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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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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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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主人

进入腊月,天气骤然冷了起来。瞎八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看见屋里还是漆黑一片。他又把眼睛闭上想再睡一会。刚刚过了一霎,又觉得浑身有些酸疼,躺在这温暖的被窝里实在是不舒服。生气地说了一句:“唉——咱就是一条贱命,享不了睡懒觉的福。”

瞎八一边嫌自己命贱,一边伸手关上了电褥子。接着把灯拉开,看了一下老年手机上的时间,又是四点半。每天早晨的这个时候,瞎八像是闹钟定了铃弦一样,会准时从睡梦中醒来。

他穿好衣服下来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煤气灶烧开水。然后,把昨天晚上茶壶里的剩茶叶倒掉,再用暖壶里的水把茶壶冲洗一下。这才从他的那只瓷茶叶罐里,抓出一把茶叶来放进茶壶里。到了这个时候,煤气灶上的水已经烧开了。瞎八把开水提过来冲进茶壶里,放下铁水壶,两手捧着茶壶轻轻地摇晃几下,再把这第一遍茶水倒进四只茶杯里。紧接着弯腰提起铁水壶重新把茶泡上。

这时候,大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瞎八不用想,一定是贼三来了。随着屋门被推开,一股寒气也跟着贼三来到了屋里。贼三和瞎八年龄差不多大,都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只见他穿着一件破军大衣,腰里还系着一根绳子。身材瘦小还有点龟腰,一脸的皱纹深深地遍布在那张干瘪的脸上。他进来屋门,看见瞎八的那只窑货尿罐还放在床跟前。这只尿罐也不知道是瞎八的爷爷还是他的爹爹留下来的,反正是这几十年了,瞎八的尿罐从来没有换过。

贼三刚从外面闻着新鲜空气进来,屋里的这个尿骚臭味和封闭在屋里的温度掺和在一起,更熏得人受不了。他还是半牢骚半玩笑地说道:“难怪你的茶里有股特除的味道,就是这个尿罐子给熏得啊。我喝你一杯茶也真是不上算,天天还得来给你老人家往外提尿罐子。”

瞎八也还是那句话:“我又没请你来喝茶,别人想给我提尿罐,还捞不着提唻。你别赚了便宜还卖乖。”

两个人斗着嘴,贼三已经把这个“古董”尿罐给提了出去。回来端起一杯香茶,埋怨瞎八说:“你说你这么多年都不种地了,你还天天把尿存在尿罐里,你留着想干什么?”

瞎八说:“看你这话说的,像是尿让别人给挑走了是的。尿满了罐子,最后还不都是让你挑走,浇到你们家的菜地里去了。这可是无公害的肥料,我没有收你的钱就不错了。”

贼三喝了一口茶,说:“我租种了你的五亩地,一年就给你交租金五千元。你还腆着脸问我要尿钱,你可真是一个抠门的地主。”

贼三只顾着说话了,一时没有注意,屋脊上的一根烟油子正好掉在了他手中的茶杯里。气得贼三骂道:“这烟油子也欺负穷人,偏偏掉进我的茶杯里来了。你说你手里攒了这么多钱,为什么不砸了这个老屋,重新盖几间新屋,住着也舒服。”

瞎八说:“这个你就不懂了吧,这个老屋,比咱们两个人的年龄加在一起都大。一百多年都过去了,到现在还是不漏雨,不起潮,就连门窗都是板板正正的没有走型。现在盖得新房子,能比得上这个老屋结实吗?再说了,我手里有没有钱还瞒得了你吗?我是要饭花子没有过宿的糊涂,有钱不享受等着死了带到棺材里去啊?”

贼三喝了一口香茶,说道:“我就佩服你这一点,有钱舍得吃,舍得喝,还舍得玩。秦寡妇都陪你睡了几十年了,在她的身上,你也没有少花钱吧?”

瞎八一脸的得意,说:“人生在世快活一天是一天,我和秦寡妇也是各有所需,两不吃亏。”

贼三又问道:“你和秦寡妇相好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娶了她呢?”

瞎八一脸深沉地说:“秦寡妇确实是很贤惠也很温柔。我要是把她娶家来,她再把自己的那几个孩子带过来。我能养活了他们吗?你们还能捞着天天来我家里喝茶打牌吗?我才不干那个赔本的买卖。”

贼三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对瞎八投去羡慕、嫉妒的眼光。看看人家这一辈子,再看看自己的这一辈子,为什么差距就这么大呢?就连这坚固的老屋都是人家地主给盖得,他瞎八这一辈子除了吃喝玩乐,还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呢?

说起这处老屋,确实是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还是在清朝末年的时候,村里的大地主刘金斗建的。后来在土地改革的时候,村里的农会赶跑了地主,分了他们家里的土地。在分地主家里浮财的时候,就把这处房子分给了刘金斗家里的长工夏老大。夏老大,就是瞎八的爷爷。爷爷奶奶去世了以后,瞎八的爹娘继续住在了这处老屋里。他们在这里一连着生了七个闺女,最后到了四十多岁的时候,才算是盼来了一个男孩,就是现在的瞎八。

瞎八在家里排行老八叫夏八。因为他上面有七个姐姐,爹娘就生了他一个男孩。爹娘为了好养活这棵能打种的独苗,便顺着他的七个姐姐给他起名叫了夏八。他一生下来就掉进福囤里去了。爹娘拿着他就像是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地保护着他,七个姐姐对待这个小兄弟,也像是伺候小少爷一样地呵护他,疼爱他。夏八天天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出门玩也都是几个姐姐背着他,不让他下地走动。他一直到了二十多岁了,都没有到过生产队里干过一天活。后来,生产队里把土地分到了社员们的手里,他们家里十口人,分了十七亩土地。那时候,瞎八的七个姐姐都还没有出嫁,所有的家务活和下地劳动,还是用不着瞎八干,他还是在家里等吃坐穿的。慢慢地他的七个姐姐都出嫁走了,他却没有娶上媳妇。等到爹娘带着一辈子的遗憾去世了,他还是没有娶上媳妇,成了一个真正的光棍汉。村里的人就和他开玩笑,说他是一个没有用的瞎货。时间长了,人们便给他叫起了瞎八。

瞎八三代单传,他的爷爷只有弟兄一个,他的爹爹还是弟兄一个,到了他这一辈还是弟兄一个。现在,他都六十多岁了,对他来说,娶媳妇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看来他们夏家到了他瞎八这一代,也就是后继无人了。不过瞎八对自己的日子却是很满意,村里这么多的同龄人,没有一个比他活得舒服的。瞎八找不到媳妇,也并不是瞎八长得难看。瞎八长得可是一表人才,年轻的时候又不下地干活。天天在家里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就像是个洋学生一样细皮嫩肉的。一直到现在,瞎八都还是身板直挺,走路脚下生风,浑身没有一点毛病。第一眼见到他人,都认为他是一个退休干部。

瞎八虽然不是什么退休干部,但是,他现在的生活比退休干部活得还有滋有味。他家里就像是个茶馆一样,每天从不天明一直到晚上,都是喝茶打牌的人。瞎八脾气好,好热闹是人所共知的。他每天除了陪着这些人喝茶打牌之外,就是到集上去赶集买茶叶。去地摊上品尝各种传统小吃。虽然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几十年来,他却没有下地干过活。到底庄稼是怎么种的,怎么收的,人家一概不管不问。该种地的时候找人种,该收粮食的时候找人收。十七亩土地,地里多少打下一些粮食,他也吃不了,年年还能卖余粮。再后来,他瞎八来了一个更利索的,把十七亩土地全部租给别人种了,自己在家里䞍收租金。贼三,就是他家的长租户。租了瞎八的五亩地,一年给瞎八交租金五千元。这十七亩地,一年下来,瞎八纯收入一万七千元整。他到了六十周岁以后,又成了村里的“五保户”。国家一年十二个月,还给他发一万四千多块钱的养老金。这样算下来,瞎八,一年的固定收入就是三万多。

贼三几杯茶喝下去以后,从里到外浑身都热乎乎的。整个干巴巴的身体,也像是得到了茶的滋润,感到清爽和舒服。他站起身来,解开自己破军大衣上的绳子。把手伸进里面贴身的地方,摸索了半天掏出来了一沓百元钞票。他拿着钱的手,有些颤抖地把钱递到瞎八面前。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是今年的租你家土地的租金,一共是五千元整,你数一数。”

瞎八接过钱,一脸得意地说:“我不相信别人,还不相信你吗。不用数,一毛钱也不会差的。”瞎八说着,拿着钱来到床跟前。掀起床上的铺盖,把钱放在下面去了。

贼三把破军大衣又系上绳子,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说道:“种了一年的地,收得粮食也就是够我们一家人一年的口粮。给你的这五千块钱的租金,也是我和两个儿子在外面干小工挣得钱。细算起来,租地种就是一个赔钱的买卖。往后,你的租金再一亩地收一千块,我们这些租地种的人家也租不起了。”

贼三说的是实话。像他们一家人,贼三老两口,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妇,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一家九口人只有三亩多地。当年生产队里分地的时候,贼三还和爹娘住在一起。他兄弟两个和爹娘一家四口人,一共分了七亩地。后来他们兄弟俩都娶了媳妇,爹娘还没有等着见到自己孙子的面,就都相继去世了。时间不长,兄弟俩商量了一下便分了家,把他们家里的那七亩土地平均分开,一家三亩多地,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几十年过去了,贼三家里有了儿子,有了儿媳妇,有了孙子孙女。一家添了这么多人口,可是,他们家里就是没有添一分一厘的土地。因为有土地承包三十年合同不变的政策,他们也没有办法。让贼三痛心的是,他们一家人眼巴巴地等了三十年,却又来了一个土地承包后续三十年的政策。

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瞎八取开屋门一看,院子里站着村主任刘四和妇女主任山石榴。原来太阳已经出来老高了,他的老屋都是老式门窗没有玻璃,屋里显得很暗。瞎八看着领导来了,马上热情地招呼他们:“今天领导来的早啊,快到屋里喝杯茶暖和暖和吧。”

山石榴问瞎八:“贼三在你家里吗?我们去他家里没有找着他。他老婆说可能在你家里喝茶,我们就找到这里来了。”

瞎八听见他们是来找贼三的,说道:“他不天明就来了,有话到屋里说吧。”

说着话,村主任刘四和妇女主任山石榴就来到了屋里。刚一进来,山石榴马上捂着鼻子跑出了屋。刘四问瞎八道:“你屋里腥臊烂臭的什么味都有,天天这么多来喝茶打牌的,是来闻你家里味的还是来喝茶的?真是奇了怪了。”

瞎八说:“你不也是经常来喝茶吗?你说说都是来喝茶的还是闻味的?”

看来,贼三心里真是有鬼。他看见村里的干部来找他,马上站起来就想快点溜走。刘四看见了,对他说道:“你也别再躲了,我们今天找你,就是给你下最后的通牒。今天是最后一天,你们家的医保再交不上,你的两个孙子和孙女就不要去学校里上学了。”

山石榴站在院子里,对楞在屋门口上的贼三说道:“为了你家里的这点医保钱,我们也是跑细了腿,说破嘴,你们就是不交。刘主任已经给你说了,你孙子和孙女还能不能继续上学,就看你自己的了。”

贼三哭丧个脸,带着哭腔说道:“今年,我们家里真是没有钱再交医保了,可是……可是……孙子他们……”

贼三还是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完,手扶着门框出溜着坐在了门嵌子上。刘四和山石榴看到这里,说了声:“你赶快回家想办法吧,记住了,今天是最后一天。”说完走了。

刘四和山石榴走了以后,瞎八看着贼三还坐在门嵌子上,对他说道:“别坐在这里挨冻了,你是回家还是回屋继续喝茶?”

贼三好像是没有听见瞎八的话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瞎八过来扶了他一把,二人又来到了屋里。瞎八问贼三说:“你的两个儿子,不也是经常出去打工挣钱吗?这个医保就没有钱交了吗?不管怎么说,不能耽误孩子们上学啊。”

贼三端起茶杯放到嘴边上,两颗浑浊的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流了下来。他哽咽着说道:“唉——人要是倒霉了,烧茶都糊锅。以前,我们爷三个在工地上干活,到了年底也能撇下几个钱。可是,现在盖大楼的老板都说赔钱,都不盖楼了。工地上没有活,咱们又没有钱做个小买卖,我们哪里还有挣钱的地方啊?回家里来了又没有地种,你说说这几千块钱的医保钱去哪里摸啊。儿子、儿媳妇在家里闲着没有事干,还经常为了柴米油盐的事吵嘴打架。我们两口子也是夹在里面干生气,要不然,我哪里会天天到你家里来蹭茶喝躲气生。你是个好人,不但不嫌我穷,我天天来喝茶你也不生气。”

瞎八听到这里,他半天也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俗话说,垫了言垫不了钱。对他说一些安慰他的话,还不都是废话吗?瞎八想到这里,从床头下面的纸箱子里摸出来了几个鸡蛋。准备用开水冲上两碗,让贼三在这里喝了鸡蛋再走。可是,他回过头来一看,贼三已经走了。瞎八愣在屋当门里,贼三那无助、无奈的可怜相,又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心想:贼三是真遇到难过的坎了,这几千块钱的医保,对他们家来说还真不是一个小数目。孙子、孙女可是他的软肋啊。贼三这个坎要是过不去,还真是要了他的老命了啊。瞎八想到这里咬了咬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把鸡蛋又放回纸箱子里。然后掀开床上的铺盖,摸出刚才贼三给他送来的那五千块土地的租金,跑出老屋,追赶贼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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