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得早,爷爷独居一个小院。小院没有院门,东南角是猪圈,西南角一棵枣树。三间“里生外熟”的堂屋,西边是枣树,枣树前面是红薯窖;东边是石榴树,石榴树前面是烧柴火的灶台。我哥说我往爷爷的锅里尿过,换来妈一顿笤帚的追打。
平时爷爷自己做饭吃,天阴下雨院子里没法做饭,或者头疼脑热,不方便做饭,爹就叫我端饭给爷爷。我家到爷爷家,需要拐个弯,走过一条胡同,有五六十米远。那时候我七八岁,胡同地面坑洼不平,我要端两个碗,一个碗里盛饭,一个碗里盛菜,上面放个窝窝头,或者黄面白面“两掺”馍。
那时候腿短路不平,盛饭的碗随着脚步颠簸,难免会洒出来,有时还会烫到手。这时候,爹就会叮嘱我:“眼往前看,别瞧碗,看前面的路,饭就不会洒”。我抬起头,果然,碗里的饭波澜不惊、稳稳当当,一点都不会洒。
村里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分了种了八九亩地,地里的农活全靠我家那头骡子,特别是秋天,往家拉玉米、玉米杆,往地里拉粪、拉化肥,犁地、耙地、耩(jiǎnɡ)地等等一应活计都离不开牠。犁地或者耩地的时候,爹在后面扶着犁或者耧,我在前面牵着骡子。爹经常说:“你看看歪到哪儿了?眼往前瞧,盯住前面地头的那棵歪脖树”。果然,回头一看,犁过的地或着耩的麦垄会直溜很多。
耙地的时候,我前面牵着骡子,爹站在耙上,嘴里喊着牲口号子,手里挥着鞭子。我那时老记不住“∞”字形耙道,甚至还没有我家的骡子懂路。爹时不时提醒:“往前看,才能看清耙道,到哪儿该拐弯才不会错”。清晨的阳光下,刚犁过的地黑油油的,仿佛冒着热气,舒缓悠远的耙道,一弯儿套一弯儿,目之所及,仿佛豫北平原上一幅安静、古朴、雄浑的油画。
小学五年级毕业,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邻村的重点初中。爹给我的奖励是可以学骑自行车了,推出家里唯一的28自行车,爹在后面扶着车后架,因为个子低车又高,腿只能斜着掏进三角大梁里,或者骑在大梁上,脚蹬蹬半圈。自行车踉踉跄跄一溜歪斜,爹在后面说:“别看脚蹬,眼往前瞧一里地,车就不会翻”。果然车把稳住了,骑得越来越远。后来,我骑车去邻村念初中,去镇上读高中,后来去城里上班。
大学毕业,找到第一份工作,面对公司陌生的同事、陌生的业务、陌生的环境,特别是夜晚独自在宿舍,举目无亲,自己仿佛是沙漠中的一粒沙子,完全没有方向感和安全感。加上工资低,不够生活费,还要不时从家里拿钱,那种愧疚也在挑战着年轻又脆弱的心。回家的时候,跟爹说:“不想干了,想回家种地”。
爹说:“别老看眼前的困难,要往前看,给自己定个目标,朝着目标走。”听了爹的话,心渐渐稳了下来,一步一步稳住脚跟,在单位,我从客场的拘谨应对,到主场的应付自如,学到很多社会知识,也领悟很多人情冷暖。
之前,不理解爹为啥叫我一直往前看。随着年龄渐长,经历越来越多,才知道爹说“往前看”的哲学意义。往前看,就是要有长远的眼光和博大的胸怀,唯有此,方可脚步稳健,跨过沟沟坎坎;唯有此,方可隐忍眼前的困顿,向着远方坚毅前行。
爹去世二十七年了,他不认识字,但他生前教我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教我认识北斗七星的朝向、参(shen)星的方向、银河的走向。教我“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教我“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教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自三国时期魏国文学家李康的《运命论》);教我“皎皎者易污”(出自《后汉书》),教我“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些都像挖不尽的宝藏,无时不在滋养着我,值得我用一生时间觉悟,随着自己鬓角白发增多,越来越觉得爹的睿智和深刻。
2025年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