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

丈夫下床关灯时，她忽然看到丈夫后背上有一道斜线型细微的疤，红红的，像是新抓的。可她一直有喜欢勤剪指甲的习惯，如果是抓痕，绝不是她会抓出来的。

于是她在脑中开始了自己的推理——“有没有可能是另一个女人抓的呢？”这想法吓了她一跳，实在是叫她的心都给狠狠地揪了一下。

今年她三十八岁，这是一个尴尬的年纪。她的风华逐渐衰落，脸颊上的红晕再也没有二十岁那样红艳。结婚十几年，她为了家庭放弃了事业，一心一意做居家主妇。可是她觉得丈夫对自己越来越冷淡，已经好久都没有和她亲密交流过了。每次问时，他总说累。她于是盯着他的脸，在黑暗的掩护下，那是一片看不清的模糊阴影。她于是开口和他说：“老公......”黑暗中传来一声回应“怎么了？”她用力地去探查这道声音的态度，极力揣摩其中的意味，看有没有那种她所害怕的——厌恶的意思。

见妻子不说话，丈夫开始主动回话：“老婆，你记不记得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你才十九岁，我们两个人约会，竟然遇到一个疯子，他拿着刀......”在他还沉浸在追忆当年自己英勇行为之时，他的妻子却似乎领悟到了另一层意思——“他又在说以前的事了，是不是嫌我现在老了，不好看了。”于是她打断了他，说：“睡觉吧，我困了。”于是安静缠绕在她的身上，渗透进每一个孔隙，这让她又感到一阵不安。

第二天早上六点，看着熟睡的丈夫，失眠的她起身去做早餐。她煎了两个鸡蛋，一个是丈夫的，一个是儿子的。孩子已经八岁了，在上小学。想到自己的儿子，笑意又爬上了她的脸庞。 他儿子跑过来抱着她的腰，高兴地说：“妈妈，今天早上吃什么呀？我闻到好香好香的味道。”她高兴地告诉儿子，自己煎了两个鸡蛋，炒了一盘土豆。于是生活仍然像往常一样，丈夫去上班，儿子去上学，她在家里打扫卫生。直到下午三点她接到了一通打破此生的电话。

“喂，您好......"她听到那通电话时，顿时吓破了胆。她最爱的儿子在放学路上遭遇车祸，现在正在医院里面抢救。当她穿着拖鞋冲到医院时，她看到手里提着公文包的丈夫，还好，他也接到了电话。看到妻子来，他将公文包换到左手，用温暖的右手牵住了她的两只手，一如十九年前那样温暖。只是她却闻到丈夫领带前有一种不属于他的香味，是那样的令她愉悦。然而当时只在乎自己儿子的她并没有细究，她只觉得现在很慌张，需要一个主心骨。

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的时候，她觉得心脏激烈的震动声响彻天地，耳朵有种充血的感觉，只看到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从这以后，她患上了耳鸣。

所幸，儿子抢救十分顺利，只是他的左腿受伤太严重，父母签字之后，他失去了自己的左腿。她看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儿子时，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一个八岁的孩子，从今往后只能拄着拐杖走路这一残酷而又可怕的事实。

丈夫和她给儿子办了转学，转到一个特殊学校，儿子很听话，没有哭闹，只是对爸爸妈妈说：”对不起，爸爸妈妈，是我不小心被那辆车子压到了。”那肇事司机压过之后便继续向前开去，与另一辆车在三公里外的高速上相撞，双双殒命。据调查，那天司机是醉驾。儿子的另一条腿也是勉强保住，但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它会时不时抽搐并伴随着剧痛。只有一种药可以暂时缓解这种疼痛，但价格昂贵。从此以后，她心中的乌云扩散开来，与笼罩在家之上的相合。

她总会用担忧的眼神看儿子和丈夫。前者是害怕他隐瞒心里的想法，后者是害怕他说出心里的想法。她仍对丈夫有怀疑，可是她不敢去问，她原先如梦幻般天上的生活已经破灭了，现在变成了在石板上的坚硬的生活，然而她害怕自己的问，会使得这石板轰然碎裂，最终坠入地底深处。

儿子夜里总会疼，这时他总会忍着不说，可牙齿相咬的声音伴随着极小的抽泣，总会将他母亲从夜里惊醒。他戒了烟酒，她丢了化妆品，他们都在努力为儿子奔波。儿子上学一个月后，她忽然想到在医院丈夫握住她手之后，她扑到他身上闻到的一股令她愉悦的香气，可此刻回想那领带上的香气，却像是女人的香水。

晚上，她和丈夫背对背睡觉，她转过身，抚摸着丈夫的背，已不再像年轻时宽广，却更加坚硬，可以承担生活的各种重担。她抚摸过那里，却摸了个空，疤痕不见了。她觉得自己的猜想是对的，以前的红痕一定是谁的指甲划过他的背，怪不得现在消了。她将丈夫推了推，丈夫充满疲惫的声音传来：“怎么了？”她哭了，但是不想说话，丈夫转身搂住她，说：“还记不记得十九年前，那次我流了好多血，你也是这样抚摸我的背......”她没有说话，将手放到他的嘴唇上，示意停止。丈夫觉得她感到腻了，不过也是，他将那件英雄救美铭刻十九年，每次都想和妻子重温他们关系开始的时刻，她今天不想听了，他当然理解。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明白这些年她为家里的付出。

后来阳光开朗的儿子在学校里面跳楼了，她其实能明白，这是儿子的意愿，他不想让自己的父母因为自己这样劳累，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当他从公司从从赶到医院时，看到妻子憔悴身形和绝望的眼神。她说：“他是头朝下跳的......”他哭了，泪止不住地流，他也明白儿子这样做的原因。学校把儿子在学校的东西还给了他们，他们看到他在日记本里这样写到：“妈妈因为我而变得没有笑容，爸爸头发变白了。我腿每天晚上很疼，像是摔在一堆石头一样，只是从腿里面疼，比外面疼更疼。爸爸妈妈，我累了，让我去天上吧，像奶奶一样。”他抱着她，她抱着他，一起哭了。

晚上，她听到丈夫叹息声，她对他说：“老公，有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丈夫的声音传来，“嗯。”“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怎么会，你不要伤心到说胡话了。”于是她问他的背上之前为什么有伤疤。

他抱着她说：“四十九年前，我和你第一次认识，有一个疯子拿小刀要扎你，是我用背挡下来了。”“为什么没了？”“当年我们住酒店，你摸着我的背说害怕，我就偷偷摸祛疤灵......”“你领带为什么有香气？”“那是你给我买的香水呀，你忘了吗，老伴？”“老伴？”“是呀，你已经六十八岁了。三十年前儿子自杀后，我们看过他日记之后你就疯掉了，整天坐在那里问我为什么出轨，问儿子为什么自杀......我每天思考你问的问题，后来我想通了，每次你问，我就回答，就像今天一样。”她抬着头，用自己已浑浊的眼看了看他，她随即说道：“对不起，老公，你一个人很累吧......我不该将猜疑藏在心里，藏出了毛病......”他哭了出来：“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他抱着她，她抱着他，一起哭了，一如三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