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雨,是宜于在深夜听的;这样的夜,是宜于有一盏灯的。
白日里的喧嚣,到底被这无边无际的雨丝洗涤得干干净净,沉淀下去,成了脚下一片模糊的、温润的黑暗。世界仿佛被装进了一个毛玻璃的匣子里,远处的、近处的,一切棱角分明的东西,都失了本来面目,只剩下一些朦胧的、氤氲的影子。唯有我这书斋的窗,因了室内这盏孤灯的缘敌,成了一片昏黄温暖的孤岛。光,是那种老旧的、仿佛浸了油的蜜合色,并不如何明亮,只勉力在书桌这一圈,晕开一小团安恬的领地。光晕的边缘,便怯怯地、温柔地,与窗外那无边的黑暗与雨声交融在一处了。
我的影子,被这光拉得长长的,颓然地投在身后的墙上,像一个沉默的、忠实的伴侣,却又带着一身洗不掉的寂寞。我抬起头,目光便从书页间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上逃开,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面窗。窗玻璃上,雨迹纵横,泪痕一般。透过这泪眼模糊的玻璃望出去,外间的灯火,都成了一团团晕开的、颤抖的光斑,像是浮在黑色水面上的残荷,又像是渴睡人的眼,无精打采的,仿佛随时都要被这沉重的雨幕浇熄了。这景象,不知怎的,竟让我心里无端地生出一种温柔的酸楚来。这热闹是它们的,那清寒也是它们的;我仿佛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隔着一层玻璃的、冷冷的看客罢了。
这雨声,初听时是一片混沌的、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嚼着桑叶,又像是一把无尽的、极细的沙子,不停地洒在辽阔无垠的海面上。但你若静下心来,细细地分辨,便能听出里头的层次与分别了。那打在屋瓦上的,是清脆的、带着些许金属质地的“嘀嗒”声,一声一声,不慌不忙,有着老僧敲着木鱼般的从容。那落在窗外芭蕉叶上的,是“噗、噗”的,沉实而肥腴的声响,带着一种植物所特有的、饱满的忧郁。而更多的,是那无处可逃的、弥漫在天地间的“淅淅沥沥”,那是万千雨丝自身摩擦、碰撞、融合成的宏大和声,是这夜的主旋律,将一切细微的杂音都包裹进去,消化了,融成一片无边无涯的静。
这静,不是死寂,而是一种丰盈的、充满了暗示的静。在这静里,人的耳朵变得格外灵敏,心也变得格外纤细而脆弱。许多平日里被忙碌与嘈杂所掩盖的思绪,此刻便像水底的沉渣一般,被这雨声一搅,都悠悠地泛了起来,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
我忽然想起故乡的老屋了。也是这样的雨夜,只是那瓦是青的,那院子是泥地的。我总睡在祖母的楼上,听见的雨声,比此刻的更响,更急,带着一种少年的心里尚不能理解的、摧枯拉朽的力量。祖母是怕漏雨的,每逢这样的天气,她便不能安睡,总要起身好几次,擎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颤巍巍地到各处墙角、檐下察看。那灯光,将她佝偻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着,巨大而扭曲,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着什么的精灵。我便躲在被窝里,听着瓦上的急响,看着墙上那移动的影子,心里是怕的,却又因了祖母在,那怕里便生出一丝奇异的安稳。如今,老屋早已坍圮,祖母也化作故土上的一杯黄土,那墙上的影子,是再也寻不着了。今夜这都市里的雨,尽管下得如此文雅,如此斯文,却再也给不了我那样一份混合着恐惧与安稳的复杂心境了。有的,只是一种纯粹的、无所依凭的飘零之感。
思绪飘得远了,便又由故乡,牵连到一些散在四方、许久不通音讯的友人。此刻的他们,在做些什么呢?是否也有人,如我一般,独对着一盏孤灯,听着这似乎亘古不变的雨声?那位最爱在雨中漫步的L君,此刻会不会正走在南方某条湿漉漉的青石巷里,让冰凉的雨丝落在他的眉宇与肩头,去寻他那永远也寻不着的诗境呢?又或者,那位性喜热闹的C君,正困居在北国一间有暖气的公寓里,被这雨声搅得心烦意乱,恨不得立刻走到阳光底下去?我们像是被命运撒在不同水域里的浮萍,曾经在青春的溪流里紧紧依偎,如今却被岁月的洪流冲散,各自飘零。偶尔,或许在这样一个相似的雨夜,我们的根须会在记忆的深处,感到一丝微弱的、遥远的牵动,但也仅此而已了。这雨,仿佛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网住了天地,也网住了每一个孤独的灵魂,让我们在各自的网眼里,做着相似的、清冷的梦。
我的目光,又落回书桌。桌上,摊着一本线装的、纸页已然泛黄的《陶庵梦忆》。随手翻开一页,恰是那篇《湖心亭看雪》。张宗子写他大雪三日之后,独往湖心亭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读至此处,我不禁掩卷,望着窗外茫茫的雨夜,发起呆来。古人之痴,在于能在极端的清寂中,寻得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至乐。一叶扁舟,于“上下一白”中,奔赴的是一场与雪、与亭、与偶遇之知己的盛大欢会。那孤独,是何等的阔大,何等的丰赡!而我的痴呢?不过是困守在这方寸之地的斗室之中,被一些细碎的、无可名状的愁绪所缠绕,像作茧自缚的蚕,挣不脱,也懒得去挣脱。我的湖心亭又在哪里?我的“上下一白”的壮阔,莫非就只剩下这窗外被霓虹灯染成一片暧昧的橘红色的、都市的夜空么?如此一想,便觉得自己的这点感伤,实在是渺小得可怜,又俗气得可笑了。
然而,笑归笑,那心底的一缕湿意,却是怎么也烘不干的。这大约便是现代人的宿命了罢。我们的身体被禁锢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灵魂却向往着“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我们的耳朵充斥着各种人造的噪音,心底却渴望聆听一声纯粹的自然的天籁。我们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便利与丰富,却也失去了那种与天地万物肌肤相亲的、质朴的关联。我们成了精神上的无家可归者,在热闹中感到孤独,在独处时感到彷徨。今夜的雨,不过是恰好揭开了这层薄薄的、自欺的帷幕,让我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深处,那一小片荒芜的、飘着冷雨的旷野罢了。
雨声,不知在什么时候,渐渐地稀疏了,微弱了。那先前“沙沙”的一片和声,此刻已分解成清晰的、间隔的“嘀嗒”声,像是乐章终了时,那越来越慢、越来越轻的尾音。远处高楼上那一抹残存的光斑,似乎也明亮、坚定了几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这是大雨赐予人间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礼物。
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也将胸中积攒了许久的郁结,一并吐了出来。夜,确乎是深了,深得如同古井的水。而那盏灯,依旧忠实地、温柔地亮着,用它那一点有限的光晕,固执地守护着这一小片书桌的天地。
我关掉了台灯。刹那间,无边的黑暗涌了上来,将我和我的一切思绪,都温柔地、彻底地吞没了。只有那渐止的雨,还在屋檐下,间或地、清脆地,响一声。
又响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