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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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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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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瓷的光泽

是一只蓝瓷碗。

它原先该是一对的,如今只剩它一个,孤零零地立在碗柜的深处。碗身的蓝,是一种旧旧的靛青,画着几笔疏疏朗朗的兰草,釉色温润,像一片凝固了的、安静的湖水。我今日无意间将它取出,指腹触到那微凉的边缘时,心里却毫无来由地“咯噔”了一下。这只碗,是外婆的。

于是,那个下午便整个地回来了。也是这样的秋日,阳光是透明的琥珀色,把窗格子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外婆就坐在那片光影里,用这只蓝瓷碗,给我蒸鸡蛋羹。蛋液要搅得极匀,兑上温水,撒一撮细盐,蒙上纱布,她才肯放入蒸锅。她说,这样蒸出来的蛋,才没有蜂窝,才嫩得像云。我那时是顶不耐烦的,只眼巴巴地等着。待那碗蛋羹端到面前,平滑如镜,颤巍巍的,淋上几滴麻油,那香气,便丝丝缕缕地,将整个童年的午后都浸透了。

外婆总是静静地看着我吃,自己是不动的。她的笑容藏在眼角细密的皱纹里,像水面的涟漪。她有时会伸出那双枯瘦的、布满了老年斑的手,轻轻摩挲着这只碗的边沿,仿佛那上面有我看不见的经文。那时我不懂,一只碗有什么好摸的呢?如今我学着她的样子,用指尖去感受那弧线,那光滑的、微凉的瓷感,才恍惚觉得,我摸着的,是她曾经一遍遍摸过的岁月。这碗,盛过她的青春,盛过一大家子的烟火气,最后,只盛着一个外孙的贪嘴了。

生命的诀别,常常是没有戏剧性的。它不是小说里写的暴雨倾盆,也不是戏文里的哭喊震天。它只是在一个寻常的、你甚至记不清细节的早晨,一个你以为会无数遍重复下去的日常,忽然就戛然而止,并且永不重播。外婆走的时候,我在外地。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是哭过之后的沙哑与疲惫,她说:“外婆老了。”一个“老”字,在我们乡下的方言里,便是“死”的讳称。轻飘飘的一个字,像秋天最后一片落叶坠地,几乎没有声音,却宣告了一个季节的彻底终结。

我赶回去时,一切已收拾停当。屋子里人来人往,空气里弥漫着香烛与悲伤混合的、一种奇怪的气味。我茫茫然地站着,觉得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直到人群散尽,我在空寂的厨房里,看见了水槽中孤零零的这只蓝瓷碗。它刚刚洗过,碗壁上还挂着清澈的水珠,在灯下闪着碎光,像无声的眼泪。那一刻,巨大的真实感才如潮水般灭顶而来——那个会给我蒸蛋羹的人,是真的,永远不在了。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拿那只碗。指尖刚碰到,它却像一条有自己主意的、滑溜的鱼,从我手中一脱,“叮”的一声脆响,在水泥地上,碎成了两三片。

我怔住了。心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跟着那一声响,清脆地裂开了。我没有哭,只是蹲下身,一片一片地,将那些碎瓷拾起。裂口是嶙峋的,带着一种决绝的锋利。我没有丢掉它们,而是寻来了糯米胶,一点一点,耐心地,将它们重新拼凑起来。碗是合拢了,但那一道一道深色的、蜿蜒的疤痕,却再也去不掉了,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更像大地的版图,刻着一条我永远无法渡过的、名为“离别”的江河。

从此,这只碗便不再是那只完满的、温润的碗了。它成了一件证物,一个象征。它盛不住水了,我便用它来养些铜钱草。那几片圆圆的、碧绿的小叶子,在水面上漂着,生机盎然的,它们的根,却恰恰扎在那一道道破碎的缝隙里。这景象,常让我看得痴了。

东坡先生悼念亡妻,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从前只觉得是深情,如今才品出那字句间的力道。“自难忘”,是一种不由你控制的、深入骨髓的习惯。便如此刻,我捧着这只破碎又弥合的碗,外婆的样子,她手的温度,她蒸的蛋羹的香气,便自己从记忆的深处走出来,清晰得让人鼻酸。思念,原不是一件你时时去做的事,而是你生活其间的空气。你呼吸,它便在。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下来了,由之前的琥珀黄,化为了沉静的鸢尾紫。手里的碗,在渐浓的暮色里,轮廓愈发地模糊,只有那几道深色的裂纹,还顽强地显示着自己的存在。我将它轻轻放回原处,那“咔”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里,显得分外清楚。

我忽然觉得,或许破碎,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完整。那只完美无瑕的蓝瓷碗,只属于过去,属于外婆;而眼前这只布满伤痕的,才真正地、完全地属于我。它承载的,不再仅仅是一段温甜的回忆,更是回忆破灭后的痛楚、怅惘,与这痛楚怅惘被时间慢慢沉淀、接纳后的全部过程。它因此而沉重,也因此而有了独一无二的生命。

生与死的离别,大约便是如此。它打碎了你生命中一件珍爱的、习以为常的器物,让你从此活在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缺憾的状态里。你无法忽视那道裂缝,你日日看着它,抚摸着它,起初是痛,后来,那痛里竟也能生出些许温柔来。因为你终于明白,那碎裂的声响,与那道蜿蜒的疤痕,便是那个人,在你生命里留下的、最后的、也是最深刻的回音与印记。

它碎了,却因此,映出了另一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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