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他下午还敢傻不愣登地来这要钱,那就是找死,我一次给他治到位。”
听到这,张久不由想起那个属于这座移民小城特有的黑色幽默:在这个城市里长大的男孩,如果没有变成地痞流氓,人生就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
作为移民中的一员,张久年轻时从老家跟随父兄来到这座城市里做工人,凭借自己的勤奋和踏实,在这座城市扎下了浅浅的根,拥有了一个小家庭。庆幸的是在工厂倒闭前几年,张久就开始在业余时间倒腾起自己的小本买卖,他在镇上的农贸市场盘下一个门面,乱七八糟地卖过很多不同的东西,什么服装、水果、餐饮,都做过,靠着接连不断换着花样的各种小生意,离开了工厂的张久愣是把一家人连拖带拉带到了21世纪。
一家人生活虽然艰辛,但张久一双儿女都逐渐长大,学习成绩还算说得过去,都考上了正经的大学。想到这,张久就和妻子徐枫就发自内心感到欣慰,觉得孩子工作后这个家庭即将迎来彻底的蜕变——这算是支撑这对困顿夫妻的唯一信念了。
两个孩子上了大学后,都觉得父母半辈子太不容易,就一起劝说他们别再辛苦地做餐饮了。思前想后,结合自己这些年做小本生意的经验和教训,张久决定用这些年的积蓄开一家小型超市。
张久所在的农贸市场已经越来越没落了,前些年这里每天上午都是人潮汹涌,仿佛无数人每天都不用上班,或者说他们的工作就是来这座有些年头的略显破落的农贸市场买菜,就像宗教信仰一样,无论风吹雨打,无论寒暑冷热都阻挡不了他们。如今人们不太愿意来到这破旧的农贸市场买菜了,只有过年前后的一个月里,这里才能恢复往日的热闹劲儿。
其实不是人们不买菜了,而是人们越来越觉得这个农贸市场有点偏僻,最近两年从东西向的国道向南垂直修出来的那条连接居民区的宽大的水泥路没有经过这里,改变了这座市场的区位条件,客流因此越来越小。
与此同时,那条宽大的水泥路两侧却逐渐人气兴旺起来,先是有小贩自发地在水泥路两侧摆摊位,后来摆摊的人多了,就突然立起两排混泥土店铺门面。在小生意场摸爬滚打了几年的张久觉得这两排房子有很大的潜力,赶紧租下了其中最靠近小区大门的两间。
为什么选择做小超市呢?
一方面是,经营一家小超市相对来说不是那么辛苦,不用像做餐饮那样每天早上两三点就起床准备各种食材,半天下来夫妻俩忙得脚不沾地,还搭上了一双儿女周末和假日一半的休息时间。而经营一家小超市只要保持规律的进货就行了,有些商品比如白酒、饮品,厂商甚至会提供送货到店的服务,连最大头的体力活都解决了,剩下的基本上就是坐在店里等着收钱就好了。
另一方面是,张久观察过,虽然周边也有几个零零散散的小店,但其实整个居民区都没有一家像样的超市,且小店的东西也都是以香烟、饮料为主,没有丰富的商品可选,完全不成气候。自己没有能力开一家市中心那么气派的商品琳琅满目、占据好几层楼层的大商场,但攒出一家小超市,张久还是有底气的。
很快,张久的小超市就开了起来,用的就是这两间临街的商铺,面积不大,加在一起估计也就80平米左右。
同样很快地,在水泥路对面也开起了一家网吧。
在刚迈过千禧年的这座小城里网吧还算是新潮玩意,尤其是半大不小的大孩子和小年轻很喜欢泡在里面,冲浪啊、聊天啊、玩游戏啊、听音乐啊等等,躺在舒服的座椅里通过屏幕打发时间,在那个时候来说是一件特别能提供情绪价值的时髦的消遣方式。
在天将黑不黑网吧生意最好的那段时间里,时常会有人从对面走过来买东西,什么瓜子啦、花生啦、薯片啦、爆米花啦、口香糖啦,买的相对多一些,还有人会来张久的超市里买上几瓶啤酒、可乐、雪碧、果粒橙,带到对面边玩边喝。
可见这个网吧还是多少能给小超市带来一点生意的,所以张久的超市晚上有时会开得稍微晚一些。一方面网吧里有零散的购物需求,另一方面旁边小区的居民晚上饭后或者外出归来也会形成一个小小的购物高峰。
忙完了晚上的这段时间,张久和老婆徐枫就会坐在柜台前盘点一下当天的销售情况,算一算一天的营业额是多少,查一查备货的情况,看看哪些货物需要补充,该联系进货就联系进货,该联系退货就联系退货。两口子盘算过,虽然目前赚的钱不比之前做餐饮多很多,但起码夫妻俩不用起早贪黑那么辛苦了,何况现在是生意刚开始不久,过个半年左右等生意做起来了,流水和利润肯定要比现在只好不差。
每当夜幕降临,张久和徐枫都能享受到一种久违的松弛感,这对辛苦了半辈子的中年夫妻在店里看着柜台上闪着荧光的电视屏幕,边聊天边随便整点什么吃的,应付着就把晚饭解决了,日子逐渐过得悠然且舒心起来。
二
在这样一座移民城市里,在夜间经常出入网吧的客人中,地痞流氓的可能性明显更大一些。张久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从不主动惹事,但在那个年代那个小城里做小本生意,是没法躲过地痞流氓的。
一开始是个别年轻的痞子进店买东西赊账,其实这倒还好,因为这些痞子也不会赊什么贵重的东西,也就一些零食、饮料之类的吃喝小玩意,而且张久的小超市里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
“老板,这次先赊着,下次一起付。”
通常听到这话就意味着店里的肉包子又一次打了这该死的野狗,张久只能故作大度地摆摆手:
“没事,下次一起。”
好在只是极个别混得很差、很没节操的痞孩子会这样赊账,绝大多数真正的痞子,他们都很在乎自己的“口碑”或者说“名声”,反而特别讲究、付钱特别大方,从不拖欠,即便极偶尔赊一次账也很快就会补上。
让张久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一个名叫文文的瘦瘦的年轻小子,白白的皮肤就像八月十五那明快的月亮,一丛乌黑的头发飘逸在他那明月般脸庞的周围,每次出现在店里都好像穿着崭新的衣服,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经常穿着一双洁白的运动鞋——张久始终不明白,在这样一座到处填塞着黑色灰尘的小城里,他究竟是如何做到把一双白鞋穿得如此一尘不染的。如果不是经常和一群小痞子出没在街头,张久甚至以为他是在市第一中学里在读的成绩优秀、家境优渥的好学生。之所以对文文印象深刻还因为他经常光顾张久的店,东西一买就是一大包,吃的零食、抽的香烟、喝的饮料啤酒,付了钱就提起一大袋东西,晃着晃着就穿过了水泥路,折进对面网吧的门里。
在不同时间段出没的五花八门的痞子们见多了,张久对这些痞子的游走和滋扰也就脱敏了。毕竟在这座小城里,最盛产的就是各种痞子,人们都见怪不怪了,似乎整个世界都能,且应当,和这类痞子和谐共处。双方甚至达成了某种默契:张久的这个小店——以及前后左右的其他商铺——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交给这些痞子几十块的保护费。这群年纪轻轻的痞孩子真的会堂而皇之地上门收钱,张久每次都和和气气地交钱,为的是小本生意能正常经营,不受到地痞的过分滋扰。
因为时常穿梭于这条小街上,张久对这一特殊群体开始慢慢熟悉起来,不会对他们太过歧视了,尤其是对文文这种买东西规规矩矩付钱的人更是如此。看着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年龄的痞子们成天在街头瞎混、小小年纪就不务正业,张久还是很为他们感到可惜的。
一个夏天尾巴上的傍晚,晴朗了一整日的天空让落日的余晖可以轻松穿透对面的房顶,稀稀疏疏地散落在张久并不开阔的门店里,经过各种商品塑料包装皮的反射,店里充满了大大小小的金黄色光斑,呈现出一派金玉满堂的氛围。
老主顾文文在超市里转了两圈,抱了一大抱东西来买单。付钱时,文文趴在张久那张不大的收银柜台上,迎着风扇摇着头吹来的人造微风,两眼盯着张久:
“张叔,你这生意不错,超市东西怪全的。”
“都是小本生意,混口饭吃。”张久应和着。
“我看你这店里平时人还怪多。”文文接着聊。
“其实也一般,靠小区大门近一点。”文文平时买东西很少闲扯,张久也摸不清这小子今天是啥意思,只能依着他的话往下顺。
文文直起了腰,捋了捋额前被风扇吹得散落下来快要挡住视线的一缕头发:
“过两天我弄个老虎机过来,放你店里,到时候你随便找个拐角放就行,有人来玩的话就让他们玩。到时候机子赚的钱,咱俩对半分,你看可行?”
张久没想到文文还挺直接,没有绕什么大弯子,他偷偷瞟了一眼坐在旁边看电视的老婆徐枫,回过头看着文文:
“老虎机?这是犯法的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只要把机子放到里面就行了,犯法也是我犯法,跟你没关系。”说着,文文指了指小超市靠里面的一排货架尽头。看来,这小子已经把摆放老虎机的位置都考察好了,这让张久始料未及,本来就不擅长拒绝的他一时更加语塞了。
“放心吧,张叔,万一有人来找事,不管是谁,你就说是文文放的就行了,我把电话给你,有什么事情你只管打我电话。”文文补充道:“我半个月来开一次机子,到时候里面的钱咱们五五分,你只管坐着收钱就好。你看可行?”
“要不然这样,机子你就放这,分钱就不用了,是多是少你自己拿着就行,好吧?”张久说,显然他不想跟这个老虎机产生任何利益关系。
“那哪行呢?这机子也不能白放你这,规矩我们都懂。咱们都这么大的人了,也不能不懂规矩,是吧,张叔?”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张久当然听出了话外的含义,显然自己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了。面对紧盯着自己的这双乌黑且尖锐的眼睛,张久只能无奈地说:
“那行。”
“好嘞,咱们就这样说定了,谢谢张叔。”说着,文文响亮地抽出一张粉红色钞票按在柜台上:
“这一大包,多少钱?”
过了两天,来了两个壮实的小伙子,开着小车把一台暗黄色的老虎机搬到了张久店里,两个人连拖带拽,把机子放到了货架最里面的角落。张久站在柜台后面望着这台摇摇摆摆被塞进货架尽头的老虎机,似乎,他看见的不是一台木质的老虎机,而是一个充满危险、随时会爆炸的巨大的暗黄色炸药包。
但他有什么办法呢?在这样一个小城,只要想做小本生意,地痞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一个坎,要么店主本身就是混的,要么就老老实实地跟他们达成默契,该意思的意思、该配合的配合,否则在这个地方生意是做不下去的。
作为一个老实本分的中年大叔,张久完全没有任何不配合的选择,他知道文文不是自己一个人,他知道文文只是一个跑腿的,他不知道文文背后还有多少人多少事,自己完全没法拒绝。同时他也做好了心理建设:如果有人来找麻烦,不管是人是鬼,自己就直接打文文电话,反正是他强行要放在我这的,这个机子跟我没什么关系。
三
说来也奇怪,老虎机摆好后,还真的从来没有人找过麻烦挑过刺。
玩机子的以年轻人为主,尤其以二十岁上下的居多,这些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的好孩子。大部分玩家是想通过老虎机赚点零花钱,玩一次的花费也就十几二十块钱,当然偶尔也会遇到花个几十上百块来博好运的愣头青。
张久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真正赌过博,更不要说玩这种新潮的老虎机了,看着机器上花花绿绿的不停闪烁的图案,张久真的没有任何兴趣,完全把它当成一块巨大的不得不贴在角落的狗皮膏药。张久也会看别的顾客玩,看多了他就发现老虎机刚摆上那两个礼拜,玩家中奖的机会还是比较高的,基本上玩十次能中个一两次,每次少则能中个十来块钱,多则几十上百也是有可能的。所以尽管刚摆上没多久,但每天都有人来玩。
一开始是顾客来购物时顺便玩两把,要么是挑选商品时恰好走到机子那里,喜欢玩的顾客就掏几枚硬币坐下玩玩,要么就是在柜台结账后手里找的硬币比较多,也有人会走到里面去把手里的硬币消耗掉一些,这些玩的人都只是图一乐呵,玩玩而已。后来张久慢慢地发现,有些人进了超市就目的非常明确地直奔角落,稀里哗啦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拉开架势好像要赌个天昏地暗。每次看到这样的人,张久都会发自内心地鄙视,觉得他们就是糊不上墙的烂泥、不可雕的朽木。
大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文文来店里开箱时,张久看到不大的老虎机的肚子里竟然沉甸甸地存了不少硬币。文文哗啦哗啦地从里面捧出硬币,十个一摞十个一摞地在柜台上码了起来。看着一排排反射出清幽的日光灯光线的硬币,张久心里是七上八下。
文文点完了机子里的硬币,边算边对张久说:
“张叔,一共是926块,咱们五五分那就是……每人463。”
此时张久的内心十分矛盾,一方面真的发自内心地不愿意和这堆硬币发生任何关联,觉得这钱不干不净的,不讨自己喜欢;可另一方面,谁会跟钱过不去呢?自己开超市不就是为了赚钱吗?更何况这机子都在自己店里放了一段时间了,已经和自己产生关系了。所以,半推半就地,张久应了一句:
“行行,多少都行。”
“几百块硬币太重了,我拿着不方便,就不拿硬币了,你直接给我纸币吧,460块。”说着文文从那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的反射着幽光的硬币堆中抠出了三枚。
张久觉得文文说得也在理,就默默地从柜台深处摸出几张大面额的红色钞票,配了些许蓝蓝绿绿的小面额票子,一起给了文文。
“谢谢张叔。”文文依旧保持着一贯的礼貌,就是这种文质彬彬,让张久尤为心痛:有这样的教养,去好好念书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做这一行?
“这硬币你收起来吧,就当是跟人家换的零钱,留你做生意找钱用。”文文握着手里薄薄的纸币,边往外走边跟张久交代。
看着眼前这堆硬币,张久心里乱乱的,这种感觉像是有一只倔强的乌龟在自己心里不停地往外爬,又像无数弓箭从天而降射向自己,自己只能躲在并不宽大并不厚实的一片小小的、薄薄的盾牌下——定睛一瞧,原来射下来的不是弓箭,而是一个个圆形的硬币,像寒冷的冰雹一样呼啸着砸下来。
张久很为难,拿吧,这是赌资、是赃款,是自己一直以来看不起的,他知道十赌九输、久赌必输,所以自己跟赌博也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关联;不拿吧,钱就放在柜台上——距离自己放钱的抽屉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桌面——虽说都是一块一块的硬币,但毕竟是钱。况且,一次两次不拿也许可以,十次二十次呢?自己不拿跟文文那边也交不掉差啊,文文当初威胁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反正找钱也需要一块一块的零钱。”张久听到心里嘀咕了这么一句,就从柜子里找出几条用过的塑料袋,把这堆硬币一百块一袋装了起来,丢到了抽屉里。
这一次内心斗争有了结果,再往后文文来开老虎机时,张久的内心就不再挣扎了。
此后,文文到店里依旧大多是以顾客的身份来的,偶尔会以“合伙人”的身份来“分红”,此外还有一次,他进门打了招呼就径直走向老虎机,拆开后盖捣鼓起来,折腾了一小会,又重新装上后盖,笑眯眯地对张久说:
“张叔,生意不错啊,发财发财!”
张久很快就明白了“发财发财”是什么意思。
以前玩家玩十次里面有个一两次能中奖,所以隔三差五能听到机器吐硬币的“呼啦啦啦”的声音,听到这声音张久就觉得自己的罪恶感减轻了少许。但自从文文摆弄过机器之后,张久发现机器往外吐硬币的次数比之前明显变少了。一开始张久还以为是错觉,还以为是个别玩家手气不好,可暗暗观察了好几个玩家后,张久确信,玩家赢钱的机会确实比之前少了,尽管依旧有人十次里面能赢个次把次,但有相当一部分人投十次硬币全都打水漂了。
看着年轻玩家们既期待又懊悔、既愤怒又无奈的神情,张久心里对着这暗黄色老虎机暗暗地骂了一句:
“只进不出的狗日的!”
骂归骂,牢骚归牢骚,自己的生意还要照常做。
老虎机放久了,张久就慢慢失去了关注的兴趣,再加上“哗啦啦啦”声音的频率比之前低了很多,这个狗皮膏药就更没什么存在感了。
日子忽快忽慢地从超市门前流过,如果在超市里架一台能够拍摄延时画面的相机,我们就可以看到五花八门的货物和形形色色的顾客在超市架子里里外外,像潮水一样流进流出、流出流进,把“时光如流水”这个比喻给具象化了。由于周边只有这一家商品相对丰富的店铺,所以张久的小生意慢慢兴旺了起来,尽管不少人只是来买包零食或者买瓶可乐,但毕竟集腋成裘,每卖出一个东西多多少少能赚一点。
“还是开超市省心啊,至少不用起早贪黑了。”空闲时张久和徐枫两个人聊天常常这样感慨。只是,每当张久望到远处的那个不停闪烁、亮着跑马灯一般的暗黄色老虎机的时候,心里会幽幽地升起一丝不安。
四
“哗啦啦啦啦啦啦……”张久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长时间吐硬币的声音。
此时坐在老虎机前面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类似莫西干的发型——在张久看来就跟公鸡的鸡冠差不多——更加彰显了他“道上混”的身份。这一连串吐硬币声音铿铿锵锵地换算成了一行行细密的汗珠,从张久额头上慢慢渗了出来。
尽管知道老虎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张久并不知道它的具体工作原理是什么,每次开后盖都是文文操作的,所以今天看到这老虎机一改往日常态、不住地往外吐折射出白色幽光的硬币,张久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了。
他看到,在超市货架角落的这个暗黄色炸药包的引信被火星点燃了,不住地朝外冒着青色烟丝。
平常出入超市的顾客,几乎清一色全是熟面孔,大家都是“家门口的人”——都是住在附近小区里的男女老少,有个别甚至是张久这些年看着长大的,但眼前这个留着莫西干发型的年轻人张久却从没见过。
这个傍晚时分进来的年轻人瘦高瘦高的,他那类似莫西干的发型——两侧头发并不是光光的,整体头发也不是很短,这鸡冠一样的发型更像是用了足够分量发胶定型定出来的,要不后面我们就称呼他为“莫西干”或者“鸡冠子”吧——更加让人过目不忘,似乎让他看起来更加高大,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五官虽算不上精致,但绝对属于立体的那一类,尤其眉骨很是挺拔,与深凹的眼窝形成明显对比,显得他的一双眼睛格外精小。一身上蓝下灰的衣裤配上一双浅色运动鞋,甚是清爽。看到他的鞋子张久才发现,原来不止文文一个人可以在这座城市里把浅色运动鞋穿得一尘不染。莫西干还挎了一个大大的双肩包,虽然很长,但看起来松松垮垮,似乎是空的,可底部坠坠的又不像是空的,鬼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莫西干进门后沿着货架转了一圈,也没有挑选什么商品,就一屁股坐到老虎机前面玩了起来。
张久看到他进店了,也看到他在玩机子,但并没有给他更多的关注——与其说他没有这个兴趣,倒是不如说他很厌恶这个狗皮膏药一般的机子以及玩机子的人。张久哪里想得到,莫西干只玩了一小会儿,这老虎机就发神经似的“哗啦啦啦啦”不住地往外吐钱,这是他不曾想到的。
围绕这个老虎机张久做过各种预案,他设想过各种各样由这个老虎机引发的场景,比如小混混来砸机器,比如执法部门来没收,比如还在读初中小学的小屁孩来玩机器……等等,他都大概想过怎么去应对。可他真的没想过,如果有人来安安静静地玩,安安静静地赢了一大笔钱,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他压根就没有做过这种预案。
不过,看着莫西干的穿着打扮,尤其是他那鸡冠一样的发型和一尘不染的白色运动鞋,张久明白,他分明是道上的混混。于是张久在柜台后面第一次拨通了文文的号码,声音低到连旁边的徐枫都听不清:
“喂,可是文文?我是小区门口超市老张。”
“哦——张叔啊,”手机那边年轻的声音迟疑了一下才分辨出这边说话的人是谁,“怎么了,张叔?”
“这边有个人在玩老虎机,玩了一会机器就不停地往外吐钱。”
“这人走了吗?”
“没走,还在玩。”
张久明显感觉电话那边顿了一顿,说:
“我今天不在那边,现在有事过不去。他也许要把钱都搞走,你先别管他,就让他搞,然后这样……”
徐枫只看到张久捏着电话,边点头边说: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最后还听到张久下意识地声调略微高了一些,“千万不要惹事啊。”
然后电话就挂了,她看到这个自己朝夕相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的脸颊上慢慢晕出了淡淡的红色,一路向后晕到了耳朵边上,把那双小小的耳廓染得通红。
张久给文文打电话并不是担心莫西干赢走机器里的钱——其实张久认为,机器里最好永远没有一枚硬币,这样自己就不用被迫分钱了——而是担心这不知什么来头的莫西干在自己店里找事情,担心莫西干让自己的生意做不下去。
夕阳收完它洒在小镇的最后一缕光线,超市里日光灯的亮度取代了室外已然暗去的天光,成为照明的主力,挂了电话的张久头上细密的汗珠微微少了些,或许是太阳下山后小镇的温度也逐渐低了一些所致。
莫西干玩了十来分钟,这十来分钟里那个那黄色的老虎机就像弄丢了脑子的傻子似的,好几次往外吐钱,每次吐钱伴随着的“哗啦啦啦啦啦啦”的声音,让站在柜台后面的张久觉得,这一声声不是硬币掉落的声音,而是一掌掌打在自己脸上的耳光的声音。他不知道莫西干究竟什么时候才罢休,不知道莫西干是什么来头;他甚至还不知道文文是什么来头,不知道文文之后究竟想干嘛。
张久已然看到,暗黄色老虎机引信燃烧产生的烟雾填满了整个超市,呛得他睁不开眼,他不知道这根引信还有多长,不知道这个暗黄色的炸药包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爆炸,不知道爆炸时会不会掀翻自己超市的屋顶,会不会炸到自己和老婆……
突然中断的硬币掉落声打断了张久的思绪,他望见莫西干掏出一个口袋,把成堆的硬币捧入口袋里,再放进自己松松垮垮的大大的双肩包,坠得双肩包更长更细,随后开口喊道:
“老板,你过来一下。”
张久感觉就像小时候读书,老师叫自己上讲台一样,很排斥,但不得不去。
“怎么了?”张久站定在老虎机旁边,问。
“你这机器里钱不够啊,还欠我200多块,机子里就没钱了,怎么办?”张久没想到莫西干真的会像文文说的那样把机器里的钱给榨干,他不知道莫西干究竟想干嘛,这种人做的这种事,超出张久这些年老实巴交的生活经验了。他只能按照文文交代的,跟莫西干说:
“还真奇怪,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机子是文文摆在这的,这个钱我现在也没有,要不然你明天来拿吧。”
“200块都没有?你这超市老板,不至于吧?”莫西干扬了扬眉。
“这机器我从来没玩过,也不懂这屏幕什么意思,我哪知道欠你多少钱呢?等我回头问下文文,确认下,要是真欠你200块,明天给你准备好。”
“那行,明天下午我来拿。”莫西干迟疑了一下,似乎他多少还是认可张久说的,说完就背着他那被硬币坠得如同拉长了的面团一样的双肩包迈出了超市。
张久这才松了一口气,暗黄色的炸药包的引信把烟雾塞满整个房间后又被突然掐灭了,自己的小的可怜的超市暂时被保住了。
“喂,文文,那人走了。”莫西干走远后,张久第二次拨通了文文的电话。
“怎么说?”文文问。
“他真的把机子里的钱都赢走了,还不止,我这边还欠了他200多块,他说明天下午过来拿钱。”张久一五一十地把情况告诉了文文。
“你照我说的,跟他说了吗?”文文问。
“说了啊,我都是照你说的跟他说的。”
“妈的巴子,明天跟他算账。”张久很少听到文文骂人,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文文顿了顿,问:
“这人长什么样?”
“留了一个鸡冠头,瘦高瘦高的,眼睛很小,衣服鞋子都穿得很干净。”张久描述。
“好,我知道了,我先打听打听,明天上午去店里找你。”说完电话就挂了。
五
第二天一早,张久刚把超市门推开没两分钟文文就闪了进来。
“我问过了。”文文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张久未曾见过的眼神。
“那人不是我们这的,是在六山那边混的,最近跑到我们这一片搞钱。前几天才搞了李家山那边的一个老虎机,听说那边放机子的老板想逮住他弄一顿,没逮到。妈的,现在还搞到我头上了,真他妈不懂规矩。”
“他怎么能赢那么多钱呢?”张久是个认死理的人。
“我张叔!亏你一把年纪了,这都不懂?”文文这么一说,张久确实觉得自己好像白活了几十年,在这小子面前好像自己是个不谙世事的幼童,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他手里有遥控器,能遥控机子,就能一直赢一直赢,就是在耍老千。”文文愤愤地说。
“妈的,原来是如此。”张久也在心里暗骂,虽然他看不起赌博的人,但更痛恨耍老千的人。
“这机子我有段时间没来开了,里面估计至少有一两千块钱,都被他搞走了。耍老千耍到我头上,真够胆。”张久听到,最后一句文文似乎是咬着牙说的。
“那下午他要是真过来找我拿钱,怎么搞?”此时的张久真心里特别没着落。
“如果他下午还敢傻不愣登地来这要钱,那就是找死,我一次给他治到位。”说到这,小小年纪的文文的眼神里不住地往外蹦火星子,“今天一天我都在对面网吧,他到了你赶紧给我电话,我来好好治治他,教教他规矩。要是今天他不来,那算他聪明,不过他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文文补了句。
“等你电话。”说完文文就又折进了对面的网吧里。
文文的话让张久看到,在超市角落那枚暗黄色的炸药包的引线又重新被点上了,引线已经是越来越短,燃烧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烧不了多久就会点燃包里的炸药。张久好像看到以炸药包为圆心的直径几米的范围内,货架被炸得东倒西歪,超市里的商品散落一地,旁边躺着被炸得奄奄一息的莫西干,他那原本鸡冠一样整齐的发型也成了被炸烂了的鸡冠,不再一丝一缕服服帖帖地立在头顶上,自己和徐枫也被呼啸而来的碎片划伤……
想到这,张久坠入了深深的恐惧中,他不由得往回回溯自己几十年的生活。可以说从张久来到这个城市开始,就没怎么过过好日子,先是在工厂里做一线工人,每天十几个小时像被拴在磨边的驴子一样,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后面工厂关门,自己先后做了各种小本买卖,每天起早贪黑,赚的都是辛苦钱、血汗钱;好不容易积攒了点钱开了个稍微像样些的超市,眼看着就要轻松点了,可这个炸药包很可能会把自己和老婆这些年的心血和积蓄全给炸毁。
想到老婆,张久回过神,拨通了老婆徐枫的号码:
“喂,今天你别过来了,下午他们要搞那个人,不知道店里会成什么样,今天你就留在家里吧。”
张久可不想老婆和自己一起双双被炸药包毁坏,谁知道下午他们要干嘛,万一真的在超市里面干起来波及了老婆,那就严重了。至于自己,张久没有选择,必须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下午如果真的有事,自己提前把收银台抽屉里的大额钞票装在身上跑远点就行了。
“东西砸烂了能再买,钱没了能再赚,可自己身体只有一个,必须保护好。”张久暗暗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他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作为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他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呢?
还好徐枫比较听话,没有来店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只有一个人看店的缘故,张久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如果以前的时间的沙漏是“哗哗”地往下流,那么今天的沙漏就像僧人手上的佛珠串一样,一粒一粒节奏很舒缓地往下拨。
夏末初秋的天气跟盛夏是完全不同的,虽然还存留着盛夏的热情与喧嚣,但一早一晚明显会更凉爽一些,尤其是时不时刮起的一阵阵风,虽还不成秋季的气候,但也能把秋季特有的薄情、萧瑟、寂寥的情愫一股脑吹到人们的心坎上,让张久更觉无力与悲哀。
张久是一个本分的人,虽然自己极其偶尔地也会跟人红脸吵架,但从没跟人真正动手打过架;自己在这座移民城市里扎下根生活了三四十年,也见过形形色色的小痞子、小混混,但从来没有真正亲身经历过黑道上的武斗。文文早上说了,要“一次给他治到位”,这个表述让张久大半天都惴惴不安:怎么个“治”法?“治”到什么程度?“到位”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切,张久心里完全没底,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被放到了一个冰凉寒冷、深不见底、黑不见光的窄窄的水井里一样,那粉红色的心脏一直在往下沉、往下落,什么时候会见底、最终会落到什么地方,张久自己完全不知道,也完全决定不了。
就这样,张久一个人恍恍惚惚地在店里耗到了中午,到了饭点,路上的行人更稀疏了,就像潮水退去的海岸一样,路边两排商铺渐渐蜕掉了一上午的喧嚣。张久没有感觉到饿,也不想去买饭吃,可实在闲得无聊、闷得发慌,就随手从柜台抽屉里翻出一本破旧账本,胡乱地翻看着。
突然,门口闪进了一个黑影,把圆滚滚的一包东西搁在张久面前的柜台上。
张久抬眼一看,是自己的老婆。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要你来吗?”张久的抱怨中夹杂着忧虑。
“不管遇着什么事,我们都要在一起。”老婆讷讷地说。
好多次,在一个人静下心来胡思乱想的时候,对于老婆,张久一直都是非常惭愧的。刚到二十岁,徐枫就跟着张久,从老家一路跟到这个移民城市,结婚一二十年来一直跟着张久过苦日子。张久在厂里上班,徐枫就在家里照顾孩子做菜烧饭;张久开服装店,徐枫就在店里埋头踩缝纫机;张久开水果店,徐枫就在摊前挎个包称重收钱;张久开餐馆,徐枫就起早贪黑买食材……张久知道,这个家能有今天、这个小超市能开起来、一双儿女能顺利读上大学,有一半,甚至一大半功劳是徐枫的。一二十年的时光虽然悄无声息地从两人身边穿过,可明显在徐枫的脸上留下了比张久更多、更深的皱纹。好多次,看到这个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女人这么辛苦、想到跟了自己半辈子的女人这么劳累,张久就觉得自己特别没用,没能给老婆孩子提供一个衣食无忧的物质生活环境,没能让老婆孩子过上轻松惬意的日子。想到这,张久心头掠过一阵辛酸与温热,他甚至觉得自己老婆比自己还要坚强、还要伟大。
平时话不多的徐枫打开了柜台上的那个包包,里面是站立着的保温饭盒,拧开盖子腾出了熟悉的饭菜的香味,这热气滚滚的饭菜是徐枫在家刚做好的,徐枫知道张久一上午都在看店,一个人看店肯定没时间出去买饭吃,就在家里做了两个小菜,煮了米饭带过来给自己男人吃。
听到老婆说的话、看到老婆做的饭菜,张久心里有一股热腾的东西翻滚着,心里叨念着:眼前这个女人,自己没娶错,老婆,让你受累了……
六
午饭过后理应是一天中最为悠闲的时光,也是张久和徐枫在超市柜台后眯着眼睛打盹的时间,可今天,两人都没了困意,脸上都显出既精神又茫然的神情。张久不时朝门外望一望,一望就呆呆滞滞地半晌不眨眼,他的心思完全不在店里。
“哎对了,等下那鸡冠子要是来要钱的话,你赶紧出去,走远一点,用我的手机打电话给文文,说昨天赢钱的那小子来要钱了,让他马上过来。”张久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好,知道了。”徐枫点点头。
夏末午后的阳光的存在感是不太大的,说晒吧,也不是很晒,不会让你觉得像三伏天的烈日那样炙烤着自己;说暖吧,此时的天气还没有表现出丝毫寒冷的意思,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期待享受阳光的照射。夫妻俩百无聊赖地、无言地等待着,就像一艘孤舟漂浮在宁静的湖面上,是无趣的、是乏味的、是波澜不惊的。
就在这时,门外冲进来的一个人打破了这难得的平静,莫西干的出现让这原本不惊的湖面顿时狂风大作,一团巨大的暴风雨云团在从远处急速飞来。
“老板,昨天欠的钱,现在该有了吧?”莫西干眼睛迅速扫了超市一圈,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面对眼前的这个身材高挑依旧背着包的年轻人,张久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是聪明还是傻。说傻吧,你看他穿得干干净净的,看长相也不像是那种傻不拉几的愣头青,还算立体的五官多少能透露出几分精致;说聪明吧,他今天还敢一个人跑来要钱就是不聪明的表现,真正聪明的混混应该见好就收,昨天赢走一两千也够了,有个差不多就行了。这小子今天还敢找上门来要钱,不是等着被人搞吗?
张久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旁边坐着的老婆,回答:
“来了啊?好好。昨天欠你多少来着?”
“200多,我也不要零头了,你给我200就好。”莫西干还挺大度,主动把零头给抹了,他不知道,此时徐枫已经溜到店外面的角落里,拨通了文文的电话。
“好,我点点钱。”面对这个不知道究竟是聪明还是傻的年轻人,张久更多的是同情,他边去开抽屉边跟莫西干有的没的说:
“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莫西干没有搭腔,只是默然站在柜台前,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儿回头看看,一会儿朝外看看。
张久一只手握住柜台抽屉把手,另一只手在里面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胡乱地翻找着,低着头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他不知道老婆给文文的电话打通了没有,不知道文文什么时候能到店里,不知道文文到了店里会怎么治他,但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尽可能拖延时间,知道自己绝不能把自己做小本生意挣的血汗钱拿给这个鸡冠子。
张久感觉到自己伸进抽屉的右手已经明显在颤抖了,是一种抑制不住的颤抖,说害怕吧也不是害怕,因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说不怕吧,为什么会颤抖呢?唯一合理的解释可能就是紧张了吧。张久分明可以听到自己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跳声,就是那种抑制不住的蓬勃、激烈的跳动;也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就跟用红辣椒油上上下下涂抹了一遍一样。这种感觉张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了,上次有这样的感觉,估计还是二三十年前和其他同龄的孩子打架?张久觉得,此时的分分秒秒都无比漫长;还觉得,此时是考验自己演技的时候,怎样才能拖住时间、怎样才能不把自己的血汗钱掏出来,而且还不能让鸡冠子看出来,这太为难自己这个从不会弄虚作假的中年男人了。
莫西干似乎看出了什么,皱了皱眉头,咧咧嘴正想说什么。
突然莫西干骂了一句:
“他妈的!”
紧接着张久听到外面传来由远及近噼里啪啦的奔跑声,急忙抬头往外看,只见到莫西干已经背着长长的包跳出门外,拔腿就朝北边奔去,张久瞧见文文带着十来个年轻人,乌泱乌泱、杀气腾腾地挎着长长的大包小包一路追过去……
张久这才发现,徐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身旁了。
“妈的,别跑!”外面传来了一声声年轻的吼叫声,这些零零落落、起此彼伏的叫嚷声就像刮过的疾风一样边呼啸着边远离,张久和徐枫两人跨出门外,循着叫骂声向北边望去。
他们看见一群二十岁上下的年轻混混们各个手里握着把三四十厘米长的西瓜刀,一路往北追去,这种场面是张久在现实生活中从来没见过的,最多就是在电视、电影上看过,他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能亲眼目睹这样的景象。这条宽大的水泥路两边的商贩们,以及零星散落的行人、购物者们,默默地注视着这群由南向北如龙卷风一样刮过的追的人以及被追的人,仿佛无论产生再大的斗殴,都只是眼前的一幕表演,而已。
张久和徐枫,以及形形色色看热闹的人站在小区大门附近望着北边,其实他们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这群年轻人已经在莫西干的带领下,跑到国道上转了弯接着朝东奔去了,早已脱出南北方向猎奇人的视野之外了。
张久此时的心脏还在“砰砰砰砰”剧烈地跳动着,不知什么时候渗出的细密的小小的汗珠依旧挂在额头上。其实上午文文说“给他治到位”时,张久就知道,文文应该是要下狠手搞这个鸡冠子一顿了,但是搞到什么程度自己就不知道了。此时的他非常担心文文这帮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万一下手没轻没重地搞残、搞死了对方,那这事就闹大了,自己作为给老虎机提供场地的人,肯定有逃脱不了的干系。
七
下面这段描述,来自在国道上行走的路人。
一个留着鸡冠样发型的年轻人从南北向水泥路狂奔出来之后,立即顺着国道往东跑去,紧随其后从水泥路拐弯处鱼贯而出的是一群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他们个个手里擒着一支长长的西瓜刀,边追边叫骂着。鸡冠头腿长胳膊长,跑起来确实更快一些,可是因为在最前面开路所以其实逃逸的速度并没有比后面的人快很多,鸡冠头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在这群咋咋呼呼追逐者中间,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运动鞋的人手里挥舞着的西瓜刀,刀尖几乎就要舔着鸡冠头的后背了。鸡冠头边跑边回头张望,一直留意着后面不要命狂奔着的人,就像在和穿白色运动鞋的这个人在接力赛中准备交接接力棒一样。
突然鸡冠头一个纵身,抓住了正从他身边超过的农用三轮车的尾巴,摇摇晃晃地蹬在车尾脚踩的踏板上。他一边手抓着车尾拦板的上边缘,努力让身体紧紧贴住车尾,一边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一弓一弓,像一只快速爬行的尺蠖。
就这样扒着车尾,鸡冠头和后面追逐者的距离逐渐拉大了,他只要牢牢握住拦板的横梁,就可以轻轻松松把这群体力渐渐不支的小伙子甩到身后。
“妈的,下来!下来!!”尽管看起来似乎鸡冠头就要随三轮车逃走了,但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追随者还是极不服气地大声叫着。
坐在驾驶舱里的农用三轮车司机不知是听到了后面的叫骂声,还是听到了陌生人跳上车尾时发出的声音,还是通过后视镜看到了车斗后面趴了一个陌生人,抑或是看到后面跟着一群乱舞的群魔,反正这个皮肤黝黑的农民察觉到了异样,犹豫着降低了车速。后面这帮人更是开了挂一样加快冲刺速度,距离这台蓝色农用三轮车越来越近。
最终,领头的那个年轻人还是追上了三轮车,抬起手里几十厘米长的透着寒光的利刃,朝鸡冠头的后背就落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
鸡冠头一只手抱着车尾拦板不敢松手,另一只手拿着他那大大的双肩包有气无力地抵挡着,仿佛他那颤抖的手里拿的不是一个长包,而是一个巨大的盾牌,想通过这个巨大的盾牌将自己保护起来。
农用三轮车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到了从车尾时不时扬起的刺眼的沾着红色的刀刃,着着实实被吓了一大跳,不知是出于保护车尾那个人的善意,还是出于自己赶紧逃走、免得弄得自己一身骚的目的,又抬起了刹车踏板,死命地踩下了油门。
作为路人,我们只能看到突然从车屁股后面喷出一股股浓黑的气体,听到来自农用车发动机愤怒的“噔噔噔噔”的吼叫,随后就只看到三轮车一个箭步拉大和后面人群的距离,越拉越大,最终三轮车拖着飞机云一般的黑色尾气逃走了,留给后面十几个小子浓烈的燃油焚烧后的呛人气味。
作为路人,人们听到的、看到的、观察到的其实都非常有限,没法从远距离旁观者的角度掌握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细枝末节。因此,路人还是错过了一些信息。
比如,后面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追随者追上扒在车尾的莫西干后,拉起大刀朝他后背落下去的时候,嘴里还嚷着:
“妈的巴子,叫你来搞我老虎机!叫你搞!”
比如,两三刀落下去后,顺着利刃飘落的红色液体躲藏在黑色的三轮车尾气里,零零落落地飘散到地面上,当然也在追随者白色的运动鞋上绘出了几朵小小的鲜红色的牡丹花。
还比如,三轮车屁股吐出浓烈尾气后,后面路上跑着的这个人虽然被黑色尾气笼罩着,但还是嚷了一句:
“再敢来这搞钱,皮给你扒了!”
再比如,设计之初用来切西瓜的长刀从莫西干后背离开的那一瞬间,剧烈的疼痛让莫西干差点松掉紧紧扒住车尾的双臂,要不是随后三轮车提高了速度,莫西干就会从自己的大包里抽出他那一直不曾露面的更大、更长、更锋利的砍刀,跳下车尾跟后面这群人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
当这些信息——我是说作为路人可以看到的有限信息——当天传入张久的耳朵时,真的让他又惊又喜,惊的是这群以文文为代表的年轻人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没有什么顾忌,没有什么轻重,举着一把把大刀,说动手就动手,完全不顾后果;喜的是这个鸡冠子最终还是扒着农用三轮车逃走了,似乎并没有受到特别严重的伤害,更不要说闹出人命了,这样自己于情于法都不会受到很严重的牵连。
让我们把目光切回白色运动鞋开出红色牡丹花的文文身上。
文文这群人从张久超市门口追着莫西干跑走没多久,他们背着一个个长长的包——张久知道里面装的是一把把西瓜刀——洋洋洒洒、陆陆续续挤进了对面网吧,他们边走边骂骂咧咧,可看起来却很享受路人的注视,仿佛刚打了一场大胜仗,而不是一群人欺负一个人、而不是以多欺少。
晚饭后,文文来到张久这光线并不强烈的小超市里,一颗香烟歪歪扭扭地挂在他薄薄的嘴唇间。张久知道,今天文文还是要来一趟的,毕竟下午这一场大戏,还没有一个正式的谢幕。
“张叔,这小子以后不会再来了。”文文挂着烟的嘴巴挤出这么一句。
“好的好的。”张久也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应该不高兴,紧接着问:
“那人没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就后背破了点皮,我故意只选了后背。”文文不屑地瞟了张久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白色运动鞋上残留的淡淡的红牡丹的印记,接着说:
“这畜生真是二百五,啥规矩都不懂,就来我这搞事情,这次便宜了他,算他跑得快,要是再敢来,就不是后背破皮这么简单了。”
张久木木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不太认识的年轻人,默不作声。
“放心吧张叔,以后机子该怎么放还怎么放,不会有事了。”文文边说边朝门外弹飞了手里的烟屁股,走出了超市。
张久一个人慢慢地踱到这闪着跑马灯的老虎机旁边,盯着它出了神。
虽然这个看起来像炸药包一样的东西看着很唬人,但今天只炸出了一个鞭炮一样的小小的响声,并没有像自己当初想象的那样,把自己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小超市给炸个底朝天,没有把自己半辈子的积蓄给炸个灰飞烟灭。
想到这里,张久甚至真的有点感激那个鸡冠头,还好他动作麻利,三两步就跳出了超市,没有被文文他们堵在超市里,没有让自己这可怜巴巴的超市成为主战场,否则这个老虎机就不会只发出一个小小的鞭炮的威力了。
“希望你没事。”
张久在心里无声地念叨了一句。
八
日子一天天如流水般从小超市门前默不作声地经过,张久这用来糊口的超市生意也就像流水里的一叶小小的扁舟,在这座移民城市里谨小慎微地漂泊着,说饿不到不假,但撑不死也是真的。
夹杂着灰尘和盐粒子的寒风呼啸着顺着水泥马路从北往南刮去,在这中部偏北的没有集中供暖的城市里需要各家各户自己想办法去抵抗寒冷,而越来越近的年味却让街上的每个人都从心底感觉到渐浓的喜庆。张久站在柜台后冻得手脚冰凉,徐枫坐在一旁拿着一个大大的穿着小毛衣的热水袋,正盯着柜台上的小小的电视机。
果然那次事情之后,莫干山再也没有出现在张久的超市里,也再也没有其他小混混来搞老虎机里的硬币,又被文文那小子说对了。张久想不明白,为啥那个鸡冠发型的高个子挨了几刀就没有了下文,按照张久当初的估计,还以为他早晚会再带着一帮人来超市跟自己、跟文文讨个公道。但似乎鸡冠子挨了就挨了,看起来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这件事情似乎就这样不黑不白地结束了,张久超市的生意也就看似安安稳稳、实则提心吊胆地继续做了下去。
可是,文文没有说对的是,老虎机后来并没有在张久的店里呆很久,就被派出所给没收了,算上之前的时间,这个老虎机前前后后也就在超市里放了不到半年时间。机子被没收的那天,虽然自己被严肃、认真地批评教育了一顿,但其实张久内心是非常轻松、愉悦的,他早就想把这个迟早闯出大祸的烫手的炸药包远远地扔出自己的店门外,扔得看不见才好呢,他早就想跟这个机子划清界限,不保留一丝一缕的任何关联。现在被没收了,再也不用受它的困扰了,张久发自内心感觉到无比轻松。
还有一件事情是张久和文文等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那就是文文本人很久没有到店里来买东西了,也很久没有出现在超市和网吧之间这条依着水泥路围成的小小的街道上了。不过这对于张久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他在空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一会想:如果文文再来店里,说不准还会再弄来一台随时会爆炸的老虎机,自己又要每天都忍受煎熬了。
张久还是从对面网吧过来买东西的年轻人口中才知道,文文这小子已经被关了进去。听闻这个消息,他一时间不知道究竟是悲还是喜。张久不用细想就知道,像文文这样的人,哪一个身上没背几条够坐几年牢的案子?别看他们平时在街上周吴郑王、人五人六、白色运动鞋穿得一尘不染,那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抓他们,一旦有十足的证据被抓住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羔子就会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个五年十年,或者更久,或者永永远远,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少见。
毕竟在这座以移民为主的城市里,男孩子能够成功长大成人、不变成地痞,那就是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张久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估计他很快就要放寒假回来了。能够顺利长大成人,不做危害社会的地痞流氓,张久觉得这不仅是自己儿子的“成功”,也是作为父亲的一种“成功”,能够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下给社会交出一个大学生儿子,自己还是很有自豪感的。
“老板,结账。”
纷乱的思绪被顾客打断,张久瞟了一眼裹得严严实实正在看电视的老婆,边收钱边盘算着,等明年生意再上一个台阶,一定要买两台空调,一台装在超市里,一台装在离店不远的家里,让老婆孩子在冬天可以温暖些、再温暖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