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我以为爱情是一条可以恣意奔涌的大江。它该是电光石火,是“山无陵,江水为竭”那样惊心动魄的誓言。二十岁那年的秋天,我遇到她,便以为抓住了这种“确定”。校园里的梧桐叶簌簌地落,我们并肩走在金黄的厚毯上,不说话,只觉得胸膛里胀满了一种微甜的、令人眩晕的空气。那时,爱是一种信仰,我们互为信徒与神祇,虔诚得不容一丝怀疑。世界是一幅刚刚展开的画卷,而我们是彼此画中唯一的主角,坚信只要握着对方的手,便能走到所有风景的尽头。
后来,生活的具体性,像无声无息的潮水,漫过了我们用想象筑起的堤岸。我们像两棵被移植到同一只狭小盆钵里的树,各自的根须在看不见的泥土下,开始争夺有限的水分与空间。我的静默,被她读作冷漠;她的关切,于我却成了束缚。激烈的争吵与漫长的冷战,交替着磨损那些“确定”。我至今记得一个冬夜,我们为一件如今看来微不足道的事争执,她夺门而出。我没有追,只是站在窗前,看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惨白路灯的光晕里。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爱情哪里是什么大江,它分明是握在手中的一把沙,你愈是想攥紧,它流逝得愈快,最后摊开手掌,只剩下被指甲掐出的、生疼的印记。
裂缝一旦产生,微小的位移便日夜不停。我们变得客气,也愈发孤独。终于,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她收拾好了行李箱。轮子碾过木地板的声音,像碾过我的心。门轻轻关上,“咔哒”一声,锁舌咬合,一个时代结束了。屋里是巨大的、嗡鸣的寂静。我坐在骤然空荡的客厅地板上,望着窗外一点点暗下去的天光,感觉不到悲伤,只有一种被彻底抽空的麻木。原来爱情的消逝,并非山崩地裂,而是灯火一盏盏熄灭,最终把你留在无边的、熟悉的黑暗里。我开始怀疑,是否这世上的深情,终究敌不过人性里的自私与疲惫?那曾让我们视为信仰的,或许只是青春分泌的一种幻觉。
此后的日子,我像一只谨慎的蜗牛,缩回自己的壳里。我读书,工作,旅行,试图在更广阔的世界里重新拼凑自己。我遇到过别的光亮,也有过短暂的温暖,却再不敢轻易将那称之为“爱情”。我以为自己已然洞悉了它的真相:无非是激情、需求与幻想的混合物,易挥发,难保存。
直到多年后的一个暮春,我在江南一座古镇,遇见一对老人。他们并排坐在临河廊下的长椅上,谁也不说话。老先生戴着一顶旧呢帽,膝上摊着一本泛黄的书;老太太则眯着眼,看河里一艘乌篷船慢悠悠地摇过。半晌,老先生合上书,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先是用手背试了试杯口的温度,然后才轻轻地、稳稳地递到老太太手里。老太太接过来,喝了一口,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身子朝他那边,不易察觉地靠了靠。夕阳的余晖,把他们花白的头发和安详的侧影,镀成温暖的淡金色。没有缠绵的眼波,没有亲昵的言语,可那空气里流淌着一种东西,比宁静更深,比承诺更重。
我远远站着,忽然就被一阵巨大的温柔击中了,眼眶发热。那一刻,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爱情或许从来不是那条可以放纵奔流、炫耀力量的大江。它更像一条穿越岁月戈壁的溪流。起初,它可能源于一场暴雨般的激情,轰鸣着,冲撞出深深的河床。但暴雨总会停歇。真正的旅程,是在烈日与风沙的漫长跋涉。它会被消耗,会断流,会在砂石下隐没不见。你甚至以为它已经彻底干涸,死去。然而,只要源头的那点湿润不曾被烈日完全炙烤殆尽,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夜晚,借着月光清冷的灌溉,它又会悄然渗出,汇聚成细细的一线,沉默而固执地,继续向前。
它不再汹涌,不再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它只是流着,润湿所经之处的每一寸泥土,让生命得以在荒芜中扎根。它不回避龟裂的伤口,因为正是那些裂缝,让它学会了更深地渗入大地。那对老人之间无声的默契,那试水温的一递,那不经意的一靠,便是这条溪流穿越了无数旱季与黑夜后,沉淀下的、最珍贵的湿意。
我抬起头,古镇的天空已由金黄转为沉静的宝蓝,第一颗星子在天边亮起,清辉如水。晚风带着河水与青苔的气息拂过面颊,温柔得像一个谅解。我心上那道陈年的、坚硬的痂,在这风中,在这无所不在的月光下,忽然柔软、皴裂,仿佛也有了湿润的迹象。那并非要奔向另一场洪流,而是终于懂得了,如何让自己成为一片能接纳涓滴、酝酿生机的土地。
月光普照万物,也平等地照着每一条明澈的江河与每一道幽暗的沟壑。真正的爱情,或许并非在月光下翩然起舞,而是当月光移开,世界重归黑暗与寒冷时,你们仍能记得那光亮的样子,并愿意用自己的体温,为对方抵御漫漫长夜。它从窄门里进来,不是为了占据,而是为了让两个独立的灵魂,在各自走向完整的路上,有幸同了一段航程,看了同一场月光。
而那月光,此刻正静静地落在我身上,也落在远方,或许同样抬着头的人肩上。我们不说话,却已道尽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