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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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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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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深处的缄默

那是一棵极老的槐树,就长在我每日必经的巷口。年复一年,它总是那样蓊郁地绿着,到了初夏,便捧出千万串碎玉似的花,将一种清冽的、带些微苦的甜香,满满地灌注到这整条寂寥的巷子里。我总爱在树下站一会儿,看阳光如何透过层叠的叶与花,在地上筛下斑斑驳驳、摇曳不定的光影。这光景,不知怎的,总让我心里生出一种软软的、近乎惆怅的安宁。

这安宁,近来却常被一对老人打破。说是“打破”,其实他们是最安静不过的。每日午后,当日头最烈的那阵子过去,西边的墙上开始泛起温吞的、金黄的颜色时,他们便来了。老先生推着一架旧轮椅,轮椅上坐着他的妻。他们的到来是无声的,像两片叶子,悄然落在树下的长椅旁。

我头一次注意到他们,便是因了那一种过分的静默。寻常的伴侣,总是有些话说的,即便是抱怨一下天气,或是商量晚饭的菜蔬。他们却不。老先生将轮椅在槐树的浓荫里安置妥帖,自己便傍着长椅坐下,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摸出一只保温杯,不疾不徐地呷着茶水。他的目光,有时落在远处某一片虚无的云上,有时,便长久地、静静地,落在老妇人的身上。那老妇人呢,总是微微佝偻着背,脸上是一种被岁月冲刷得太久后的平淡与模糊,眼神里空濛濛的,仿佛蒙着一层永远也擦不掉的薄雾。

他们就这样坐着,常常便是一个钟头。其间只有风过树梢的簌簌声,偶尔一两声遥远的鸟鸣,或是巷子深处传来的模糊的市声。他们之间,是没有语言的。起初,我暗自揣测,许是老妇人脾气乖戾,或是两人感情淡漠,已然无话可说。但看得久了,我便觉出自己这念头的浅薄来。那老先生的照料是极细致的,他为她整理膝上滑落的薄毯,用一方干净的手帕,轻轻地揩去她嘴角无意间流下的涎水。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自然,那么熟练,仿佛不是在完成一项项琐碎的劳作,而是在进行一种日复一日的、安详的仪式。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温存的包容。

那更像是一种守护,一种无需言说也不必言说的陪伴。他们像是两棵紧挨着长了许多年的老树,在地底,彼此的根须早已缠绕得密不可分,任何言语都成了多余的枝叶。他们只是共同承受着风雨,也共同分享着阳光,如此而已。

直到有一日,我看到了那样的一幕,才真正明白了那静默里所蕴含的一切。

那日,一阵稍大的风过,槐树上那些开到极盛、将败未败的花,便再也挂不住了,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那真是一场花做的雨,洁白的花瓣,带着那股熟悉的甜香,簌簌地落在他们的肩上、膝上、银白的发上。一直沉默着、仿佛与世界隔绝了的老妇人,忽然微微地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枯瘦的、布满老年斑的手,向空中伸去。她的动作是那样滞涩,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她的指尖,在空气中微微地颤抖着,像一只试探的蜗牛的触角。

她想要接住一朵落花么?还是仅仅想感受一下这风与花的温度?我不知道。她的手抬到一半,似乎力气便已用尽,颤巍巍地,眼看就要颓然落下。就在这时,另一只苍老的、同样布满皱纹的手,稳稳地、及时地伸了过来,轻轻地托住了她那欲坠的手腕。是老先生。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他的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他就那样托着她的手,用自己的掌心,承托着她那无力的重量。老妇人的手,便在他的依托下,终于触到了一片正在飘旋的花瓣。她的指尖,在那柔嫩的花瓣上,极轻极轻地停留了一瞬。

就在那一瞬,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老妇人那原本空濛濛的、如同枯井般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了一丝极微弱的、如同夏夜萤火般的光。那光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我知道不是。随即,她那终日紧抿着的、嘴角有些下垂的嘴唇,竟微微地、微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成形的笑容,它太浅,太淡,太费力,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后漾开的最外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可就是这算不得笑容的牵动,却让我的眼眶猛地一热。

老先生似乎也感觉到了掌中那只手腕传达出的细微变化。他仍旧没有低头,但那托着她的手,却更紧了一些,拇指极轻柔地在她的腕上摩挲了两下,像是在说:“我知道。”“我在这里。”

风停了,花雨也歇了。老妇人的手缓缓落下,重新搁在膝上,眼中的那点光也熄灭了,重又回到那一片空濛的平静里。一切复归于沉寂。可方才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那无声的交流,却像一道凌厉的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障与自以为是的悲悯。

我忽然懂得了。这哪里是感情的淡漠?这分明是感情的最高形式。他们的爱情,早已走完了它的喧哗与奔腾,如今,它成了一条深广而沉静的河,在生命的河床底下,无声却汹涌地流淌着。所有年轻时的炽热誓言、中年的扶持砥砺,到如今,都凝结成了这日复一日的、磐石般的守护,凝结成了这托住手腕的一个动作,这摩挲两下的温柔。他们不需要说话,因为他们的一呼一吸,早已成了彼此的和弦;他们不必对视,因为他们就活在彼此的生命场里,如同光与影般不可分割。

这爱,不在舌尖上,而在手心里。

天色渐渐向晚,西边的云霞烧成了绚烂的锦缎。老先生收起茶杯,仔细地为老妇人掖好毯子的边角,然后推起轮椅,缓缓地、稳稳地,向着巷子深处走去。轮椅的轮子发出均匀的、轻微的辘辘声,融入了渐浓的暮色里,终于看不见了。

我依旧立在槐树下,许久没有动弹。空气里的槐花香,仿佛比先前更浓郁了些,那甜里带着的微苦,也愈发清晰了。这气味,这景象,连同那两只苍老的手,那一个算不得笑容的笑容,都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又像是将我的心洗涤了一遍。

我想,这人间最美的情话,或许从来就不是“我爱你”三个字。而是当你的手在风中颤抖时,我恰好,也唯一能,伸过来托住它的那一瞬。这瞬间的默契,胜过万语千言。而这,恐怕便是爱情,在生命深处,所能吟唱出的最感人的诗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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