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同。屋子里还是那几样东西,桌子、椅子、半开的书,都静静地待在原处,像是一些忠实的、却又沉默得过了分的仆人。窗外的天光,是那种将尽未尽的、掺了灰的鱼肚白,懒懒地照进来,给一切物什都敷上了一层薄薄的、失血的粉。周遭是静的,静得能听见自己血管里那潺潺的、无精打采的流动声。我想找些事情做,譬如将那本摊开许久的书读完,或者起身去给自己沏一杯新茶。然而念头只是念头,像水面的浮沫,旋生旋灭,身体却沉沉地坐着,被一种无形的、棉絮似的东西给填满了,动弹不得。
这寂静,忽然便有了重量,有了触感。它不再是空无,而是一种饱满的、粘稠的实体,从四壁挤压过来,从天花板上缓缓地沉降下来。我仿佛能看见它,是那种极细微的尘埃,在将暮未暮的光线里,毫无希望地、永恒地浮沉。于是,那被这寂静衬得格外尖锐的往事,便伺机而动了。它们起初是零碎的,不成片段的:一个模糊的笑靥的轮廓,一阵衣角拂过时带起的风,一句早已忘了上下文的玩笑话。这些碎片,像夏日河滩上突然亮了一下的萤火,你刚要去捕捉,它便隐入更深的黑暗里,只留给你一片怅惘的空。
不知怎的,便想起最后一次见她的情形。也是这样一个黄昏,只是那日的阳光,似乎要暖和得多。我们并肩走着,话是早已说尽了,或是觉得再说也无益了。两个人之间,便隔着那么一段恰好的、礼貌的距离。我记得最真的,倒是脚下一片枯了的梧桐叶,被我踩中时发出的那一声脆响——“喀”。那样清脆,又那样决绝,仿佛一个极小的、却了结了一切的声音。她当时似乎微微侧了侧头,又似乎没有。如今想来,那一声“喀”,大约便是我心里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了。那样微末的一件事,此刻忆起,竟比许多山盟海誓都来得清晰,来得沉重。
我终于站起身,走到窗前。玻璃上已蒙了一层淡淡的湿气,用手指划过去,便是一道清醒的、凉沁沁的痕。外面的世界,正沉沉地向着黑夜滑去。远处的屋宇,成了剪影,一幢一幢,像是用浓墨画出的积木,了无生气。近处一棵老榆树的枝丫,光秃秃地伸着,将那灰白的天,分割成无数不规则的、忧郁的碎片。没有鸟雀归巢,也没有孩童的嬉笑,连风似乎也倦了,懒得摇动那些枯枝。万物都显出了一种疲态,一种走到了尽头似的安分。这安分是可怕的,它叫你觉得,一切的骚动、热烈与生长,都不过是幻象,最终的归宿,便是如此刻一般的、广大的岑寂。
我从前是不怕寂寞的,甚或有些喜爱它。总觉得独处时,才能与自己坦诚相见。那时的寂寞,是丰腴的,像秋天的潭水,清冽却自有深度,可以供我沉潜其中,打捞些思想的珠贝。而今的寂寞,却完全不同了。它是贫瘠的,干瘪的,像一片被夏日暴晒过的、龟裂的河床,每一道裂缝都张着口,诉说着焦渴。我才恍然,从前的充实,原来大半是靠着那一个“她将在那里”的念想支撑着的。如今这念想抽去了,便如抽去了房屋的大梁,轰然一声,剩下的只有弥漫的、无所依凭的尘埃。
夜,到底还是全然降临了。像一滴硕大无朋的、浓得化不开的墨,悄无声息地滴落,洇开了,染透了一切。我没有开灯,情愿让这黑暗将自己吞没。在黑暗里,视觉失了效,听觉与触觉便分外敏锐起来。我听见远处马路上,有一辆汽车驶过,那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拉成一条长长的、颤抖的线,终于断在夜的深处。像一个匆促的过客,与你毫无干系地来,又毫无干系地去。空气是凉的,贴着皮肤,像一层薄薄的丝绸,但这丝绸是湿的,凉的,缓缓地汲取着你体内那一点可怜的热气。
我忽然想起古人词里的句子:“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那是一种何其婉转,何其美丽的悲哀。明月依旧,而彩云已散,空余一片清辉,照见当年的欢愉,也照见今日的孤寂。时间便是这样一位残酷的、又公正的匠人,它将“过去”打磨得那样光润可爱,却只是为了让你更清楚地看见“现在”的粗砺与荒凉。我们总以为自己是戏台上的主角,演着悲欢离合;到头来才发现,或许连主角也不是,只是一个看客,看着时光这唯一的、永恒的主角,无情地一幕一幕演下去。
桌上的茶,想是早已凉透了。我端起来,抿了一口。一股涩然的、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激得我微微一颤。这滋味,倒是与此刻的心境相宜。我将杯子握在手里,那一点冰冷的瓷的质感,反而让我觉得一种奇异的、实在的安慰。
窗外的夜色,似乎不那么逼人了。它仍旧是黑的,却黑得柔和了些,宽容了些。远远的,不知是谁家的灯火,亮起了一盏,像一枚小小的、温润的橘子,在无边的墨色里,显得既孤单,又坚定。我知道,这一夜,大抵是要这样过去了。而明天,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光会重新涌进这间屋子,街道上会重新充满车马与行人的声音。生活自有它一套麻木而坚韧的秩序,它会推着你,不容分说地向前走去。
只是在这黎明尚未到来的、漫长的薄暮里,我且容自己,再静静地,与这满屋子的空,与这满世界的寂,多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