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向认为自己一事无成,无论在故乡还是异乡都是如此。”
她这样对母亲讲。从电话那头听来,她的语气竟十分坦然。
好像在庭审中承认“我有罪”的被告人。
学校的园林空无一人,她迈着缓重的步子,足音被蓝色塑胶吸去,只传出石子摩擦的异响。
母亲在那头清了一下嗓子。
甫一听到这个动静,她便明白母亲接下来会说什么。
每一次试探着去表露真心时,她都会收到同样的反馈。
二十五年,从未改变。
准得如同铯原子钟。
果然,在那声咳之后,是两秒钟的停顿,接着是母亲提高音量的嗓门。
和从前的反应分毫不差,她想。
“林祈生。”
母亲开始用压低了的、带着质问的语气叫她的名字。
这总会让她回想起在小学时,她在母亲当班主任的班级学习时的记忆。
母亲。班主任。数学老师。
三个原本分开就足以以一敌十的杀伤性武器般的身份在她头脑中合而为一。
她不由自主眨了眨眼,将手机的话筒拿远了些。
“你又想辞职了?”
这句话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祈生很难想象一个五十岁的女人怎么会发出这么低的声音。
母亲又生气了。
她平静地想,我每次对她说想要辞职,她都会将我厉声责骂一顿。
她说,你想饿死吗?
谁养你?
你那点钱够花吗?
还想买这买那的,搁啥买?
不干这个,你能干啥?要饭吗?
母亲气愤的时候,便不会讲普通话。属于东北人的圆融儿化音宛如黏腻的蜂蜜,将她与那方千里之外的故土粘在一起。
“我知道。”祈生老练地安抚着母亲,就如同她二十多年以来一直做的那样。
“所以我不是还没辞职嘛。好歹是公立学校,城外的人挤破头都想要这个饭碗,我不会说砸就砸了。”
她语速飞快,好像巴不得这句话赶快从口中离家出走。
母亲听了,语气终于缓和下来。
“下次别老是说辞职辞职的,有本事你找个下家再跳槽!”
“嗯,我会去试试。”
“试什么?”
“找下家。”
母亲从喉咙中挤出一个冷笑。
“你尽管去,我倒要看看你能找到什么。”
说罢,她挂断了电话。
祈生摇了摇头,怔怔盯着屏幕上发亮的母亲的头像。
那是从前他们全家去长白山时拍摄的天池。母亲用了九年,没有换过。
她不变的头像正如她的职业,正如她对女儿工作的唯一要求。
稳定。
可对祈生而言,这两个字也许并不是桃源。
祈生,与二十一世纪同生,在那年的盛夏呱呱坠入世界。
她是独生女,从小性格内向,不爱和人讲话。
每次家里来了客人,父亲把她拉过来要她叫对方叔叔婶婶,她从没开过口。
父亲和爷爷很不满意她的内向。在他们看来,内向是一种罪过,好像和学习成绩差等级差不多的那种罪过。
幸好,祈生的学习成绩并不差。
甚至可以说,比较优秀。
优秀的成绩仿佛加了蜜糖的砒霜,逐渐锈蚀掉家人们的担心与不满。
他们时常看着祈生的成绩,讨论她以后该去读哪个大学,去哪个城市工作,从事医生、老师还是公务员。
祈生从未考虑过自己要去干什么。
整整十八年,她的生命中只有学习这一件事。
她甚至对除了学习读书以外的事没有兴趣,漠不关心。
她对未来的态度,仿佛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比起未来,祈生从来都更喜欢过去。她喜欢历史,喜欢民俗学、文学,对已然消亡或濒临消亡之物的兴致远大于现有的一切。
她理所应当是个文科生。
祈生的大学是上海的一所知名学府。她的家人为她举办了隆重的庆祝仪式,宾客熙攘多达几百人。
可她对大学的生活只觉得惶恐。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要面对未来了。
那个她从来都视而不见的未来像是一场骤雨,猝不及防地浇在她头上,让她狼狈不堪。
整个大学四年,她一事无成。
室友、同学们奔走四方寻找实习、做社会实践、发表论文、参加集会,她只是住在宿舍里,日复一日用读书粉饰太平。
直到即将毕业,她才惊觉已经时日无多,开始从温柔的茧房中抽身,用稚嫩的毛毛虫身躯面对暴风。
不过还好,她的留学申请成功了,这又让她多喘息了一年。
在国外热带的雨树下,祈生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该做什么。
想到最后,她惊恐地发现,除了父母说的职业,她的确什么也做不了。
在那个热带溢满潮气的黄昏,她凝视着太阳,浑身发冷。
从国外回来后,她按部就班地成为了一个老师。
一个教书水平不怎么样的老师。
她不知道自己除了老师还能做什么。
她的大脑中竟然毫无任何其它可能的选项,空洞得可怕。
是的。
二十多年以来,她从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
她不知道,除了学习,自己还会做什么。
她像是庄子说的那个供在宗庙里的鸟,非梧桐不栖,非甘泉不饮,最终饿死。
祈生打了个冷战。
她未来也会饿死吗?
她不明白。
但被饿死的恐惧从那天开始,在地底发芽,生长,最终蔓延全身。
于是,她听从了父母的建议,去做老师。
2.
她工作的地点离家很远。她生于东北的长白山下,但那所学校在遥远的广东。
她的朋友开玩笑说,你这是从宁古塔流放岭南啊。
广东是一个和她从前去过的任何地方都不同的地域。那里炎热得让人恍惚,昆虫大如老鼠,老鼠大得像猫。
她拉着行李箱去学校报到那天,是三十五摄氏度。她已经筋疲力尽,即使宿舍的床根本没有床垫,她还是在坚硬的木板上倒头就睡。
在入职培训的讲座上,她听到那个一头白发但身材魁梧的校长高高在上地说:
“把你们是什么学历全都忘记,从头开始。”
可她为什么要忘记?凭什么?
学历是她仅剩的最后一件长衫了,他们却叫她裸奔。
她想,那长衫是你们哄着骗着叫我穿上的,现在又叫我脱下,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她与这所学校的其他人格格不入。她听不懂粤语,搞不懂“胶带”、“胶袋”、“透明胶”与“胶纸”有什么区别。
生活在这个南国都市的每一刻,她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和母亲的电话中,“想家”这个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但等到新年之际,她满怀欣喜回到故乡之后,兜头而来的依旧是祖父母对她内向的不满,他们念叨着别人家孩子的落落大方、侃侃而谈,好像坐在面前的她一无是处。
走亲戚和表亲的兄弟姐妹们聊天时,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无法参与同龄人的话题。她像是一个优秀的、得体的背景板,面带微笑坐在众人中间,听着那些完全不懂的医疗改革、职场算盘、战争、孩子教育的话题。好像联合国开会时负责倒水的服务生。
那时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离故乡的距离并不比异乡遥远。
渐渐的,她会不再属于任何地方。
她已经失去了故乡的明月,也不会获得岭南的烟火。
她总觉得,人活在世上,宛如徐徐踏过积雪的庭院,去寻找那盏檐下的灯。总有人不甘心平凡,想要穿过冰霜筑成的屏障,将手伸向那完美无缺的月亮。
但那屏障距离她的手太遥远,远得仿佛走完半生都不会到达。
回到南方后,她去拜访了一次寺庙。佛寺藏在山中,据说只消转动经轮、欺身下拜,诸多烦恼都会随之湮入寂灭。
可最终她没有向菩萨下拜,只是在金身塑像前驻足良久,便静默地离去了。
她回程时已是黄昏时分,春花碧叶在暖风中盈盈带露,随风呓语。
她回过头去,远远瞥见横卧群山间的巍峨兰若。它静静燃烧着世间一切因果,仿佛为世人之心建造的坚固屏障。
但这片土地已被罪惭淹没,世人前赴后继奔向一场盛大的虚妄,众人都已经身处末路,无处可逃了。坛城藻井,金身法文,珊瑚宝珠,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矫饰。只有极天浪涌似的泥金层云凝滞在惨青天穹,一切寂静构成黄昏的尾声,安宁地迎接缭绕沉香的夜晚。
3.
回去之后,她做出了许多尝试,仿佛溺水之人最后的挣扎。她学习翻译,学习制作视频,学习写作。她拼命求索,妄图在繁杂的尘世找到一隅属于自己的乐土,找到那个可以成为自己心灵寄托之物,但无一例外,一事无成。
命运宛如一个巨大的水晶匣,将她置于其中,让她看到远处的曙日,却告诉她那是彼岸求而不得的篝火。
此前,她的教师生涯算是较为失败的。因为学生们的成绩平庸,她又不参加各种竞赛,在学校里就是一个透明人。
她看到学生的成绩时,再一次觉得,自己似乎除了学习,什么都做不好。
有时她认为自己生错了时代,可是左想右想也不知道自己适合生活在哪个时代。但她的的确确不想安于天命,她不想这样继续平庸下去。
说到底,她嘴上经常和朋友家人说着诸如想要避世隐居之类的话,内心深处还是极度渴望别人的认可。
在那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一个从十岁开始,就再没长大的孩子。她无视了十几年那个孩子的呐喊,冷冰冰将她推出去直面风霜刀剑。
意识到此,她突然大哭起来。眼眶中的泪水流淌如同沙漏里的流沙,崩溃一般倾泻着。
从前她对出人头地、出类拔萃的执着如蝗群般蚕食着她的自我,直至田野荒芜一片。
而如今,她想放过自己。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夜游林园,母亲对她说的话。
"我对你没有什么要求,健健康康的,就够了。"
是啊。
她一直以为母亲是那种被生活磨平棱角、失去梦想的普通人,殊不知母亲才是早早接纳了平庸普通的自己、有智慧的菩萨。
下一个黄昏到来时,她再一次悄悄披上外衣,从少有人踏足的消防通道离开教师宿舍,一头扎进相思了一整日的林园。
黑暗与静谧总会恰到好处地将她包围,四周仅有微风乍响。
祈生再也没有和母亲提起辞职的事。相反,她开始告诉母亲,教学生有时也很有趣,学生们虽然成绩差,但人还不错。她依旧经营着那个视频账号,像闹钟一样准时发布内容,却没有了什么期待。
她仍然会在每次夜游时想,这些浮光掠影似的"放下"能否改写二十几年的执着。她不清楚,只是看到在未来人生的纯白空明中,有一抹苍翠的、模糊的绿色。
(作于2025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