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8月4日
火,喷薄似地,迎着风燃烧,像曾猎猎飘扬的红旗。那旗蛰伏在火下,偶然被风鼓动。旗上的牛粪被烧成烟,悄然隐入夜空。
院子里有道浅坑。我把步枪放进坑里,拿衣服擦刺刀。列茨踩住铲子,脸上是破碎的灰烬。他伫立着,眼神跟着下摆,一来一回地擦着白生生的刀子。
栅栏外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我把刺刀扔进坑里,说:“巡逻队来了!”
门被砸得砰砰响。列茨跑去开门,我把铲子扔出篱笆,把土赶进坑里。可坑太浅,探了个刺刀尖儿出来,怎么踩也不肯缩回去。没时间再挖开了。三个日本兵揪着列茨的粗布衣,一股脑闯了进来。我紧踏住刀尖,又有意松开些。
鬼子兵端着比身子还长的步枪,分散在院子角落里。一道身影从黑洞洞的屋子里显现出来,军刀在他腰间松快地摆动。是个军官。他朝身边的兵嘀咕了几句,那兵走上前,问:“烧的什么?”
“牛粪。”列茨说。
那兵朝军官咿呀了几句。咔嚓一声,军官抽出细长的刀子,吓得列茨一哆嗦。他走上去,军刀在火堆里懒散地挑了挑,半晌,又抬起头来,嚷嚷了些话。翻译的兵很不利索地发落了:“下次,不要在晚上烧了,不然,抓起来。”
我猫下腰,说:“是,是。”
军官往裤腿上抹了抹刀子,带人走了。列茨长出一口气,肩膀松懈了下去,尔后,脸颊又因愤怒沉郁下来。这愤怒从不甘之中生发,在远东的许多村子里,它们不约而同地郁结在青年一代的心里,等时候一到,就要排山倒海地席卷开来。
青年背靠着院门,往地上一啐:“呸!隔三岔五就来一趟。要粮,要鱼,要牲口,迟早得把门板也拆喽!”
我松开脚,说:“他们还怕游击队。”
“游击队真像你这么着么?”
“我怎么着?”
他咂咂舌,说:“还以为要拼刺刀呢。”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说,“急什么,小同志?”
他脑袋歪向一边,土色的脸颊在抵抗这亲切的称呼。
松阿察河流淌进无边的夜色里去了,而就在傍晚,岸边还热闹地聚了许多人。游击队要登船撤离,大伙簇拥着他们,送来了粮食和一个个吻。人群中伸出一根系着红布的木棍,布上是牛粪涂的镰刀锤子。刀尖和锤头断断续续地绘着,却在飘扬的旗上全然伸展开了。
我背着步枪,独自在林子里走了两天,这会终于赶上了撤离。我挤过人们的麻布衣,往汽船上走,枪却给一把拉住了,是那个旗手。他摘下帽子,蓬勃的头发迸发出生命力。
“我看见你的刺刀了!”他扶着红旗,嘹亮地说,“游击队员!”
他额上的汗发着亮,一对颧骨陡然突起,勾出不屈的棱角。青年摇晃着我的肩膀,凑近了说:“快帮我跟队长说说,你的话肯定管用!我要上船,要加入赤卫队!”
一道身影敏捷地爬上栏杆,他奋力呼喊了几声——“乡亲们!”他的臂膀使劲往下压着,用夹着中国口音的俄语呼唤道,“乡亲们!同胞们!”
我这才看清他的中国面孔。这人摘下头顶的布琼诺夫卡,像旗帜一般挥舞着:“同胞们!我代表支队的红色战士谢谢你们的欢送!你们看!”——帽子被指向松林深处——“美国人和日本人,我们共同的敌人,他们派出了许多干涉军来围剿我们,我们就要撤退了——”
河浪轻轻地拍打船底,人们在凝神谛听。
“——但撤退是暂时的!不论帝国主义走狗来多少人,都不可能战胜列宁和他的人民!在我们中国,将来也定会出现工农的政权,就像在这里一样!我们绝不放下武器,直到取得最后的胜利!”
好!好!大家爆发似地喊着,青年顺势把旗举得更高了。喊话的人把帽子一扔,布琼诺夫卡就猛地展开翅膀,飞旋落入了人群。
我走向汽船,要跟上面的游击队员一道撤退,可青年紧紧抓住了我。
“快呀!”他催促着,“跟那扔帽子的说呀,他不是队长吗?我叫列茨,是新同志!你的同志们呢?”
我回望松林,针叶掩埋着密林深处,掩埋住了我的同志们。一道火焰燃进了我的肺腑,我挣脱手臂,抓住列茨:“你听着,我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
“你说什么!”
“你家里几口人?”
“除了我还有娘!”
我把步枪卸下来,推到他胸口:“你得留下来!你走了她该怎么办?”
列茨被猛地勒住了嚼子,他怏怏地瞪着我,红旗低低垂落到臂弯。忽地,旗子后头伸出只皮包骨的胳膊,使劲拍他的肩膀。列茨一回头,是个围着头巾的老婆子。她张开缺了牙的嘴,骂着:“你瞎凑什么热闹!”
他甩掉那胳膊:“你别管我!”
老太婆仍徒劳地拍着他,她絮絮地唠叨:“你爹走了,你也要走……”
水天接合处泛着粼粼的波光,汽船短促地一鸣,随后驶离港口,去同落日会合。他踮起脚,望着远去的汽船,红旗在臂弯里摆荡。人们久久注视着小小的汽船,仿佛它满载着幸福的愿望。这愿望是再朴素不过的,不过是自个儿种的粮,能进自个儿锅,自个儿打的鱼,能填自个儿肚子。而现在这愿望要暂时地撤走,躲避声势浩大的铁蹄和刺刀去。
等船再也看不见了,他们才终于散去。
我抓着列茨不放手:“让我寄宿在你家,行不行?”
他把我推开,戴上帽子,径自走了。
“大娘,”我护住刺刀,对老妇人说:“我得留在这儿。让我借住你们家里,行不行?我们支队打散了,不剩几个了!”
我把枪竖起来,说:“拿它来抵押,不白吃你们的。等红军打回来,它就归你们,刺刀和子弹都留着,拿去跟红军换粮!”
老妇人抓住我的手臂:“你可不能捣乱啊!”
“放心吧,大娘,”我说,“还有,旗子咱得烧了。”
1918年8月5日
清早,我刚打完鱼上岸,村口就开进来一队鬼子。他们由一个嚣张的军官领着,分成两列,中间夹着游击队员。这拨人把队员们赶到河边,噼里啪啦地开了枪。游击队员全倒在了地上。鬼子们挨个补枪、补刀才走。
我走进屋,烧旗子的游击队员叫我“列茨小同志”。他握着铲子,要出去埋人。我把铲子夺了过来。
细碎的土粒儿落到一个身躯瘦长的男人身上,一阵阵地,好像在下雨。他脸上蒙着灰,还半睁着一只眼,嘴边淌出细细的血印子,像给匪兵打死的马。
烧旗子的游击队员蹲下来,把他的眼睛抚上。林子里的针叶极密地掩着,几只鸟躲在里头,叽叽歪歪的。游击队员咂巴着嘴,朝鸟叫的地方扔石子,结果就打散些叶子,缝中泄露出锋利的阳光。
“你现在倒敢出来啦?”我问。
他从兜里掏出卷烟和火柴,眼瞧着摇动的针叶,故意不睬我。夹着烟的手上跑了圈老茧。清晨枪响的时候,他也背对着河岸,在院子里抽烟。
“就剩俩人了,”他冷不丁说,“你埋的这个,他叫卡里什,我们都叫他卡列,我叫‘中国人’,游击队把我们一道带走的。咱们队长呢,叫莱耶夫,我们管他叫‘一号’,也没了。还有乌里班,‘小布谷’——他结实得很,一点儿也不小,走之前还拉了个鬼子骑兵垫背。活着的就剩苏丽珂,还有我。”
“我爹也没了,扔下我娘不管了。”我握着铲子,仿佛端着刺刀,狠劲把它插进地里,再一舀,把褐色的雨点子播下去。
“参加游击队牺牲的么?”
“报信的游击队员说的。”
他走上来拍我的肩膀。我头也不抬地推开他,吭哧吭哧喘着气。
给处决的游击队员们埋在土地里,拢共九个人,每人身上都有好几个弹孔,给刺刀捅破的口子流出鲜血,浸深了衣服的颜色。我把地踩实,然后走回屋子。清早打的鱼顺从地躺在桌上,等着被对半切开。它鼓起圆溜溜的眼睛,到死也不瞑目。
夜晚,我躺在阁楼的干草堆里。天边滚起了雷,像匪兵的马蹄奔过村里的大路。蹄子乱哄哄地踏着,不让黑色的河水睡觉。爹死的消息是萨沙说的。他敲开咱家的门,说游击队员跑来报信,说罗夏牺牲了,然后快着步子走了。门外还在下雨,我追去村口,脚趾头浸满了泥,娘颤颤巍巍地落在后头。雨像河雾似地漫在大路上,林子深处飘来湿木头的腥味,好像松阿察河发了大水,把整片泰加都淹了。
打那以后,娘每天都得去村口站一会儿。她巴望是游击队员送错了信,希望死的是另一个重名的,而我们家的能背着枪,一瘸一拐地从林子里走回来。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心跳似的、叮叮咚咚的响声。那动静接着一阵开门声,就消失了。我踮着脚下去,院门敞开着,外头是一道佝偻的背影,他跪在地上铲土。
我跑上前:“这又是闹哪样?”
他狐疑地瞥了我一眼,食指抵到唇上,悄声说:“得把子弹都退出来、包好,枪和刺刀也得擦亮,不然就锈了。”
“不拿出来打,包得再好又怎样?”
“你懂什么,”“中国人”不紧不慢地说,“现在用不着,以后会用上的。”
我揪住他的衣服,说:“我告诉你,今早就用得上,还能救下九条命!你倒躲得好好的,连报仇都没胆!”
“真这么着,你家就一个也不剩了。”
我把枪夺过来,往地上一砸:“软蛋!”
雷声又滚了起来,像隆起的山峦。“中国人”一直盯着我,半晌,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坐下、坐下。”
我杵着没动。他盘腿坐下去,朝门外一指,说:“我家就在河对岸,同你一样,打鱼的。我娘走得早,我爹就带着我,来了符拉迪沃斯托克。
“他是码头工人,我呢,帮着他给船卸货。那儿三天两头地发传单,画着镰刀锤子。有天开进来一队白匪,揪着发传单的人,挨家挨户地搜查。
“白狗子搜出我爹的传单,把同住的工友全拉去枪决了。可他们压根儿认不得几个字,传单是拿来卷烟的。后来,我就跟着游击队走了,一路来到这儿。”
我低下头,使劲憋着泪。爹跟着游击队走的那天,娘死抓着他不放手。我抹着泪,爹像“中国人”一样拍我,说:“不哭呀,男子汉,多丢人!伺候好你娘,等咱回来!”
“再有啊,”“中国人”问,“来了几个鬼子,知道吗?”
“十来个。”
“二十个。”他数得门儿清,说,“全背着三八式步枪,装上刺刀有你这么高。就当咱们冲出去吧,我拿着枪,你握着铲子,能撂倒几个?再说,你晓得子弹怎么个上法、刺刀怎么个捅法吗?”
我懊恼地跌坐下去。他耐着性子解释:“鬼子个头矮,力气大,两三个就能拉着老牛的鼻子走,还个个受过拼刺训练。要是打光了子弹,你看怎么对付十几个鬼子?拼不过呢?你娘怎么办?乡亲们怎么办?就算大伙儿一起上,拼过了,鬼子部队来报复怎么办?”
院子静悄悄的,雷声平息了下去。
“总比缩头乌龟强。”我声音低下去,可嘴巴不肯投降。
“我知道你想干啥,”他笑了,说,“你想报仇,可咱不能这么胡来,不然仇人没干掉,你先把命丢了。你爹不是还托你照顾好你娘吗?”
我忽地感到,他同我上了一条船,我忽地知觉到,游击队不是大风刮来的,而是像烟一般,从一条大船上生出来的。
“我爹叫罗夏。你已经知道我叫列茨了,”我说,“现在也告诉我你叫啥吧。”
“苏聚同。俄语名叫苏那,我们队长起的,”他说,“这是个死去的名字。”
“为啥呢?”
他说:“莱耶夫牺牲了,我趴在他身上装死,捡了条命。”
“你还活着,我也活着,这名字没死。”
他站起来,身影直直的,像冲天的松树。
我也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说:“苏聚同,苏那同志。”
他敞亮地笑了,答道:“列茨同志!咱们是一块的,这就叫‘阶级’。”
“阶级”就是条大汽船,它开足了马力,游击队员就从烟囱里不分四季地升起来——而彼时的我还一知半解。当时,我在想清早牺牲的卡列。他身子像竹竿,在原地转了半圈才倒下去,河面上悬着白雾,它载着枪烟,缓缓朝下游飘。他也跟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我心里发了洪水,它盘踞着,久久不退潮。
1918年8月7日
苏丽珂说,我刚加入游击队那会,被暗地里叫“清洁工”——我默默地坐在一旁,手总在来回地擦着,不是枪、就是刺刀,等实在没啥可擦了,就拿着传单卷烟。烟不是给我自己卷的,是给他们卷的。这是一点贿赂,好让他们还愿意带着我。
莱耶夫、卡里什、乌里班,还有苏丽珂,在我心里只是枝条上一连串的叶子。战斗的间隙,这些叶子就在我背后发出模模糊糊、叽叽喳喳的噪音。
直到某次袭击运粮队,我们才正式讲了话。白匪兵四散逃走,只扔下几具遗体,我端着枪,一个个地补刀。
乌里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说,你用不着次次都挨个儿捅吧?”
我把刺刀卸下来,弯腰把血渍抹到裤腿上。
“咱该给他发个奖章,苏维埃清洁工奖章。”乌里班夹着嗓门,说,“授予那些擦枪特别勤奋、补刀特别使劲儿的中国公民。”
“闲得发慌还是怎么的?”莱耶夫喊道,“过来搬粮!”
“来喽……”乌里班晃晃悠悠地跑去了。
我们夜宿在林子里。卡里什蹲着,猫头鹰似地瞪大了眼,他在守夜。我靠在杉树下,思想流放到了夜空深处,朝着皎白的月轮汇聚。处决时,爹的目光越过行刑队,一直停留在我身上。那眼睛透露着悲伤与恐惧,可最多的却是不舍。它一直留在他眼里,我发了疯地要跑出仓库,却给工友们紧紧捂住嘴——他们怕我给白匪一道枪毙,扔进日本海。
月亮像流干了泪的眼睛。我胸口阻塞着,像竖了堵墙。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立刻闭上眼。
“别装啦,”莱耶夫踢了我一脚,说,“咱们支队总有个人半夜不睡觉,自个儿闷头坐着,知道他是谁不?”
我抱着枪,不说话。
“别看乌里班那么刺你,刚来那会,他跟你一个样。”
“我家没了,”我说,“没人了,回不去了。”
月光在莱耶夫脸上温和地逗留,他接着说:“游击队赶走地主,给他家分了地,人一走,地主又跑回来,还带了队白狗子,他们抓了他爹娘,烧了他家屋子。小伙子从马厩里翻出去,逃跑了,给苏丽珂捡着的时候,他浑身是血——我,乌里班,游击队的大伙,还有你跟你爹,咱们都拴在一条船上,是‘阶级兄弟’。”
他蓦地呼唤着:“卡列!”
那道蹲伏的黑影伸展得细长,麻溜儿地跑了过来,手上还提着布袋。他跪下来,把袋子一敞,木屑子的气味就窜了出来。是我替他们卷的烟。
卡列抓了一把,说:“苏丽珂心细,叫咱别抽,大伙就都留下了。人死了要烧点东西,才算把他送走。她叫咱留着,烧给你爹。”
鼻子酸得我发疼,可我咬着牙,很不利索地说:“最好还能烧艘小船呢。”
“等太平了,咱给你雕一只,就载着你卷的烟,载得满满的!”莱耶夫踏实地拍了拍我,说,“赶紧睡吧。”
他起身走开,卡列把袋子留在原地,蹲回去守夜了。
我紧紧扣着袋子边沿,头一沉,哭了。哭声细细的,针叶林沉默着,只有松枝在簌簌地颤。
1918年8月9日
苏那坐在餐桌前,一手拿着本小册子,一手拿着列巴。耶稣被裱在木头框里,挂在墙上。娘煮好鱼食,就在这凝视中跪下,念叨着打小就背熟的词儿。
“别念啦,”我说,“回不来了……”
娘的脑袋垂着,还在念,好像完全属于耶稣了。可框里的脸已褪了色,眼睛上还停着苍蝇,翅膀扑闪扑闪。我站起身,把耶稣像揭了下来。娘颤巍巍地起来,一把抢走了它。她走回房间,把相框放在床上,又跪了下去。
我气得发抖,恨极了那肖像,要去摔烂它。苏那连忙拽着我,掩上了房门。我对着门缝大喊:“你就是跪穿地板人也回不来!你成天都拜着个窝囊废!”
苏那挡在门前,安抚道:“让你娘去吧,让她去吧。”
我抹了把泪,说:“天天给这窝囊废下跪,真管用他咋还不让我爹回来?”
风穿过河面上的雾吹进来,渔网伏在门口,被轻轻鼓动着。窗框上空着,没挂鱼。我走去灶台边,把鱼食装进袋子,拴到了裤腰上。
河边插着木桩,绳子漂在水面上,末端系着条小船。苏那在门口,正拿着小刀往柴火上刻字。
“我跟你一块去,”他收起小刀,拿起两根柴火,说,“我也是打鱼的。”
我拿着钓竿和网爬上船,苏那解开绳子,放它漂出去,顺手操起了桨。我甩开鱼线,把温热的麦粒撒到水里,水面升起咝咝的声音。
“都来吃食儿呀!”他说。
我呆望着鱼线,它在水面点出了一圈又一圈波纹。
苏那把柴火亮出来,一根刻着“罗夏”,另一根刻着图画似的字。
“那是我爹的名字,”苏那说,“老头儿叫‘苏卫’。”
他把柴火送进水里,它们漂过船沿,轻快地往下游去了。
我小声哼着:“奔流的松阿察,带人去下游吧。”
一条半米多长的鲤鱼跃出水面,又钻了回去,水珠溅了一船。
“快!”苏那蹬了我一下,我弓好步子,留神盯着河面。钓竿一晃,慢慢弯了下去。
“抓紧!”苏那握紧桨,小心注视着水面。竿子点了一下头,我使劲一提,鲤鱼登时给拔出来,又一头扎进水里,通体仿佛涂着银。
“把鱼头提起来!”
我又一抬,鱼在半空划过一条弧线,跟我一道结结实实地摔进船里,光滑的身体安详地躺在船板上。
“上帝啊。”我挠着脖子,喘着粗气说。
苏那笑了:“你不是不信他么?”
我干瞪着眼:“得有一俄尺了!”
“跟我爹带我捕的头一条鱼差不多长。”苏那说。
“谁操着竿儿?”
“我。那会我十七岁,跟你一般大。”
“我今年该十八了。”我说。
苏那讲,他爹一向记不住他的年龄,这一向是属于他自己的任务。来符拉迪沃斯托克卸货前,打鱼的日子就压驼了他爹的背。把鱼提上来的时候,浸着淤泥的指甲像鳞片一样贴在他指头上。
“看嘞,阿同!”他把鱼亮出来,眼珠给鱼肚子似的颜色包围着,“你今年十几啦?”
“十七吧,爹,我三月六生的。”
他快活地笑了,渔网的纹路在脸上抻开:“晚上煮条大鱼吃!”
我们拴好船,走上了大道。我拎着钩子,不时抖上一抖。
“你看。”苏那指着村口。我望过去,娘站在那儿,人倚着根木桩,像鱼食一样小。
我把网扔到门口,把鱼挂上窗框。
“去吧,去村口望一会儿。”苏那说,“我把鱼切了,免得鼓起来,到时里头都是臭气。”
我走去村口,脚踩着干巴巴的、坚实的土地。娘扬着下巴,像要望穿整个林子。我抚着她弯曲的背,一直站着,等天黑才往回走。
1918年8月11日
我伏在餐桌前,在小册子上写信。
列茨拿着钓竿,他凑上来问:“写啥呢?”
“给苏丽珂写信。”我说。
“你俩还有啥事儿?”
我放下铅笔,从胸袋里掏出一只金色的环,他像咬了钩,眼睛跟着环儿晃上晃下。
“咋样?拿弹壳削的,费了好些功夫呢。”
“这是啥?”
“戒指,结婚了戴指头上,你娘该有的。”
“给苏丽珂的?”
“难不成给你的?傻小子。”
“那也成啊,我将来也得说亲呢。”
我眉头一皱,把他往边上推:“忙你的去!”
他挠挠脑袋,往船上去了。有关游击队,我同他谈了许多——谈论同志们、谈论我这块寡言的石头是怎么熔在游击队这大锅里的。
“可你自个儿都不知道吧,”列茨曾说,“‘苏丽珂’总时不时从你嘴缝里溜出来。”
日头刚爬到天中央,列茨蹲在小船上钓鱼。我站在河岸上,攥着弹壳戒指。一只白鹤落了单,影子切开天光,一路飞去了下游。
“真稀奇,”我朝他说,“我瞅见只白鹤,孤零零地,往下游飞。”
他把叼着的草叶子吐了,说:“入夏哪儿来的白鹤,还落了单?”
“估计是耽搁了,没跟上队伍,落在季节后头了。”
“那就看它自个儿喽,”他扭过头去,说,“但愿它活着‘找着组织’,你们是这么讲的吧?”
我坐下去,地里埋着游击队员们,土地已给踩实了。我举着戒指,说:“卡列啊,本来想等戒指做好了,再当着你们面儿,送给苏丽珂的,你们还得给咱鼓掌呢……”
自打莱耶夫说苏丽珂要大伙把我卷的烟都留下起,我就默默观察起她来。苏丽珂的辫子用布裹着,不过总有一缕发丝溜出来,给她不停地绕在手指头上。那腰肢习惯了田野的辛劳,走路时总是柔韧地扭着,晒黑的小腿肚就在草间插秧似地迈开,绣了红十字的布袋子在腰间摆来又摆去。
那对眸子始终迷离着,仿佛蒙着一缕烟,替人缝针时,俨然一汪湛蓝的湖水,深不见底。
针线在皮肉里火辣辣地穿梭,疼得我嘶嘶吭气。
“你可真倔,”苏丽珂把线头咬断,埋着头说,“疼也不叫唤。卡列恨不得跟兔子一样蹦起来。”
“不叫唤得疼死。”卡列插嘴说。
莱耶夫踢了卡列一脚,朝他使眼色。
卡列一瞥,又回过头,啧啧地咂舌。他咬了口列巴,嘟囔着:“不好喽,‘中国人’看上咱的医生啦……”
“那时候你一头埋进她怀里,”他后来对我说,“咱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姑娘肩膀那一片全给臭汗染透了。”
当时脑袋究竟搁在哪儿,我也讲不明白,只记着嗅到的那股极特殊的气味。一闻着它,准就是苏丽珂走来了。
爱情并不是一直像小溪那样悄悄流淌的,在一次抵抗白匪的战斗中,它轰轰烈烈地引爆了。
从前线撤来的溃兵经过我们驻防的村子,与游击队发生了激烈的交火。子弹像杀人的冰雹,噼里啪啦地打碎了针叶和树皮。一根打着圈的木头飞进林子,沉重地砸到苏丽珂脚边。
我大叫着扑上去,狠劲把她一推——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了,一侧身,只见“木头”静静地掩在碎枝与落叶里——是枚哑弹。
“你疯了!”苏丽珂撞开我,把哑弹扔了出去。匍匐的队员们没听见爆炸声,纷纷从抱紧的胳膊里探出了头,乌里班携着我跑出林子的时候,我的脑袋依旧停着转。
队伍顺着树林的边沿撤退,蓝色的夜空送来凉丝丝的风,拂过队员们的脸。松子似的汗味在队列四周弥漫,那是劫后余生、又心有余悸的气味,在不约而同的缄默里,它被一张张松快的脸颊品味着。我木讷地背着枪,走在苏丽珂后面,连刺刀都忘了卸。那两根辫子左右跳动着,姑娘解下了头巾,在悄悄擦泪。我懊恼地挠着头,硬是想不明白,自己咋就中邪似地扑了上去——一切思想与感情都在刹那间逃逸,给那三秒钟留下了永恒似的留白。
背后的乌里班把我推了个趔趄,一回头,他正指着抽抽搭搭的苏丽珂。
我试探地去触那柔软的肩膀,却被蛮横地甩开了。她垂着头,故意不睬我。沉默微妙地煎熬着队列的每一个人。
“往后传,原地休息。”走在她前面的卡列扭头说。
苏丽珂停在原地,像头小牛,就是不肯回头。我识趣地转过身,对末尾的乌里班说:“原地休息。”
忽然,姑娘把我一拽,整个扑进了我怀里。她揽着我汗涔涔的脖子,仿佛挂在我身上,噙着泪的眼眸更显明净。泪水顺着我的脖子,径直淌到胸前。我一溜儿觉着,自己成了风,漫山遍野地跑,任谁也拴不住,于是痛快淋漓地笑了。
打那以后,我就多了个名字。苏丽珂总轻轻地叫我“小苏那”,大伙还叫我“中国人”,只不过还佩服地顿顿下巴,仿佛在替我重复地回味忘记生死的那一夜。
1918年8月12日
夜晚,房子烧着了。一支又一支火把被扔过去,点燃了木墙和茅草顶。那火起先在地上伏着,霎时便腾向夜空,熊熊地吞没了整个屋子,白匪指挥部就这样受了火葬。
“呸!”卡列啐了一口。他背着笔直的枪杆子,背却有些驼,俨然一道分叉的枝桠。
苏那杵着枪,坐在弹药箱上,说:“给头子跑了。”
“有伤亡没有?”莱耶夫问。
不等他回答,一团影子就挥起手,招引着:“我呀,队长同志!我!”
在火光里,它即刻被那双锐利的鹰眼捕捉了:“你这布谷鸟,好好讲话!”
苏丽珂与苏那挤在一起,嗓音跳跃起来:“他好得很,还有劲儿嚷嚷。”
“伤着哪儿了?”队长接着问道。
卫生员说:“左手流了不少血,及时包扎过了。乌里班想抓白匪兵的刺刀咧。”
乌里班说:“苏丽珂可厉害了,眼睛一闭一睁,绷带就打好了。”
“没这卫生员可真不成。”苏那说。
“可不是吗,”卡列说,“要不该缝针了脑壳往谁怀里钻呐!”
他们都笑了。
队长扯着嗓子问:“还有受伤的没?”
没有!没有!他们此起彼伏地回答。
苏那站起来,掸了掸衣服,说:“报告队长,缴获了三支步枪,十六发步枪弹,一箱手榴弹,还有一叠报纸。”
“干得好,‘中国人’,”队长哈哈笑了,“乌里班伤好前,由你充当副射手,替他换弹。动作要快!”
“是!”
“卡列,明儿一早去林子里探探风,看有鬼子没。中午前归队。”
卡列的右手划了一大圈,夸张地绕过瘦高的身体,最后抵上眉梢,他利落地回答:“是,队长!”
然而队员们却不急于履行命令。他们或坐或立、三三两两地聚成一团,在星夜那广阔的凝视下,终于是暂时地,把游击队员的身份收进弹药箱,转而窃窃地、交相私语了起来。直到夜色渐渐被大火烧干,他们才给莱耶夫催着,去分掉子弹、剪下报纸。
剪报是支队的必修课——队长上过小学,兜里总揣着本小册子,密密地有许多字,有些是他自己写的,有些是夹的报纸,头几页是两个大胡子。组织大伙学习的时候,莱耶夫就说,咱们之所以要掀起暴风雨,最初就是由于这两个大胡子。
卡列猫着腰,孤身前出侦察了。
待一切妥当,游击队员们就踏着指挥部的骨灰上路了。天光大亮,泰加像浪潮一样涌来,却迎面定格在他们眼前,莱耶夫领着队伍,向绿浪深处挺进。他们要穿过树林,赶到松阿察河岸边,那儿停着撤离的汽船。
“你那一枪打得真漂亮。”乌里班的声音从苏那背后传过来。他一出汗,身旁就环绕起松子味儿。
“哪枪?”
“把大个子撂倒那一枪。”
“算你小子运气好!”苏那笑了,“那是最后一发啦。”
昨天夜里的火是游击队员们放的。他们配合其余支队,一举端了白匪头子的指挥部。同志们摸着夜色,悄悄从三面把村子围了,莱耶夫的支队埋伏在树林里,截断敌人最后的退路。
一只蟋蟀爬上了苏那的刺刀,它摩挲着翅膀,发出屈屈的响声。指挥部的灯火安静地亮着,仿佛已遁入美梦。突然,一道枪响划破寂静,蟋蟀被震掉了下去。轻机枪的点射夹杂在步枪声中,像掉进盘子的黄豆。
起初,只有一道影子冲出村子,他摇晃着逃向包围圈,身后紧跟上了愈来愈多的黑影。
“开火!”
不等话音落下,子弹就冲出队员们的枪口,黑影给一个个撂倒,又一个个冲上前,如泥石流般压上来了。
苏丽珂在起伏的胸口上画十字,她侧面传来了莱耶夫那熊似的呼喊:“刺刀上好了吧!”
好啦!好啦!他们大吼着。
“苏丽珂待着别动,小伙子们跟我上!冲啊!”
他们冲出林子,同困兽刺刀见红。乌里班冲在前头,可迎面撞上一个大块头,又给顺势钳住了喉咙。苏那一扣扳机,匪兵身子一紧,软了下去。乌里班把人翻倒,同他并肩向前。支队的同志们合围上来,不到一小时,喊杀声就平息了下去,匪兵或趴或躺,高粱似地倒伏了下去。苏那擦掉额头上的汗,他拉开枪栓,里头空空如也。
苏那回头朝乌里班说:“你可欠我一回喽!”
乌里班的笑声像布谷鸟:“到时还给你!”
泰加深处,一列白色的鸟儿在半空盘旋,苏丽珂轻轻哼唱着:“白鹤飞走了,春天就来了。”她想起了家乡的白鹤。
“林子里不太平,”打头的莱耶夫挠挠后颈,说,“今天咱们来,明天白匪过。”
苏丽珂扭过头,那缕金发顺着她圆润的额头滑下来,刚好坠在饱满的唇边,她问:“小苏那,你的巢呢?跟咱们说说吧。”
“在松阿察河对岸,”苏那抹掉额上的汗,说,“早没人了,就剩些巡逻的鬼子兵。我娘埋在岸边上。等打跑了鬼子,我就回去看看她。”
乌里班把手搭在苏那背上,粗短的指头像蛛网一样抻开,一下给他推了个趔趄:“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咱们跟你一块去。”
白鸟钻进密林中,鸣声也散了。
“多久呢?”苏那问。
他说:“不会太久的!”
“那你可得带几块列巴,”苏那打趣说,“我爹最爱吃的,几块下肚就有劲儿卸货。”
莱耶夫吹了声口哨:“‘中国人’,别把你的小白鹤孤零零地留在这儿呀!”
“都得随我去,一个也别想跑!”
他悠悠地点起一支烟,说:“这就是咱们支队胜利剿灭白匪指挥部的时候。就在八月头一天,我记着呢。谁想得到呢,俩礼拜不到就成了这样。”
我也要了一支,可刚吸一口就咳嗽。我窝火地问:“怎么一股木屑味儿?”
轻烟钻进苏那发丛,又逸出来,他饶有兴味地说:“就是木屑。烟草金贵,我们一贯抽木屑子的。”
我皱着眉头,又吸了一口,强忍着辛辣的气味。两股轻烟汇成一团,往河面飘去了。
1918年8月15日
碰见列茨前,我在林子里走了两天,只身一人朝河边溃退。我一再想起莱耶夫闭着的双眼,又一再被一阵激寒打断。脚下的残枝碎叶在无限延展,形成无边的牢笼。两天的撤退仿佛变成了笼中的艰苦跋涉。我迟钝地思索,将来还能向哪儿去。莱耶夫教给我们无数本领,恰恰是最不光辉的那一条才能保命。
“记着!”他郑重地说,“装死呢,得让身子松懈下来,好像一点儿力气也没了,鼻子紧闭着气,可眼睛得留条缝!在战斗中,得考虑各种情况。等逃也逃不掉,打也打不过的时候,就得退一步,别丢了小命!”
我一天天地数着日子,今天是第十四天——这本领派上用场的那天,正赶上我们穿过森林、往河边撤退。那时候,林子里传来好几声枪响,我们立刻卧倒下去,灰色的鸟争先恐后地飞出林子,一点队形也没有。远处的密林中窜出瘦长的身影,后面跟着几个枪比人长的矮子。
“趴下!趴下呀!”莱耶夫朝那身影大喊。影子扑了下去,莱耶夫蹲起来,发丝在风中颤抖,长长的胳膊指着前方,仿佛箭矢:“开火!打死这些混账!”
我匍匐到乌里班身旁,身子一侧,把弹匣插进机枪。
“哒哒——哒——哒哒。”矮子们扑倒了,卡列又抬起头,朝我们跑过来。突然,又一声枪响划过,后头飞来了冰雹似的子弹。
在我们身后,山坡的脊背上立着许多马,马背上支着一道道矮壮的黑影,子弹就从那儿打过来。
“调转枪口,乌里班!”莱耶夫转着手,“调转枪口!”
子弹射在地里,飞溅起碎末似的土粒儿。乌里班只顾盯着前方,那手覆在枪托上,褐色的干血底下染了新的红迹。
山脊线上的马奔了起来,莱耶夫带着剩下的人往后撤:“不要恋战!乌里班、苏那,往后撤!跑进林子里!”
我们支起身,往林子里跑。我抱着弹匣,枪声像鞭炮一样在身后炸响,直到松针扎了脸才想起要回头。乌里班没跟上来——山脊线上迸出一束灰烟,鬼子骑兵被撕成了几块。
“乌里班牺牲了!”我朝莱耶夫报告,“跟鬼子同归于尽了!”
骑兵越来越近了,日光给一条条马刀镶上金边,针叶在风中颤栗。
“上刺刀!”莱耶夫在林地里穿梭,“上刺刀,快!咱们损失了机枪手!”
苏丽珂拔出腰带上的匕首,紧紧握在怀里,胸口急促地起伏。队长伏到我身边,络腮胡深埋在碎裂的树皮里,那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鹰视着逼近的骑兵。
“咱们走不了了,”他的一呼一吸都清晰可闻,说,“几杆步枪挡不住他们,只能拖。叫卡列带着苏丽珂先撤,咱们缠住鬼子,能走几个是几个!”
我去拍卡列的肩膀,又指指苏丽珂,手往背后一挥:“一号命令,撤!快!给咱烧些烟来!”
卡列使劲拍我的脸:“再见!”
我没看见苏丽珂的神情,也没听见她的声音。战马呼啸着冲进林子,势头立马被横生的树丛磨钝了。我慌忙把手榴弹抖搂出来,无名指穿过一个个拉环。莱耶夫迎面冲上去,一刀刺进高昂的马胸,骑兵摔下马背,被他一枪毙命,就在这当口,几发子弹打穿了他的身子,在那背后开出了一个个血洞。
“东洋鬼!”我助跑几步,把手榴弹甩了出去。还未听见爆炸声,一把明晃晃的马刀就劈了下来……
倒在莱耶夫身上时,我瞥见了他颤动的喉头。醒来时,碎成许多根的松针扎得我胸口生疼,从前被忘记的生死,此时化整为零,渗入了我的毛孔。腹部的衣物黏在肌肤上,那是队长的血在粗布上凝结了。
等林子彻底没了动静,我才敢爬起来。莱耶夫硬得像木头。我拿走他的军官证和小册子,将他埋葬在乱枝碎叶里。证上的番号被打穿了,四周晕着血污。苏丽珂跟卡列早就不见踪影,我只能接着往后撤,盼着能在河岸边碰上他们。
1918年8月18日
这天,苏那拿着小册子找我来了。
“过来,”他朝我招手,说,“我教你认字儿。”
我凑过去,内页里画着土色的镰刀锤子,底下溅了褐色的血滴。
我问:“该不是牛粪画的吧?”
“你觉着可能不?”
他翻了一页,这一页夹着张黑白色的画,画里是个大胡子,额头饱满地凸起,头发全撤退到了额后。
“画得可真像啊。”
“这不是画,”他的手指抚过那蓬勃的胡子,说,“是‘相片’。能把人原模原样地印出来。”
我看看他,又看看大胡子。他指着“相片”旁的一行字,说:“这叫‘工农联合’。”
“‘工农’是谁?”
“就是工人和农民,”他徐徐地说,“你是打鱼的,是农民,我在码头给船卸货,是工人。咱们国家就属工人和农民最多,咱们是‘阶级兄弟’。”
我挠挠头:“兄弟?可你不是打中国来的么?咱俩也不是一个娘生的。”
他揽过我的肩膀,说:“没错儿,可是呢,咱们都是‘工农阶级’,阶级是个大家庭,家里都是跟你、跟我一道受剥削、受压迫的人。”
“剥削和压迫是啥意思?”
“鬼子拿了你打的鱼,也不交钱、不拿点别的什么来换,这就是剥削。他们还端了刺刀逼你打鱼,这就是压迫。”
“这‘家’比咱们村还大么?”我问。
苏那敞亮地笑了,说:“大得多呀!不光你们村,你们国家、还有我们国家,所有国家的工农阶级都是兄弟,都要联合!”
“那是不是就能把鬼子赶跑,给我爹报仇了?”
“鬼子、白匪都要打跑,叫他们再也回不来!”
大路匆匆路过我家门前,上面零落生长着被马蹄践踏的车前草,它们在风中弯下腰,根儿却牢牢扎进了看不见的地底下。
从此,苏那逮着机会就教我认字,带我认识了大胡子,他叫马克思,爱喝酒,还有另一个大胡子,叫恩格斯,跟我一样不信耶稣。不过耶稣这回事好像没那么简单。他告诉我,苏丽珂在每次战斗前都画十字,这是给他们保平安。
他还天天给她写信。打头总写着某月某日,我识字还不多,看不懂几行。我问他,都送不出去,干吗还要写呢?他说,肯定能找到苏丽珂,到时就把这些信一股脑儿地交给她;他还相信,哪怕只剩了他们俩,也能从头建起一个支队来。
娘同我讲:“留着这么个念想也好,能救命,能让枯死的种子抽出新芽。”
留着的不是念想,是他们的爱——对彼此的、对共同事业的爱。总有晚熟的冷杉种子落在地里,等大火把林子烧光了,它才孤零零地冒芽,于是这废墟上,就迟早能再生一片林子。冷杉四季都青着。
我走进娘的房间,把耶稣像拿了出来,犯傻似地嘀咕:“你就好好护着我娘的念想吧。”
娘在灶台上刮鳞,鱼给对半切开,刨出了骨刺。等锅里水开,她就把鱼扔了进去。鱼周身冒出大大小小的气泡,清香随着蒸汽飘上来。娘佝偻着背,说:“我都想好了。你跟他走了也好,把你爹,不管横着竖着,也带回来。”
“我不走,”我说,“他也不走。咱们就留在村里,把大伙聚起来,跟鬼子周旋。咱们自己打的鱼,就该自己吃。”
我走去院子里,苏那把刺刀刨了出来,正把脚下的地跺实。
“我去打听打听苏丽珂的下落,”他说,“能找着其他支队的同志更好,指不定有掉队的,咱们从头聚起来,就不是孤魂了。”
“啥时候回来?”
“明儿一早。等我敲门,三长一短就是我。”
“去吧,”我说,“有咱们三个,支部就能建起来。”
他笑了,仿佛卸下了肩上的一大网鱼,整个地松了口气。
“小鬼,”他说,“羽毛都没长齐呢。好!莱耶夫牺牲了,我来做主。我正式将你发展为预备队员,跟着队长认字,照顾好你娘,团结起乡亲们。态度积极,能力合格,就吸收为游击队员!”
“是,队长!”我敬了个礼。
他翻过篱笆,一眨眼,就在丛生的草木间溶解了。
2018年8月23日
我坐在松阿察河边,土粒儿不知什么时候溜进皮鞋里,朝我宣誓它们所余不多的主权——岸边的渔村不见了,变成了砖堆石砌的房子。比起拆迁了,我更乐意相信村子是随着大河流走了。河就是时间本身,我们走在它广阔的岸边,迟早要被水流卷走,带去从未有人去过的下游。
原来的大路铺了砖头,零落生长的车前草也不见踪影,兴许是给铺路砖压在了底下。泰加长得齐齐整整,像给剃了头,树木们乖乖给大道让了路,那大道就从泰加深处伸出来,晃晃悠悠地顺着河岸蜿蜒。林子里的树我都不认得,可爷爷门儿清。小时候,他总带我去林子里晃悠,一会指着这个,说是冷杉,一会指着那个,说是松树。不都是树吗?——我这么问他。他捏我的耳朵,吃吃地笑,说我们这帮后生仔只认得钢筋水泥,都忘了本,在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那语调像大河一样蜿蜒。对岸的针叶树还在密密地排列,仿佛站了班一百年的岗。
爷爷写了好些年的日记。日记从1918年开始,一路断断续续地延伸到现在。老头子总觉着可惜,因为1918年那会,他还不识字,是个中国人教他在纸上写下那些象征着意义的符号,等到1925年,他能自个写日记了,往昔已如雾里看花,难以追述。那中国人没教他认几个字,字大都是红军教的。
“他翻到篱笆外头,手脚跟野兔一样灵光,眨眼就看不见了,往后再也没回来。”爷爷说,“可他还留了本小册子在我这儿,里头密密麻麻地记着日记。”
1918年的一天,爷爷弄丢了小册子的一页,他急得团团转,却怎么也找不着。打那以后,不识字的爷爷就开始小心翼翼地誊写“中国人”的日记:在粗布衣上、在木头桌子上,到处都留了他的镌刻。但它们中的许多还是在流离迁居中遗失了,像给河水卷走似地,只留了几张残页。我把它们和爷爷的日记拼在一块儿,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就渐渐浮了出来。河水没流走,它拐了个弯儿,钻回深深处脉动。
这会还是凌晨,一切都似明非明,半睁着惺忪的眼。大火,弥漫似地,在水天相接处燃烧,太阳要升起来了。爷爷告诉我,就在1918年的今天,叫醒他的不是天光和鸡叫,而是散落的炮火。
游击队在对岸架了两门野炮,把鬼子骑兵炸得人仰马翻,另一个支队在这一边的村口策应,密匝匝的火力封锁了整个河面。列茨从草席上惊醒,他跑下楼,松阿察河上横飞着火红的子弹。他立刻奔去后院,挖出了那支沾着土粒的、没了刺刀的步枪,等他找着支队长,天色已被火光照得大亮。火光在天边筑成一道烧红的墙,列茨没法移开目光,他被这浩浩荡荡的墙吸引,幕墙仿佛闪烁地昭示着命运。
“干什么的?”支队长端着盒子炮盘问了。
他瞪着支队长的眼睛,说:“我是预备队员,来打鬼子!”可青年心里澄澈极了,甭管支队长同不同意,他都要留下。
“哪个讲的,我怎么不晓得!”
“苏那讲的!莱耶夫牺牲了,他就是代理队长!”
支队长望向对岸,眼睛一转,就拉着他的手奔去岸边。河岸像坚实的胸膛一样起伏,两人扎实地匍匐下去,眼神锁着对岸的针叶林,那里面传来模模糊糊的呐喊,一道野兔似的身影冲出林子,这人右手提枪,低姿向前跃进,枪头的刺刀反射着霞光似的炮火,影子不一会儿就融入了泰加深处。
列茨没沉住气,手一挥,大喊着:“'中国人'!”
“趴下!”支队长把他压到身子底下。
被闹醒的乡亲们猫着腰,陆陆续续跑进了林子。领头的把一个游击队员从岸上扯下来,像支队长似地命令着:“给咱们发枪!”
支队长弓着背跑过去,不一会,拿着枪的乡亲们就趴来列茨身边了。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趴到列茨身边,手里攥着从支队长那儿“缴获”来的盒子炮。他朝青年一蹬,惊讶地叫道:“列茨?你这毛小子!”那双眼因映射着火光,变得透亮了。
“萨沙!老子打得比你准!”列茨一咬牙,那视线缘着曲折的河岸游移,即刻锁定了窜出林子的一匹马,那马背上伏着个兵,小腿压根夹不紧,只能不断在马肚子边打滑。
列茨左眼一闭,一扣扳机,眼神紧跟着子弹射了出去,那马一倒,把骑兵摔了下去。
“摔死你个混账!”这话仿佛是给牙咬碎了吐出来的。
支队长回到他身旁,朝他嘀咕:“对岸的游击队,全是中国人,领头的叫孙继五,一人就拉起了一支队伍,了不起!咱们不是要拼命,而是火力封锁河面,叫鬼子过不来,明白没!”
“明白!”列茨把子弹一推,声音在枪响中格外分明。
战斗很快结束了,鬼子骑兵撤出战场,钻进了无边无际的密林。列茨不住地回味着咔嚓咔嚓的声音,那标记着子弹推进了枪膛。他心中为着没拼上刺刀而遗憾。接下来的几日,河水都静静地流淌,再也没升起炮火。
这天清晨,村口又聚了些人,一个歪戴着布琼诺夫卡的男人被簇拥在中间,列茨认出来,那是支队长。
他挤过人群,去握队长的手:“走了?”
“美国鬼子运了几门炮来,随时要往对岸打。”支队长把皮带扎起来,说,“他们增了不少兵,这会人数该有我们八九倍了。对岸的孙队长也要撤了。”
“撤去哪儿?多久再回来?”
“往哈巴罗夫斯克去,放心吧,”支队长拍着他的臂膀,宽慰说,“迟早要回来的,不会太久!”
我攥着“中国人”与爷爷日记的复印件,坐在岸边。风哗啦啦地刮着纸张,同我抢夺这段记忆的归属权。河水轻柔地卷上岸,又退下去,发出细密的声音。日头爬到了林子上面。
支队长没有食言,他的确回来了,而且没让村里的大伙久等。那是1922年冬,游击队脱下粗布衣和罩衫,背上制式的莫辛-纳甘,他们穿着抖擞的冬大衣,齐整整地开进了村。打头的举着红旗,支队长走在队伍左边,头顶的布琼诺夫卡依然歪着,细细的胡髭向两边扩展,末了俏皮地往上一勾。这支队伍不再叫游击队,它有了另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工农红军。
队列里没有中国面孔。支队长说,孙队长后来带队转进中国境内,几经辗转,又回到了哈巴罗夫斯克,这会儿是市里的宣传指导员。
“苏那呢?”列茨凑近了问。
支队长摇摇头。
他几乎要蹦起来了:“就是苏,苏聚同!”
支队长依然摇着头。
“'中国人'!”列茨涨红了脸,说。
“'中国人‘……”我盯着复印件,沉思着。
蓦地,对岸有什么东西,向这一侧反射来了锐利的日光,我抬头一望,却什么也没找见。这里没有纪念碑,没有鲜花,没有莫名其妙挥舞着的红旗,时候太早,连行人也没有。针叶林一片寂静,照例只有风在穿梭作响。我翻着资料,眼神总往字缝里钻,仿佛在敲打一扇不存在的门。我思索着,人们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恢复往昔,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汲取历史——它的门扉紧闭着,它的窗户轻启着,它的窗框上挂着刚打的鱼,永远不会胀了发臭,那是无数的后来者在每个清晨的渔获。鱼一向是鱼,可内里的味儿早换了无数遍。
我站起身,攥紧资料,顺着大路走进森林。阳光钻出叶丛,渐渐把路砖粉刷成金色,天亮了,明天它还会亮的,但那又是新的一天了。
作者信息
姓名:伍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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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高校:中国地质大学(武汉)
就读专业: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