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珍妮前往灵山是男人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我和珍妮相识于一个诗歌论坛,她那时刚读大学,处于最渴望爱情的年纪,因此轻易地信任了一个陌生人。一开始,我们的交流止于文学和往事,我了解到她是一个单纯、可爱、未经人事、身材不错的女孩。她偶尔在博客里写她最珍视的人或事物,毫无疑问,最终都离她而去了。透过行文我还能看到她的那颗真心,她一面相信着永恒的爱情,又认为爱情并不存在于现实中。谈到文学我们最欣赏的是宋词,我们同等地爱柳永和秦观,同时认为纳兰性德的句子尚佳,但词境拙劣。苏轼则被我们排除在外,他竟然能克制情欲。如今看来,那些崇高的词句其实我们无法真正领会,但作为欣赏者的态度已表明了一个事实——珍妮和我都是纵欲之人。
好几次,我都想放弃珍妮了,和她在网络上调情占据了我大半清醒时间,几乎没法专心工作了。可每当我用工作的幌子提分手,她总会哭着向我道歉,她说她舍不得我。有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她说,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留下来的男人……再后来,珍妮常说,你想怎么样对我都可以,我不会拒绝,我只属于你。
她大三那一年,我在电话里开玩笑似的邀请她来我的城市做我的情人。她非常认真地跟我说,等她一毕业就来,当时我并未当真。直到三年前我们在火车站相见,一个高挑的女孩提着行李箱,走向站台。
珍妮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陪我住在母亲购买的安置房里(这套房子是母亲唯一的财产)。她第一次进家门时,没有任何局促。她知道我的父母都死了。父亲走得早,我几乎忘了他。而母亲去世不久,她和乳腺癌拉扯了二十余年,癌细胞没能夺走她的生命,却死于流感并发的肺部感染。我陪母亲度过了她最后的时日。同一时期珍妮毕业了,她来到我的城市。倘若母亲还在人世,她绝不会同意我跟一个网络上认识的北方姑娘未婚同居。
母亲在生前就把房产证改成我的名字,想必她那时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依她的嘱托,葬礼按最寻常的规矩办,她生前的朋友、亲戚、邻居们忙前忙后。我只是淡漠地坐在临时搭起的雨棚里,为她守了三个日夜。母亲走后,我的经济来源断了一大半,加之珍妮来到身边,银行账户上的数字以无法察觉但惊人的速度衰减。
珍妮再来到我的城市的第二个月便找了一份成衣销售的工作,她每天都得踩着高跟鞋在商场负一楼站足十二个钟头。那双高跟鞋是我送给她的,作为她毕业那年的礼物。而且,她的工资卡一开户就绑定上我的信用卡。那时间,我的经济状况实在不乐观,尽管当时的生活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她还时常怀念道:“我们如果能像一开始那样,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珍妮很招人喜欢,在熟悉本地方言以后,同住一个小区的的阿姨们就会来开她的玩笑,说像你这样人顺条直,长得又俊俏的北方姑娘,来我们这种南方小城市实在太委屈了。这种程度的调侃本无伤大雅,但不等珍妮回应,她们的话锋又转变为对隐私的刺探,你是不是被男人骗过来的,这年头,信谁都可以,千万不能信男人。珍妮转头把这话说给我听了。我当时义正严辞地反驳道:步入中年的女人之所以对流言蜚语或两性话题如此热衷,不仅是满足她们内心的窥私欲,她们的性欲同样无处释放。出于嫉妒和她们曾经拥有却无法再次满足的欲念,她们进入了更年期。在这一时期,她们会合力声讨年轻女人。譬如你,以你的身段为托辞,她们表面赞美着青春,心底投射的却一件性欲被完全满足的容器。她们一方面以为你是因不自知而堕入魔爪的。另一方面她们也想做欲望的容器,可绝大多数人都畏惧欲望的本质(深渊)。因此她们宁愿瓷器碎裂。珍妮说,虽然你长得不高,没啥钱,还有点丑,但因为刚才这些话,我会爱你一辈子,连你的丑也是可爱的。
我们的同居生活很快就度过第二个年头,她几乎不回北方的家了。珍妮很默契地从不提带我回家见父母之类的,她知道我无法应对这个现实的世界。她暗示过,以她的年龄该结婚了,她想给我生个孩子,说什么能够让一个女人真正爱上男人的方式不是对她好,而是让她怀孕。但她转头又说,她也讨厌婚礼、彩礼、提亲的繁琐。不希望养育孩子的压力折损了爱情。
二 决定
当我沉睡时,总有一段猩红色的影像不自主地循环,质地类似于CT混合着胶片,伴随着嘶哑机械音作为底色。梦镜滑落成无数个由镜子构成的时空,我想,可能是《盗梦空间》看过太多遍而形成的思维定式。梦境中,一切都是寂静的,我的内心几近沉默,然后是微弱的心跳,无法判断来源。如木鱼内部的声音产生了音弦碰撞般,到最后演变成宿命似的沉钟声。为钟声与宿命能产生关联,想必是一些浅薄的古典乐修养在作祟。只是每当那沉钟声响,我便会被惊醒。这一次,又从噩梦中逃离,我浑身发汗,手机荧幕显示凌晨两点半。
耳边传来水流声,是珍妮在浴室洗澡。在我清醒时的想象中,参杂了更多有意识的修辞。譬如,我会固执的认为,水流会在一股无形的压力下形成漩涡。力为何是无形的,我不需要解释,然而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却又是有形的。回到水流中吧,那些暗流将从地心往上涌来,沿着女人的轮廓流淌下来。水滴聚集在大理石地面上时,形成无数个镜子,散射出乳房的影子。珍妮散发着水蒸汽走出浴室的样子像是一句诗:并手摘芳烟(唐代·诗僧齐己)。
你看,哪怕在最静穆的诗里,我们也能找到情欲狂热的瞬间。珍妮还是那样美,她见我醒了,几乎是跳上床来索吻,密不透风的吻彼此回应着。房间内,年轻女性肉体的馨香混合着男人睡眠时呼吸的浊气,形成一种庄严而放肆的木香。欲望与往事,同样易逝。
*“最近有空,你想去哪玩,我陪你呗。”
“哟,良心发现啦?”
男人调侃似的:“好好想想去哪儿。”
“好,我想想。”良久,她说,“我想去灵山住几天,修养身心。”
“好,我来安排。”语毕,男人和女人继续亲吻。
当我们陷入内心狂喜或欲火中烧时,理性自然被废弃了。爱情也好,宗教也罢,许下誓言的确需要一些狂热,但发愿时的虔诚也毋庸置疑。信众们跪倒在神像前,他们心中所想所愿的还是被狂热信仰裹挟前的原来世界(俗世)里的愿望。既然最终都将归于冷静,那么狂热是否就全无意义了。如今看来,情浓时的所有誓语,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譬如,当灾难降临,也许是在事后,幸免于难的人会说,当时就有所预感(也许是汽车偶然的熄火),才及时避免。直到海滩上传来人群慌乱的呼喊声。死到临头的人不免遐想道:或许昨晚宴会中途发生的小插曲已经警示过我趁早离开了。然而,当时的我们都不以为意。我并非宣讲神秘的预言,可不得不承认,敏于直觉的人往往可以预感到灾难中的无法避免。我正是在盛极必衰的狂热爱情中感受到了隐忧。究竟是何物导致我的爱意会在那个夜晚觉醒,又为何令我产生想要满足珍妮所有愿望的想法,无论它们合理与否,我的内心都对此深感愉悦。我想应该爱上了珍妮,爱到想要为她奉献生命的地步。如果说前往灵山的决定在当时果真有所预示,仅仅为了珍妮,我仍会虔诚地向那火焰中走去。
一个昭然若揭的结局在灵山深处等待着男人。
珍妮穿内衣的动作把我拉回了现实,我随口问她:“你昨天不是去检查月经了吗,医生怎么说的?”实际上,她去医院已经是前天的事了,她的月经推迟了两个多月,我们开始担心是怀孕,测了好几条验孕棒,一条杠。最近,她的性欲越来越淡,严重影响了我们生活中最大的乐趣,而我工作上的事抽不开身,只能让她一个人去医院。
珍妮转头望着我说:“还不就那样呗,量少,不规律,断断续续的,不说了。”她闭上了眼睛。
*男人自以为自己向来是爱她的,尤其是她是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女人,她曾在他的怀里亲口告诉过他,你就是我的神,你说什么我都愿意为你去做。长此以往,男人的心里逐渐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即便他在情欲中烧下对女人的肉体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那么,甘心承受这一切的女人,亦是共犯。可见,他本该知道过度放纵情欲是一件坏事,男人那无止境的欲望才是罪魁祸首。可笑的是,罪犯在事后往往也会坦白,当时是被害者激发出他那犯罪的欲望。
三 灵山
临行前一晚,珍妮在屋内奔忙,检查行李。我坐在电脑前,连一行字都没留下。每当我想到一个词语,酝酿时是极好的,一旦敲击键盘显示出来,便无可救药了。句子和词语,以及它们身后唤醒的象征与隐喻,都陷入了一种不可追回的失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诗句死亡,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删减、编辑、清空、重写。
*男人嘲讽:“不就是去山里待三天,有必要准备这么齐全吗?”
女人假装生气:“你是男人,凑合三天无所谓,我可不行。”她转头提醒男人:“要不再带包茶叶,人情往来。”稍后,“防晒带不带呢,带着你也可以用,但山里应该晒不到太阳。”
她小声嘀咕:“我不想睡别人的床单,对了,提醒我要带一次性的洗漱用品。”
男人没有应。
千禧年以来,灵山的名声渐胜,既是自然保护区,也是天然氧吧,游客纷纭。近些年,当地为了升级文旅资源,打着保护生态的旗号封了灵山,除开本就住在山脚的农民,外来车辆一概不准入内,更不容许游客私自留宿。据记载,晋时有一樵夫误入灵山,不知其所踪。唐朝时有一白髯老翁自山中走出,时人引以为仙。还说灵山有一片湖通往神境,山中一日,可抵凡尘数年。学者把灵山看作一个极具中国古典美学观的象征,任何人都可以浪漫地将灵山与庸俗的因果联系起来。古往今来,无数的诗人艺术家们都企图描绘灵山,他们的表现方式殊异,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我私心以为,他们失败的原因在于没能真正戡破灵山的真谛:灵山是一个转译过无数次的隐喻。
我二十岁出头时看过X先生的作品展,他是本地最负盛名的艺术家前辈。他年少成名,诗、书、画均通。他有一件《灵山万象》都艺术品,画袍极大,包含了风光、书法、诗文。当时的评论家称其气象万千。彼时的我年轻气盛,并未留心他的诗文,只是暗下决心,迟早要以灵山为题写一部长诗超越他。因此,非做了万全的准备,否则不会轻易踏入灵山。
在文学繁荣的往年,年轻人聚集在任意场所,首要谈的便是诗歌。我正是在这样的机缘下结识了一位诗僧。单看样貌,年纪与我相仿。再听谈吐,真是超尘绝世之辈。据说他二十岁出家,在灵山修行了一辈子,法号钟生。我们有时以兄弟相称。前几天,我给他打了通电话,本意是不想打扰他的清修,同时担心珍妮是女人,怕他介意。
*男人寒暄道:“钟兄,好久没你消息了,是否还在山中修行。”
“最近在外野游,不在灵山。”钟生陪男人寒暄几轮后,转而夸他有慧根,“须知道诗人的灵境都是绝净的,从事诗人这份职业是莫大的幸运。”
男人窃喜:“不敢当,如果您写诗,就没我啥事。”
接着男人试探性地问:“可否带贱内在山中借住几日。
钟生十分坦然地说:“不必客气,出家人修的是心,无惧红尘,你们的造访算不上打扰。”
钟生提醒男人:“后山的镜湖记得带妻子去看看,很是好看。”男人连忙应好。
他对男人讲的最后一句话:“你一定还记得去小院的路,自己去罢,有缘自会再见。”
电话挂断后,我陷入回想,钟生对语气似乎是引诱我上山,否则不会提及我的诗人生涯。与此同时,我能感到他在暗示我趁早远离灵山,因为我从就不曾去过灵山,他为何笃定我记得去路。
车在山林和隧道中穿梭,风声紧随我们身后。珍妮向来晕车,坐柴油车时更甚。车是托一位在媒体工作的朋友找的,司机王哥是当地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王哥跟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他和所有司机一样,聊天的目的不在于辩论政治或者生活,只是为了让别人认可他。我随便搪塞着他,珍妮披着外套睡着了。我说,进灵山的隧道真长,好像没个尽头。王哥说,光是这条隧道前前后后就修了十年,换了三届领导班子。他们一开始计划炸山铺路。当时的县长迷信,不敢斩断灵山的脉,才又改为施工队挖掘。我们的谈话打扰了珍妮,她醒过来,指着窗外的森林冲我笑。我们的目的地在更深的山里,不知为何,那隐忧愈演愈烈。山势高低,天色明暗,一切都由不得我了。我看着珍妮,想到过去的三年,偶然的碎片,她曾为我吞过不少片毓婷,堕过两次胎,一个人去医院检查妇科。我在心中默念:这次灵山之旅后,一定好好爱惜她。一闪而过的,还有想和她结婚的念头。
司机王哥转头笑着问我借根烟抽。我不是烟民,只在焦虑发作时抽上几根,珍妮总会备好。我在她包里找到一盒软壳香烟,顺手递给王哥。包里还掉出来一本黄色封皮的线装书,书题《沈钟》,上个世纪的书,纸张泛黄,字里行间都是灰尘味。翻开一读,繁体字,竖排右翻的版。我好奇珍妮从哪翻出来这本书,况且她从未跟我提及她会读这一类书。
王哥吐出烟雾(也许在他看来,借过烟的男人关系就更加亲密),我们谈论的话题从政治过渡到女人和性,总体还算有趣。珍妮似笑非笑地听着,像在烂俗节目里被两个主持人不断挑逗的受访者。在阳光彻底黯淡前,车停在一处隐蔽的山口,他停车时嘱咐道,从这里上山才不会被护林员查到,实在遇到了可以报他名字,我连忙道谢,其实我知道报他的名字也没多大的用,准备现钞最管用。
正如钟生所言,当我来到山口,一切都变得自然而然,上山的路我果真记得。我们顺着眼前这一条树林掩映中的山道往上爬,步行至一处山泉,珍妮掬水喝了一口。继续顺着泉源探路,直到遇见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树,再绕行至后侧小径,辗转四五个岔路口便到了。这一趟山路不算崎岖,最窄处也能容我和珍妮并行。说来奇妙的是,仿佛每一个岔路口我都熟悉,瞅一眼就想起来往哪个方向走,连一个弯都没错,也许钟生话里的意思是道法自然。
来到僧庐时,已近夜色,月色上行,僧庐的小院是灰色的水泥地,爽朗干净。几根褐色的柱子立于四角,显出庄严和谐的气象。本应朱红色的院墙剥落得不成样子(和我们家外墙的情况类似)。东西各设两间偏房,可供入住。正面是一间僧堂,珍妮拿出手机拍照,但她眼里那就是大雄宝殿。推门走进去,僧堂内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木台,一顶供炉,香燃至了半截。霎时间,水滴自屋檐滴落,发出脆响,整个僧庐都凝结在奇香中。我心中暗叹,不愧是灵山中的僧庐,真一方绝境。
*男人调侃着:“不像修行的地方,像个农家小院。”
“这不是坐垫吗,参禅用的。”她自言自语,“但毕竟没个女人。”
“和尚要女人干嘛,要不你也出家当个尼姑,和他配一对,他可是很帅的。”
“我还真想过青灯古佛的事,不过等你死了再说吧,你死了我一定出家。”她说这话并不是在开玩笑。
男人开玩笑似的反问:“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如果有孩子的话,我把他们养到十八岁,再出家,或者自杀。”她认真地回答。
男人的心里突然燃起万分的感动,但他冷冷地说:“那你改嫁吧。”
“不行。”
男人偶然想起钟生说过的话,他也想岔开话题。“趁天还没黑完,我带你去后面逛逛,听说有一片湖,很好看。”
“好,我听你的。”
四 镜湖
城市繁华的代价是喧哗。我和珍妮的家并不临街,也常被人声车声搅扰清梦,而此刻山中的夜晚是清明的。也许是因为僧庐,我惊奇地发现自身的欲望减退了。僧庐后毗连着一片竹林,钟生提及的湖想必就在后面。跟珍妮简单用餐后,我们往后山走去。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我想借这三天重新审查一下和珍妮的感情。眼下,那些繁琐的仪式,世俗的事务,似乎变得不再可憎。
我领着珍妮穿林而过,一片几乎无穷无尽的湖出现在我们身前。风从四面拂来,湖面清圆,一丝波纹都没有。往远处看,可见灵山中万物都倒映在一片镜湖之中。夜晚与月色更为此刻添上几分神秘。我不禁想,在镜湖中,一切都留下了,一切也都忘却了。
*男人和女人就站在湖边,他们眺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
“这片湖真像一面镜子,真美。”她望向男人说,“我好像来过这里,似曾相识。”
他指着远方:“钟生跟我讲这就是镜湖,你看湖里里的倒影。”他停下来,话语变得深沉,“也许是湖中的日月星辰本在湖中,我们所在的世界才是映射。”男人知道,只要这样想,他就能够解决生活中许多难题。
“我不太懂,但你说得真好。”她很爱他。在女人心里,她在最爱的人身边是无需伪装的。
“我的意思是,这一刻真美,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他接着说,“你看,倒影中的我们是被扭曲的,被我们认为是虚幻的相,而这一点是可以证伪的。你想一想看月亮的倒影,在这湖中永远是圆满的,而天上的月则有阴晴圆缺。”男人说完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心虚了。他继续说,“那么,今夜湖中的月亮和你我的影子都是圆满的,而岸上的我们才是残缺不全的。”男人知道,其实他说的所有东西都无法证明,不过她愿意相信,他自己也愿意相信。
“我好像懂了,跟你在一起真好,我之所以想一直跟着你,就是觉得你有才华,我相信你以后一定可以当一个大诗人。”她更爱他了。
当我面对着无边辽阔的镜湖,首先是遗忘了一切,然后是欲念重燃,并非肉欲,而是成为一个诗人的欲望。可诗人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称谓,我想当一个诗人想得发疯。家里的诗稿堆积如山,发表出去的却寥寥无几(无论发表与否,珍妮都替我整理好,并视若珍宝)。
多年前发掘我的那位编辑,他前段时间给我发了这样一条信息:这次发给我的组诗我看过了,文采斐然,但似乎找不到当年的灵气了,建议重写,期待新作,勿复。自从收到这条信息后,我就一个词也写不出来了。他说我没有了灵气。在我看来,谁对一个诗人说他没有了灵气,无异于谋杀。
珍妮挽着我的手,她说她在一本书里也看到过类似的话,什么湖里的世界才是真实,而现实成为虚幻。我感到惊喜,亲吻着她的头发,然后问她,你看的那本书是不是叫作《沉钟》。她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偷翻我包了。
她不知道那本《沉钟》是母亲生前常读的书。最后的时日里,她唯有将书搁在枕下,才能安然入睡。
世人皆知沉钟故事,不知晓者,请容我道来。古时一钟匠,铸就绝无仅有完美之钟,欲悬之山巅。天命不佑,钟运至巅峰,忽坠镜湖中,钟沉水寂。然湖中另有天地,钟匠为妖精所救,遂入飘渺之境,不知年月。然尘缘未尽,钟匠复返人间,欲重铸完美之钟,惜耗尽天年,其死得其所也。
我不确定珍妮能否读懂《沉钟》,就连我对它的理解也只是片面的。我也不知道《沉钟》对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沉钟、灵山、镜湖、母亲、欲望、爱情、巴山、女人,这些词语都是象征,而象征无法解释。但在此刻,我知道我要对珍妮说出所有的真心话,我的生命,我的诗,我的爱情,我没法再对她有所隐瞒了。
*男人:“我真的我害怕你这样一直跟着我一辈子,因为我不想你一辈子跟着我过苦日子。世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性欲与我无关,诗与我无关,你与我无关,我好像只剩下喋喋不休的独白,我们都是这样的,喋喋不休是我们在自我宣泄,诗的本质就是重章叠咏,诗是我生命的本质,我无法遏止。”
女人难掩悲色:“你知道我的想法,其实咱们现在不一定非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你老是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我的压力也很大,为了跟你,我背叛了家庭,没有人支持我们,只有我一个人爱你。我偷跑出来见你是因为我爱你,相信你超越了其他一切。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感到舒服。但我现在很委屈,你刚说的话让我委屈了。你当然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但你不能抛弃我。现在我很想哭,你不离开我好不好,不能把我当作负担,我能给的一切我都给了你,我的心,我的肉体,我的灵魂。尽管这一切并不珍贵。”男人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让她情绪崩溃,他安慰着她。
此时她已泪流满面:“我们在一起过得也不是什么苦日子,世界上穷人多的是,我的父母都是穷人,他们都想我找个有钱的老公,但我只想你在一起,哪怕去另一个城市,谁都不认识,我都愿意,只要你一句话,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不觉得那是苦日子的,真的。”
“好冷,回去加件衣服,今天走累了,咱们睡吧。”男人牵着女人的手走了。
珍妮的眼泪总会使我心软,没法再说一句话,我抱着她,一丝的情欲都感知不到了。我隐约感到,过去时空中的某个夜晚,也有一位诗人和情人就像我和珍妮此刻一般依偎在一起。我们坐在湖边,举目望去,山中空灵,眼前只一片树林,一枚月亮,一片湖心。风安静地吹拂。
五 珍妮
风声进入,然后渐弱,质地轻柔,风声水声混融,似呜咽的宗教灵歌声。珍妮做了个梦,在梦中,她的灵能运行于水面之上。
*珍妮:我看见了三个男人,他们正站在湖边聊天。一个是我的情人,另一个男人我并不认识。还有一个僧人,想必就是他嘴里的钟生。他们似乎在聊什么日月换移,也许是在聊一个爱情故事,我最爱的便是那种关于爱与奉献的故事了。我好想听清楚他们的话,可我的身体好累,想要睡觉,想要沉入湖底。闭上眼,又感到自己的身体好轻,无法沉下去。我这才发现,我能运行于水面之上,我成为了一个灵。飘荡在灵山中,漂浮于镜湖之上。
他们还在说,可是我已听不大清他们的话了。我贴着湖面滑行,这一定是梦,我又一次在梦里与我的情人相聚了。他是我的爱人,而我是他的情人。
我恨不得让世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他是个诗人,他拥有成为一名伟大诗人的全部天赋,而他最近几年过得太不顺了。因此,他对我有点儿坏,可我舍不得离开。在生活上,他还是很愿意照顾我的,他会做饭给我吃,有了什么新作品,会第一时间拿给我看,他的那些废稿都被我当成宝贝珍藏起来。不知道为何,他总是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在我眼里,他写出来的句子已经足够好了。
我多爱他呵,哪怕是在梦里,我仍旧会絮絮叨叨关于他的一切。我想,女人是一种记仇的生物,至少我自己是这样的,哪怕他对我有一丁点不好的倾向,某一句话头,某一次眼神,我都会特别难过,偷偷在被子里抹眼泪。可是,他只要抱抱我就好了,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他,无论是多么过分的事情发生,我想我都是会原谅他的。
但有人告诉我说,信男人不好,男人到最后都只会伤害你,无论是情感的,还是肉体上的。我的姐姐,嫁去了富庶之地,给我的姐夫生了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是妹妹,直到最后生出来一个弟弟,她总算完成了男人给她安排的“任务”。我的任务是什么呢,他让我好好学习,可我的脑子实在太笨,密密麻麻的字行,总是变着花样地难为我,根本背不下来。他也让我安心呆在家里服侍他,这我倒是愿意的,可是你想啊,两个人都不挣钱,坐吃山空,最后结局能干嘛。况且我还是一个异乡人,找了蛮久的工作,最后才找到一份成衣销售的工作,一个月四千五,加班费照给,我想我是愿意的,愿意工作养他。
他对我其实没有那么坏,如果非要想那些坏的地方,我主观上是不愿意想的,可是我也说过我们女人就是这种动物,越不该想,越想不通,就越得想。他对我坏的地方,有且只有一点,他喜欢在肉体层面虐待我。他说这种关系叫做虐恋,还给我买过几本书籍和碟片,让我学习学习。他一直告诉我说,性虐是一种游戏,而非现实。
真的不愿意想那些恐惧的事情了……
今天我很幸福,非常幸福,他第一次听我的意见 ,带我去灵山。就因为这一点,我就会忘记先前的一切不痛快,忘了为他流过的每一滴眼泪,我真的爱他,我会飞过去,离他近点。哪怕在梦里,我也舍不得和他分离。我做他的情人好几年了,他说过他一定会娶我,我早就是他的妻子。这些话,他都说过。
我的家人一定会喜欢他的,他是那样一个才华横溢,风趣幽默的男人,我的姐姐一定会满意的。尽管这次我前往他的城市,她是一百个不支持我。我的爸爸跟他完全相反,是个木讷的中年男人,年轻时好赌博,从小到大都是爷爷带大我的。可毕竟他也供我读完了大学,在这一点上,我是很感谢他的,这是一笔债,我会偿还的。听到一种说法是,女孩会找和父亲性格相似的男朋友,可我为何偏偏找了一个完全相反的呢?
好奇怪的梦,先是莫名其妙的几个男人在湖边说着完全不着边际的话,然后是时间中的那些碎片,毫无逻辑的,变成我生命中最痛苦的片段,以及最甜蜜的片段,最终演变成无数个疑问。也许那本书里说的是对的,我们的潜意识里,才是我们真正的意图。那本书是在他的书架上找到的,每想起这一点,我们读过相同的字行,也许获得了相似的感受。仅仅这一点,就让我倍感幸福。
可是,这片湖真大,好像怎么飞也飞不到尽头,我触摸水面,水面却没有涟漪。这座山是灵山,想来便是了,或许这并不是梦。我飞了好久,飞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我很疲惫。我们一路走走停停,才到了灵山。路上有很多多岔路口。我每次看见岔路口就会慌,不知往哪里去。我当时猜,他会带我往左转或者往右,他果真是往左或者往右。我想,我和他一定是互通心意了,我们是灵魂伴侣。
湖边一个人影都不存在了,他们去哪里了,为什么我还在湖心,为什么还无法上岸。听他说灵山有过多少年的历史,似乎有一万年之久。这片湖也存在了一万年之久。按他所说的,那么这一万年以来的世间的一切的倒影的集合都在这湖里么?我想是的,毕竟他都说了,我多么爱他。世界装得下那么多时间么,现世的时间如流水逝去,水里的倒影却是无形的永恒。
我好怕,在梦里甚至无法感知时间。你看,我飞到了一万年前的灵山。这里从前是片热带雨林,生活着许多野生动物,松树多高,几乎撑破了云。人类的祖先一定还活在灵山中,只是我们遇不到罢了。神农架有野人的传说,现代人不就是从山中走出来的野人么。他们一定在这里的,一定在灵山中的某处。他们也会繁衍,也会生生不息。
Alas……Alas……(这单词是在他最喜欢的戏剧作品中出现过的,我因此牢记了)生生不息是一个多么残忍的词语。我刚想到这一个词,心中便有万马奔袭而来。我害怕生育,害怕新生儿,害怕性,我不想做爱了,但我爱他,他是个野人,每天晚上都要,他的欲望太强烈了,正如他所说的,他是个诗人,诗人都是性欲极强烈的。原来,诗人就是是野人,诗人的性欲永远无法满足,而野人会把女人撕碎,连骨头都吃掉。我最害怕的事情是有朝一日,他会伤害我,他已经伤害过我许多次,可是我离不开他,我爱他,我都原谅了。我想隐瞒一个秘密,不想告诉他,或许我应该告诉他,如果他真的爱我的话,也许以后就不会再伤害我了。毕竟我是真的不能做爱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做爱对我来说曾经是一种享受,现在则是彻底的伤害,也许我真的应该把真相告诉他。
我会告诉他这一切的,一切的一切。尽管,这是没有因果前后的前因后果,没有结果的谢幕……
六 真相
不知几时,我从睡眠中惊醒,口干舌燥。翻身想抱抱珍妮,床空荡荡的。我们今晚在湖边大吵了一架,我不应该说那样绝情的话。这次来灵山不也是因为她吗,不知为何,我们总是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而她最近一个月总是闷闷的,没有性欲,做爱不积极,懒懒地躺着,像具尸体。活泼的珍妮越来越难得一见了。我想念她,想吻她,一遍又一遍。我知道在灵山上珍妮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一个男人应该在他的女人伤心时,陪在她的身旁。她从北方来到我身边,举目无亲,她是不会一个人下山的,她离不开我。
*男人在湖边找到了女人,女人蹲在树下,男人从身后走近。
男人:“你别乱想了,我爱你,我不会离开你的,晚上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你知道我的性格,喜欢说疯话,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你知道的,写诗就是发疯,柏拉图早就说过了。假如有一天,有人要把我逐出这个世界,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被流放在城邦外。”
女人盯住他:“我懂你,但我不懂柏拉图,我只知道只要是你说的话就是圣旨。哪怕是疯话。可是你伤害过我太多次了,我害怕你,不想和你睡一起了。”
“你知道么,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我能在湖面上飞,还梦到了一群猴子、野人、荒野、森林之类的。”女人稍微停下来,喘气,语调放缓了。
他凑过去亲了她一下:“没想到你也是个诗人,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也是个诗人呢。”
他趁热打铁,继续说:“好点没有,对不起,我们回去吧,明天我们就下山吧,这里怪不方便的。”
珍妮从沉默了,她望向我:“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为什么最近我总是没兴致,为什么想来灵山,来灵山的路上我为什么不说话,都是因为这件事情,不过你要答应我,听了之后不要离开,好吗。”
“你说吧,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男人心中的隐忧愈演愈烈。
她说:“我等不起了,最近半年月经都不正常,性欲消退,没有做爱的心情,上次去医院查了,医生说我卵巢早衰。”她哭了,声音变得微弱,几乎是呢喃着——我没法要小孩了。
不知道现在用什么语言可以安慰珍妮,我在她耳边轻声地重复,没事,先回去睡吧,明天再说。看着她仍站在原地。我继续说,明天我们下山吧,我们一起去医院再问问。珍妮说好,我听你的。我故作镇定地牵起她的手,向僧庐的方向走去。躺在床上,我紧握着她的手,她手心发烫得厉害。转而搂住她的身体,拍打她的后背,我安慰她,别担心,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儿离开你的。我的手穿过她的头发,抚摸她的耳根,直至听见呼吸声渐渐平息。
我将手机调至最暗,开始了搜索——卵巢早衰(Premature Ovarian Insufficiency, POI)是指女性40岁前卵巢功能衰退,表现为月经异常(闭经或稀发)、雌激素水平下降以及生育力丧失。其过程是不可逆转的,会导致女人容颜衰老,终生不育。此外,卵巢早衰还会引起焦虑、抑郁、烦躁不安(多见于未生育者)。伴随有失眠、多梦、性欲不振等症状。
*自称是诗人的男人陷入了一段漫长的考虑,一个在他以往的诗歌创作和戏剧写作中反复书写却从未被阐释清楚的问题。他苦苦追寻的所谓终极意义竟变得如此不堪,悲剧精神竟变得无比平庸。在这个夜晚之前,他还拥有无数种可能,不仅仅是爱情的自由,而是自由本身。而在那句话之后,一切都变得黯淡了,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些自由的可能,都已远去了。
*沉钟声响,男人的意识从暗处显影,他的影子开始了一段独白。
男人:珍妮说,她等不起了。她的意思是,她跟我在一起了多久,就吃过多少年的苦头。首先,我是一个贫穷的男人,除了母亲留给我的一套可怜的房产外,别无他物。那些诗歌,压根都不重要了,混了这么些年,也才混进去个市作协。另一方面,我欲望强烈不光体现在性虐待上。更要紧的是,我想做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可这念头逐渐成为了一种狂想,一种几近于病态、痴狂、疯癫、梦呓。
我深知,我没有能力吐出多少真正的诗句。年轻的一代比我更会写诗,这令我无法不时刻焦虑。加之最近几年的投稿、过审、发表都太不顺利了。签过约的刊物倒闭了,诗协曝出性丑闻(尽管与我无关),稍具含金量的奖项都没我的份,这种提名,不要也罢!我的诗稿一直飘零在外,这一切都使人绝望,我只剩下一个全心全意爱我的女人,只能通过她去安放我变态的欲望。我常常对她实施性虐待,月经来了也不管不顾,我会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逼她做爱。渐渐地,我养成了这样一种恶性循环,愈是生活不如意,我的欲望便愈会触底反弹,欲望愈是不可遏制,我所采用的手段便会愈变态,对她做出的行为便会愈残忍。其实,残忍这个词语已经是太过仁慈了,如果我可以将我做出的每一桩疯狂的事列出来的话……久而久之,她在我的心里已经不是一个女人了,她成为我欲望的容器,泄欲工具,一个性奴隶。不,事实远比这一切来得更邪恶更残忍得多。
最近半年,她总是月经不调,好几次,都催我带她去医院看看,而我太忙。(回过神来,我必须坦白,我其实不忙)
上周,她自己去医院了,回来后哭哭唧唧了一整晚。我没当回事,女人嘛,向来如此。可自那以后她一直心事重重。她今天对我说的话,我甚至没法在我的戏剧中虚构,可不得不说,这一切都太过“戏剧”了。要知道,她还年轻,是个极健康的女孩子。身材高挑,如诗中所言,肌理细腻骨肉匀。
可当她说出卵巢早衰四个字的时候,我尚不知晓这四个字背后隐含的意义,当她说,我没法要小孩了,我几乎看到湖中倒映着她的影子,也许那才是她,一个健全的可以生育的女人。
我不该夜夜折磨她,不该逼她打胎,不该逼她在我和家人间做选择,也不该让她一个人去医院,她为了我没赶上爷爷死去的最后一面,奶奶也紧跟着爷爷去世了。她告诉我,她的母亲生育他们姊妹三人,她最小,最得宠。但在我的身边,三餐不规律,睡觉都睡不安稳,月经紊乱,卵巢早衰。女人最是需要男人呵护的,可是我做了些什么,我虐待她的身体,冷落她的心。是男人犯了错,还是我犯了错,我有罪。我亲手杀死了珍妮无数次,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孩子。而我犯了罪,还想着逃避,想着视而不见。
我追悔莫及。
她说,她来不及了,也许是太迟了,太晚了。
七 沉钟
一夜过去了,两人从疲累中苏醒,灵魂重新被安放进肉身,诗人和他的情人重获新生。
男人吻醒了女人,他要去院子里接水烧,而她正准备洗脸。他们的早餐是女人提前煮好带上山的鸡蛋。男人抬头望着她说,我想好了,珍妮,咱俩今天就下山吧,再去医院看看。女人冷冷地走进屋,开始收拾行李。他紧跟过去,他说,无论结果怎样,我们都一起好好生活。我答应你,一下山就娶你。可女人说,我们还是分开吧,你还年轻,你不能没有孩子。
他们打算沿着原路下山,他提着箱子走在前面,另一只手牵着后面的她。下山比上山更容易。他俩一并走着,男人问她,昨晚有没有睡好。她说还好。男人一路都在问,你走得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歇一歇。可女人的回答都只有随便二字。他们在半山腰坐在石头上歇息。男人铺开了衣服,她的手捂着额头,天色正午,灵山里阳光正烈。
*男人:“如果我们结婚的话,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婚礼。”
女人:“都好。”
男人:“我的意思是,回去了尽快办婚礼,中式还是西式。”
女人:“都好,不过,我选中式的吧。”
男人:“你记得我们一起爬珞珈山那次么,下山的时候我们路过一个教堂,那时候你说你想要西式婚礼。”
女人:“都好,我们现在也在下山。”
男人:“你还记得那个教堂长什么样子吗。”
女人:“蓝色外墙,砖红色穹顶,白色大门。”
男人:“对,就是那扇白色大门,门紧闭着,我们站在门外,请了一个路过的游客帮我俩合照。”
女人:“我记得。”
男人:“那我们办两次婚礼,中西各一次,好不好。”
女人:“都好。”
男人:“中式的回你老家办,西式的就在我这办好不好。”
女人:“都好。”
男人:“那你还愿不愿意了。”
女人:“我休息好了,继续下山吧。”
他们停在第三或第四个岔路口,可男人忘了下山的路,他打开手机导航,东转西转,装作寻找信号,眼睛却偷偷看女人。她站在一侧,并不言语。他无奈地摇头,女人从出包里的手机递给他。他又一次拨通了那个号码。
男人:“钟兄,近来可好。”接下来是电话开头惯常的寒暄,不必赘述。
男人:“托您的福,我们还在灵山。”不等男人继续问,钟生开口道:“你们是想提前下山,对么?”
男人:“正是,正是。”
钟生:“你们去镜湖看过了么?”
男人:“昨晚看过了,如你所言,煞是好看。”
钟生:“你是诗人,应该知道灵山绝非随意出入的地方。每个人来到山口,都知道上山的路,但下山时,却都迷了路。我已提前告知过了。”
男人:“是的,可我和妻子有要紧事要下山办,希望钟兄指条路。”
钟生:“唯有等待二字,缘分尽了,你们自然可以下山。三日后,我将返还,到时你俩若还在灵山中,定送你二人下山。”
男人知道话到死胡同里了,他向钟生道谢。钟生挂断电话,男人面朝女人。
男人:“你说这灵山怪不怪。”
女人:“怪什么。”
男人:“像钟生说的,命中注定我们要在这山中呆三天。”
女人:“其实挺好的,反正我今天不想下山。”
男人:“为什么。”
女人:“医生复查过了,我没有怀孕的可能。”
男人:“可这不一样。”
女人:“怎么不一样。”
男人:“你信不信灵山中一天,人间过了一年。”
女人:“但愿吧,我希望这是真的,你刚刚不是打电话了么,他说过了一年么。”
男人:“如果我再给司机打个电话问问。”
女人:“现在别瞎想了,回去睡吧,明天下山就明天下山,不差这一天。”
男人:“今天出了一身汗,去湖里洗一下,你愿不愿意陪我。”
男人:“你愿不愿意。”
女人:“箱子拿来吧,我帮你拎一截。”
男人:“我问你愿不愿意。”
女人:“都好。”
男人:“那一起去湖里洗一下吧。”
女人:“都好。”
诗人和他的情人来到湖边,男人伸出脚试水温。男人惊叹着说,这湖里竟然一点不冷,你也试试。女人蹲下来感受水流流过指尖。这镜湖表面冷冽如冰,湖水却是暖和的,又不至于像温泉似的发烫。男人已经进去了,只剩半个身子浮在水面上。她喊道,小心点,湖清则渊,别去太深了。而男人从她身后游过来,双手托住她,使她漂浮于水面之上。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子宫之中。男人的手臂和水都托举着她,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她示意让男人送开手,她发现自己能立于湖面之上,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仿佛她已不是他的情人了,她是一个灵。女人示意让他也站起来,他惊讶于自己也能立于水面之上。平时在陆地上男人略高她半个头,现在他俩一般高。他们的步伐呼吸都随着湖面起伏摇荡。他们牵着手一起往湖心走去,她说,我不会再害怕了。
宿命似的钟声从湖心中传来,遥遥地,隐隐地,愈近,愈清晰。
男人悬在湖中,他说,我们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亲密了。她说,你放下我,让我沉下去感受一下。她闭上眼,她的灵就沉下去了,她的身体没入水中,而水迎接着她。水没过女人的头颅,流入她的鼻腔、喉舌、大脑,她现在没有窒息的恐惧,她并不害怕,悬停于水中。水流进入她的血液、子宫、卵巢。她感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涌进了她灵魂最隐秘之地,她感到自己正在修复,整片湖向她虹吸而来。女人睁开眼,只看见水中散乱的头发,光的折射,以及扭曲的波纹。从那些散开的波纹中,她看清了山川,日月,林木,人影。镜湖下另有一个世界(一切正如钟生所言)。
终于,她摆脱了男人的手,头也不回地往湖心游去,往那碧水幽潭游去,她领略了神秘的力量。在旋转的水中起舞,漩涡吸引着她,她无法抗拒,坠了下去。
男人:“你是不是想死?”
女人:“没有,对不起。”
男人:“幸好我把你拉起来了,你刚刚都快没气了。”
女人:“对不起。”
男人:“你为什么要挣脱我的手。”
女人:“我不知道,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男人:“什么东西,在哪里。”
女人:“湖底有一个漩涡,漩涡中有一只巨大的钟,我听得到声音,它在召唤我。”
男人:“你不害怕吗。”
女人:“我不害怕了,我只是想去看看那只钟,靠近它我的心情就会变好。”
男人:“很深的,你确定你要去。”
女人:“我一定要去,我还想给你个生小孩。”
男人:“那你现在还想去么,我陪你,你愿不愿意。”
女人:“我们走吧。”
男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愿不愿意。”
女人:“我从未拒绝过你。”她小声重复着,“拒绝你是没有的事。”
他和她的肉体沉入湖心。霎时间,灵山雾起,镜湖深处,沉钟声响。
八 钟生
钟生在外云游,回到灵山是在一个下午。出家人的第一步便是了却尘缘,当他回到僧庐,院子里未曾变改的布局使他感到心安。门没锁,东厢房里有人生活的痕迹,散乱的衣服,行李箱,烟盒,床上落满了灰。他推开僧堂大门,木佛赫然立于中央,香火燃烧中,一股浓烈的气息从身后涌出,呛得他直咳嗽。
待到尘灰散尽,他看见地板上横陈着一幅巨大的画袍,画的是一幅写意山水的轮廓,似乎是灵山的体貌,画袍左侧是一处隐蔽的山口,山口往右三指处,一处涌泉,顺着涌泉往上,突现一颗老树,老树后一条山路,顺着山路再往上二尺,便是竹林,竹林中依稀描绘出僧庐的轮廓。竹林后一定有湖,他想,可惜画幅已到尾端。钟生心想,或许背面暗藏玄机。他掀开画,背面是一片无边辽阔的镜湖,几乎占据整个画袍。镜湖中倒映着万物,而万物的象都是模糊的。他将画抱起,陈列在院中,阳光透过宣纸,镜湖中赫然显现,如今万物备矣。镜湖中央是一枚的沉钟的阴影。
钟生的心中惴惴不安。不久前,X先生打来电话(X先生是在一次诗歌活动中结识了钟生),他想在僧庐中借住几日,找寻艺术灵感,顺便带妻子散心。钟生一番为难后答应了X先生的请求,可等他回到灵山,X先生和他的妻子都不见踪迹了。钟生穿过竹林来到湖边寻找,镜湖一如既往的平静。然而在栈桥外,他发现了男女换下来的衣物。在那个瞬间,钟生领会了一切,关于灵山,也关于X先生,关于珍妮和将会在某个时间点给他打去电话的“我”,也关于他自己。他感到万物都是永恒轮回着,他又想起了那口钟,那口由他在一万年前亲手沉下去的无与伦比完美之巨钟。
钟生心中不忍,就地坐下,念念有词,对镜陈词。
钟生:灵山中,云雾里,镜湖深处,沉钟声响。我是晋时人,亦是唐时人。是野兽,亦是樵夫。是精灵,亦是红尘。是修者,亦是僧人。我是铁匠,亦是铸钟人。这是一万年以前的灵山,我在山中修行。如前言所讲,我非男性,亦非女性,我是男人,亦是女人,一万年以来,我日夜面对着灵山中万物,想要参悟的唯有欲望二字。一万年以前的灵山,我是那只选择不下树的猴子,我舍不得漫山遍野的蔬果。一万年之中的灵山,男人和女人决定下山,他们找不到下山的路。一万年以来的灵山,我是山川,我是日月,我是湖,我是镜,我是象,亦是虚妄。
九X先生
多年以后的某个夜晚,X先生(此时,他已年近五十了)从睡梦中惊醒。他年轻时曾与妻子珍妮一同进入灵山采风,不知为何,下山的只他一人。据说,自珍妮在灵山失踪后,他独身至今。警察曾怀疑他谋杀妻子,翻遍了灵山也找不出一具尸骨。
X先生最广为流传的作品是《灵山万象》,堪称通神(评论家称:气象万千)。将画立于阳光之下,画面便会生出异相,能看清万物,且每个人看到的事物都有所不同。据传,这幅画是三十五岁的X先生在短短三个日夜内作成的,如今他早已搁笔。
这些年来,X先生常做一个梦,一个脸被白布遮住的女人,难以辨认是谁。她似乎是在生孩子,她正在痛苦地嚎哭。她似乎也溺水了,双手伸向空中,索求帮助,他在梦中是无足也无手的,他只能悲叹着流泪。而女人的下体鲜血淋漓,在瞬间化作洪水向他奔袭而来。
昨晚,我接到一位媒体朋友的电话,托我参加一个专访,我的心里感到为难,不知道怎么在镜头前介绍自己,难道说实话,我是个三十来岁还在混诗歌圈的Loser么。况且,他还提到这次专访也邀请了X先生,而他已经多年不在公众视野露面了。我并不认识X先生,但朋友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是X先生主动提的我的名字。他的语气似乎在说:小子,没想到你这辈子还能得到大佬提携,X先生指定只能我一人去采访他。他还提到一个名字,钟生。地点就定在灵山,三天以后。一切都想得通了,原来是我多年的诗友钟生牵的线。而灵山,实在是我的伤心地。许多年前,曾和情人珍妮暂住过一天。可惜第二天便因她身体不适而提前下了山。下山后不久,我们分手了,她回北方了。
这一通电话,竟然让我想起了旧情人珍妮,她给我爱的时候我并不珍惜。她一离去,我的爱情就开始了,追悔莫及。往后的这些年,我只能终日与酒作伴,只有喝醉了,我才能暂时忘记想念她。而且,我已经忘记怎么去写诗了,就如同我渐渐忘记了珍妮的样子。
三日后,X先生、钟生、和我。我们三人前往灵山,在僧庐内饮茶清谈,相见恨晚。钟生出了一个题,让我们各自讲讲关于灵山的传奇故事。他讲了个关于爱情的,政治的,佛理的,因果的美妙故事,其穿针引线,其故事的趣味叫人无法不赞叹。可是,他讲完的当下,我便忘了,忘记了所有严丝合缝的逻辑关系,只剩几个片段。不等我想起来,轮到我了,我实在脑中无物便把自己和珍妮的故事还给了钟生,他不予置评。
最后轮到X先生了,他讲了一个不着边际的故事,但却莫名地切中我的心,难以忘记。他讲的是发生在过去千百年之前,也许更久的时代,在某场不知名王朝的战乱中,一名铁匠携一妻一女上山躲避。铁匠和妻女都是良善之人,渡了许多乡民进山,享受一方安宁。渐渐地,竟形成了一个桃花源似的小村落。X先生说到此停下来问我,你说桃花源最害怕什么?我答,战火。他说,不是。我又答,外人,他说,不是。钟生答,最怕因果。他答,是了。
然后,X先生便跳过了故事的转折,直接讲出来结局。他说,铁匠一个人逃了,一路逃,一路逃啊,你猜逃到了哪里?当然是灵山了,哈哈。可是,他抛妻弃子为哪般?是为了三诫:不想,不听,不看。X先生语毕,狂笑不止,指着钟生说,后来铁匠铸成了一顶绝妙之钟,又无缘无故,将钟沉入湖心。再后来,铁匠面对着镜湖参悟,就成了我俩眼前这位年轻的僧人。钟生闻此言,只是微微笑了。他暂停了这场故事会,提议带我俩去看看那那传世画袍中的镜湖。我在二十岁出头时曾见过X先生那幅画作,当时还抱有文人相轻的态度,如今看来实在可笑。以我的才力,怎敢与他比肩。能一窥镜湖真相,对我来说已实属有幸。
*钟生引路,两名体态相近的男人跟在其身后,三人穿林而入。
“镜湖真美,像一面镜子。”我不禁感叹。
“是的,第一次来这里,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X先生望向我,“听钟生说,你也认识一个名为珍妮的女孩?”钟生却先回答他,“你们都与灵山有缘,也都与一位名为珍妮的女子结缘,连我也与这湖有缘。也许这世间一切,不过镜中影,水中月。”
X先生郑重地向我致意,“不求甚解,小伙子,你可知,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诗人。”这件事是我从未听闻过的。
之后,我们在湖边继续之前在僧庐中的玄谈,如痴若醉。本应入秋时节,可站在湖边,我丝毫不觉得寒冷。
良久,钟生用手指指湖心处,郑重地问:“你们信不信,一万年前,我在这里,亲手沉下去一口钟。”听到这句话,一些零碎的记忆钻进我的脑海,譬如,一本珍妮带在包里,让我抽空读的书。
“你看湖中心,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一个女人身影。”
“她似乎在向我们飞来。”
自灵山归来,X先生放弃了写诗,我失去了珍妮,珍妮失去了一切。
然而,你成为一名僧人,四处野游,法号钟生。
(*正文为“我”的叙事,*开头的部分为X先生与“我”共演的另一段故事。)
2024.11.31~2025.3.13
一稿完成于黑龙江大学
2025.6.4
二稿完成于黑龙江大学
作者简介:
王新博,重庆人,黑龙江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在读;
联系地址:哈尔滨市南岗区黑龙江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