞,催促着额角的细汗赶快落下,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
午后的教室安静得出奇,许多孩子昏昏欲睡,发出浅浅的呼吸声,也有几个听得认真的孩子,低着头奋笔疾书,笔尖与纸张擦出的“沙沙”声中混杂着几句淡淡的应和。
“还是太闷了”
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讲台上清瘦的老师正对着一篇课文侃侃而谈,我一边听一边断断续续地在教案上写着些什么,时不时拿手抹一把额上的细汗。
老师正在讲的是冯骥才的散文《珍珠鸟》,当讲台的多媒体上出现了一张巨大的小鸟图片时,一个个昏沉的小脑袋商量好了似的,纷纷直了起来。在老师淡淡的介绍中,一个小女孩儿突然站了起来,我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声问道:
“那飞走的小鸟还会回家吗?”
“啪嗒”——是粉笔掉在地上的声音,我直愣愣地看着那个女孩儿的背影。清脆的童声格外有力量,在落地的瞬间带起了一阵狂风,瞬间卷走了室内所有的燥热,我的心头也随之静了下来,甚至有些……微微发冷。
02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是一名实习教师来着。
“妈,外面那是怎么了?来这么多人。”
下班后的我骑着单车回家,却被堵在了自家胡同外面,一大群人乌泱泱地挤在本就不大的胡同口,七嘴八舌地指点着什么,夹杂着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他们中间好像还围了个人,不过我看不大清楚,只是推着车子硬着头皮挤进人群罢了。
“可别提了!你沈叔昨天晚上没了!”
母亲睁大眼睛小声地跟我说道,那双常年浑浊的眸子在此时微微发亮。
“沈喻,你沈叔的孩子,小时候你经常和他一起玩儿来着,还记得吧?”
我点了点头。
“就是这个沈喻,今天下午才刚回来,你沈叔啊,身子骨都凉了!”
“要不说呢,这考进好大学有什么用?留在大城市工作有什么用?好几年了,钱也没挣几个,还总是不回家,听说啊,去年过年都没回来。你沈叔活得像个孤寡老人一样!生了病都没人带着去治……”
“现在人回来了,有什么用?沈家这些亲戚,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母亲再次睁大眼睛,煞有其事地说道。
闻言,我沉默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卧室。
沈喻我是知道的,他长我几岁,就住在我家对面,从小就认识。不过说实话,我是不大喜欢这个人的,他从小到大就是人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有礼貌、做事稳重,什么好词都是用来形容他的。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闷闷的,也不爱和我们几个同龄人耍,但抵不过小时候母亲经常在我耳边念叨,所以我对他也实在谈不上陌生。
这个名字在我上高中时是尤其刺耳的,当时听说他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大学,具体有多不错?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当时沈叔在村里摆了好多宴席,脸上的笑一直挂了将近一个月。从此,“沈喻”这个名字便成了村里所有孩子的噩梦。
这个名字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淡漠下去也不过是近几年,我知道他好像是留在了他上大学的那个城市工作,很少回来。
03
这是多年后我第一次见到他,今天天气不太好,让人感觉阴沉沉的。沈叔的葬礼办得很大、很阔气,漫天的白绫遮住了灰蒙蒙的天空,巨大的灵棚横亘在胡同外更宽的街道上,沉重的棺椁安睡之中,穿着白色孝衣的人们跪于其间,大多数是中年人,也有老人和小孩儿。在哭倒一片的“呜呜”声中,我看见了一个挺直的背影,他直直地跪在人群中心,眼前黑沉沉的棺椁仿佛要将他吞噬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至少我是这样的。
我看到他双眼通红,却不见泪落,笔挺地跪着,而后慢慢地弯下腰,可后背的脊梁依旧挺直。额头碰到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缓缓起身,又慢慢落下,就这样不断重复着,额上也渐渐浮现出一块鲜红的血迹……
我本想上前说些什么,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作罢。
04
我再次见到他,是在几个月后了。
当时我正经过回家路上的一个小吃摊。许多下了晚班的中年男人都会选择在这样的街边小坐一下,点上几份烧烤,再来点儿酒水,似乎这样就能洗去一天的疲惫。可沈喻不该是这样的,至少在我看来,他与这里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他似乎是喝醉了,面前的矮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瓶,白的、啤的都有。一个人醉醺醺地瘫在椅子上,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发呆,哪怕是桌子上空来回盘旋的苍蝇,也拽不回他的思绪。
周围很热闹,吃饭的人们大声说着话,吵吵嚷嚷的,言语很是粗鄙。其实我不大喜欢这种场合,但沈喻也算是我的一个邻居,放任一个醉鬼在晚上的街边自生自灭这种事,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
我把单车停在一边,走上去想问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却不料被他一把拉住:“你是小宇吧?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来,陪我喝点儿……”
我扯过旁边的椅子坐下:“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沈喻摇摇头,拿起酒瓶满上了面前的两个空杯子:“家?我没这个。”
“沈叔是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哪样?”他反问道。
我被噎了一下,正欲开口,又听见他说:“算了,反正不论哪样……他都看不到。”
“看得到的,天上的星星看得到。”
我似乎有些魔怔了,把在学校里用来哄孩子的话都拿了出来,却不想他竟没有笑出声,而是顺着我的话缓缓说了下去:
“天上的星星?其实我想过去摘的,只不过在我快要碰到的时候,脚下的梯子突然断了一节,我摔得有点儿疼,从此……便不敢抬头看星星了。”
“所以没关系,既然我不去看星星,星星便也看不到我,他是否伤心和难过,也就与我无关了……”
他默默晃着手里的酒杯,时不时抿上一口,又突然笑了:“不该和你说这些的,太矫情了。”
“沈喻,你不该是这样的人。”我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端起面前的酒抬手灌了一口。
“是吗?也许吧,总之和以前是不一样了……”
05
“沈喻!你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我让你回来上班你听不听?!”有些破旧的瓦屋内突然发出一声暴喝,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沈为民瞪着眼前不甘示弱的人。
“爸!我有我自己的规划,留在那里我能有更好的发展,我能让您过上更好的日子!您就不能理解一下我吗?”
“你说的倒是好听!外面的花费有多大?外面的社会有多难闯?你到底明不明白?!”
“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追求!我不想一辈子困在这么个破败腐朽的角落,我不想做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井底之蛙!”
“行、行、行……”沈为民似乎气极了,不住地点着头,嘴里喃喃道。
二人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让谁,一时间,屋里沉重的氛围仿佛能压死人。似乎过了很久,但到底有多久估计没人记得请,只见沈喻“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话:“今天我不是来找您商量的,只是来通知您一下而已。”
话说出口后便没有收回的余地,沈喻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转身破开了身后吱呀摇晃着的院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全然不顾身后的怒骂:
“沈喻!你今天出了这个门,这辈子就别回来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可年轻人只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夕阳的余晖映在他坚毅的背影上,仿若呼啦生出的羽翼翅膀,孤独也倔强。
06
“爸……”
离家后的第一年,沈喻回了家。
“钱呢?”看到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沈喻,沈为民轻轻瞥了一眼这个清瘦的人影,不冷不淡地说道。
“啊?”沈喻愣了愣,一张嘴开开合合最终也只能吐出一句艰涩的话——“爸,我刚任职一年,实习期才刚过,还没攒下什么积蓄……”
闻言,沈为民似乎嗤笑了一声:“话说得倒挺好听,但我可不吃你这一套,没钱就别叫我爸,我可没你这么废物的儿子。”
“这个家也不欢迎你,你最好离我远点儿,少让我生点儿气,我还活得快活些!”
“现在,滚、出、去!挣不着钱这辈子你就别回来了!”沈为民怒目圆睁地盯着仍伫立在门口的沈喻,一字一顿地吼道。
“……”
门前的沈喻似是呆住了,这样大发雷霆的父亲让他觉得有些陌生。父亲粗粝的话语宛如一把把锋利的白刃刺进他的心间,一时间,思绪如鲜血般迸溅起来,一片空白的大脑也被当作画布溅上血花,红白相间,格外刺眼。
北方的冬天很冷,凛冽的寒风吹红了沈喻的眼睛,天上飘下的雪花落在他的头上,生出几根白发,一时间,隔着一层玻璃的两人竟有些惊人的相似。被关在门外的沈喻一动不动地站着,透过玻璃窗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企图从他的眼中找出一丝不舍。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古代被架上铡刀的囚犯,再无挣扎的可能,只等他人一句话落,便会尸首分离。在无声的对峙中,沈喻看到自己呼出的热气在眼前的玻璃窗上慢慢凝成薄雾,直到父亲的脸渐渐模糊,背影也渐渐模糊,他闭上眼,悬在头上的利刃瞬间落下,鲜血淋漓……
07
“如果谈起那年,我想……听起来是这样的。”
我听见他这样说,他的眼睛现在很红,只是不知道和当年相比,谁又更胜一筹。
“从那天起,我就彻底离了家,发誓要好好干出一番事业,证明给我爸看,可是……我没想到先迎来的会是这个。”
“你说我这半推半就的人生,是不是特别可笑?我自我感动般地‘奋斗’半生,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什么也没有……”
也不会再有什么了。
他的声音愈发混沌了,带着几丝不可闻的呜咽与哭腔,眼睛里好像泛起了泪光,亮晶晶的。
“你说,在我无数次失败里,他凭什么陪我颠沛流离?”他的话里添了些愤恨,但更多的仍是无力,他突然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这让我有些无措,我看不见漂泊于远方的游子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辗转反侧,更听不见他从已被洗刷得模糊的记忆中揪出一两句锥心刻骨的话语时的低声呜咽。
“我觉得你做的没错,人总要有自己追求的东西,只不过世事无常罢了……”我试着安慰他,却也只能吐出些苍白无力的话,毕竟在现实面前,谁都是弱者。
“哈,没做错?那错的不就是你了吗?”
沈喻突然的反问令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
“那把吉他被我捡回去放家……哦不,屋里了。”
闻言,我瞬间明白过来沈喻话里的意思,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你不用管,重点是……那把吉他,你还想不想要?”
刹那间,我感到自己浑身发冷,全身的血液仿佛结冰,一张嘴开开合合好几次也没吐出什么话,只好拿起酒杯与眼前的人碰了碰,一仰而尽。
那时的我们有梦,关于音乐,关于文学,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08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深夜,母亲迎着刚进门的我问道。
“你喝酒了?怎么满身酒气。”
“下班路上碰见沈喻,聊了两句。”我一边脱外套一边解释着。
“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少和他往一块儿去。”母亲压低了声音在我跟前说。
“妈,小时候您还经常夸他呢,让我多和他学学。”
“那是我看走了眼了!”母亲一拍大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谁知道他长大了成了这么个东西!你姨死得早,老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本来盼着老了能享福,结果呢?他倒好,像那鸟一样扑棱一下飞出去就不回来了,你沈叔得了病,都没人带着去治!”
“就去年,你沈叔半夜胃疼吐血,还是我和你爸照顾的他呢!当时就想带他去大医院检查检查,他还偏不去,非说是什么老毛病,不打紧。我们说联系沈家小子吧,他还硬拦着,说什么孩子在外面工作忙,这点儿小事儿不用打扰。你说说,这算小事儿吗?”
“我当时打算等他过年回来和他说,你猜怎么着?人不回来了!”
“更让我生气的是,就这么个东西,你沈叔还拿他当块儿宝呢!就今年开春的时候,你王姨、杨姨还有张姨在门口唠家常,不就说了几句沈喻不孝顺,不知道回家吗?一下子给你沈叔听见了,好把她们一顿臭骂啊。”
母亲说着,啧啧地摆了摆手。
“对了,妈,沈叔是怎么走的?这么突然。”
“这哪是突然啊,你沈叔这病都好几年了,具体是从哪年开始的来着?”
“对了!是沈喻离家的那一年我记得!自从沈喻走了,你沈叔身体就越来越不好,饭也吃得少,还常常买药。最开始我还以为是他想孩子想得茶饭不思呢,哪成想是真得了病。”
母亲一拍大腿,似是想起了什么。
“听你王姨说啊,他得的是胃癌,怪不得吐过血呢。我和你爸也劝过,可这人倔得很,就是不去治,说什么不仅治不好白花钱还得让孩子受苦受累。”
“你沈叔这么想着他,再看看沈喻,你说他像话吗?”
母亲的语气渐渐变轻了,我抬起头便撞进一双通红的眸子里,带着些小心翼翼的希冀。
09
自从那次夜谈以后,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所以现在的我说不震惊是不能的。
“小宇啊,这是咱们新来的老师沈喻,以后你俩就是同事了,好好相处。沈老师可是博士学历,来咱这儿小地方算是屈才,有什么不懂你都可以问他。”
主任的叮嘱犹在耳畔,我却听不进一点儿,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笑得春风和煦的人,一片乱麻的脑子做不出任何反应。
直到沈喻开口,我的思绪才渐渐回拢。
“怎么懵了?看到我这么惊讶?”
等到主任离去,他的语气里多了丝调笑,我也跟着笑了笑:“看到你不惊讶,在这里看到你,很惊讶。”
沈喻摆了摆手:“没办法,谁叫咱俩都是胆小鬼呢?”
“其实你可以继续的,好多事情都得慢慢来,毕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着急的。”我突然好像抓住了什么,鬼使神差地说道。
“不着急吗?是啊……不着急了。”
可我就是那个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的人,更自诩不是甘霖,星火燎原之后再长出草,大抵是不适合我的。
10
画地为牢,无处可逃。
11
又一阵风过,窗帘被吹得很高,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了教室的边边角角。我又听见那道如风铃般的清脆童声道:
“那我长大之后也要像小鸟一样,去看好多好多的地方,还要回来让爸爸妈妈过上好日子!老师,你说好不好啊?”
天真的小女孩儿伸手比划着未来的梦,睁着葡萄般水灵灵的大眼睛问着那只自囚于笼中的鸟。
我看见那只鸟愣了愣,开口道:“……好,都挺好。”
12
时间宛如洪流,人都是被裹挟着往前走的,很少有机会回头看。
现在回眸相望,从十九岁到而立这些年,生出两张脸,有苦——且甜?
真实姓名:何洁
联系地址:河北省唐山市路北区唐山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 建设北路156号唐山师范学院
学校:唐山师范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