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不见了,请帮我找找她。
半年以前,我搬进了这间吵闹的房子。我是不愿的,住了三天我就想走。原因无他,就是觉得太过吵闹。楼下是种满绿植的公园,或许就是因为绿意太过盎然,总是吸引很多人来这里散步。或伴侣相携,或亲子搭档,再不然就是小狗作陪。热热闹闹,嘈嘈杂杂,显得我孑然一身,更加孤单寂寞。
尽管十分不喜,我依旧住了下来,因为我的女儿在这里。她总是很忙,偶有空闲,我们便掌一壶茶坐在窗边聊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听我讲我过去的故事。至于我的过去么,其实我有些记不清了。这时候她的眼皮会轻微向下耸拉,尽管她嘴上不说,我也知道那是失望的表情。于是我总努力回忆过去,如同挤牙膏,挤着挤着,竟也回想起一些了。
我们有时也会到楼下散步,加入到那个嘈杂的组织中去。我喜欢站在树底下,和树一起感受风的形状。夏风如何吹也带不走树,只是弄得树影婆娑。我也一样,风如何吹也只是吹起我的发丝,吹不走我。
我腿脚不便,也只能在这公园里走走。有一天女儿从外面带回来一张带轮的椅子,说要用它带我去别的地方走走。我十分抗拒,疯狂地抡着椅子就要往外丢,她十分不解,我们难得大吵了一架,谁也不理谁。至于抗拒那椅子的缘由,其实很简单。总不能是因为屁股金贵,只是觉得脚不能踏到实处,飘飘乎的,有什么意思可言?
总说以前的地理学家用脚丈量大地,我觉得我也是能吃这份苦的。只是现在不行了,上了年纪,总觉得世界越来越陌生,和什么东西都隔了层薄膜似的,不得其解。
时间开始变得模糊了,我看不懂时钟,尽管女儿教了我很多次,短针代表时,长针代表分。可是对我来说时钟每天都不一样,它不再是规矩的圆形,它时刻变化,随意扭曲,一会一根针,一会两根针。好在天上那盏巨大的灯比较实在,灯亮就是白天,灯熄就是黑夜。时间时间,时间到底什么东西?我也许是被时间关在了门外。
早上醒来我想给女儿下碗面条。我已经忘了面条的做法,但今天似乎灵光乍泄一般,浮现出零星几个步骤来。我立刻行动,却发现厨房的鸡蛋用完了。楼下就有个不大的超市,下去买一些好了。
我出了门。日头高悬,春光明媚,时不时有阵凉丝丝的风吹过,舒爽极了。超市门口有棵几乎参天的大树,蝉虫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很快我挑好了鸡蛋,却在结账时犯了难。
“阿姨,十块钱。”
“噢噢,好。”
手伸到衣服口袋,却没摸到东西。我要找什么来着?
“十元,阿姨。”
收银的小姑娘笑着出声提醒我。是了,十块钱,我要找钱。摸索了一阵终于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皱皱巴巴的荷包。一打开,绿的紫的蓝的红的,一下子花团锦簇似的挤在一堆,十块钱应该是哪一朵花?我忘记了。只好整个递到那姑娘面前,劳烦她帮我找找。
推开超市的门准备回去,突兀的嗅到一阵潮湿的气息,脑中一阵刺痛,抬头望去,才发现变天了。我确信那是一瞬之间的变故。整个天空都幻化成空洞的黑色,极黑的浓墨酝酿翻涌,吞没了那盏巨灯。惨白的雾气挣扎着变换成奇形怪状的模样,悬而未决地在半空中尖叫。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我几乎要被这漆黑压倒了。
“啪嗒。”
冰凉的液体滴到我的脸上,伸手去抹,那漆黑的颜色就好似在我手上生根发芽,任我如何摩擦也挥之不去。门口的大树发了疯似的抽条,把这黑天扎了个窟窿,也不见一丝光线透露进来。我跌倒在钢筋水泥浇筑的大物件中,它们左右摇摆身体进行某种狂欢的派对,乐曲中突兀地穿插着几声尖锐的小号,刺得我头痛欲裂。直到一曲终了,它们才软了身体,沉寂地融化渗入大地。
失去声响,万物寂静,遍地漆黑作一团。雾气幻化成我的模样,挣扎着探出身体将我扯向它的栖息地,没有光明,没有尽头,没有记忆。
再次醒来的时候,熟悉的房间,女儿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她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什么我听不懂的东西。
“我要找我的女儿,你是谁?”
她戛然住了口,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片刻后眼皮又无力的垂下来,蜿蜒的泪水从悲伤的河中流淌下来。心中觉出难言的痛楚,我这是怎么了?我不知道。
我疯狂地寻找,可我怎么也找不到。我找不到女儿,找不到时间,找不到自己。一把淬了毒的刀窃取了我最宝贵的东西,而那毒素蔓延进我的身体,将肉体与灵魂切分开来。于是我的灵魂便出走了。
我不顾这个陌生女人的阻拦,自顾下了床。我要做一件事,我要煮一碗面条。
煮给谁?不知,但我要煮。冥冥中有根线牵着我,让我不至于走太远。
思路奇异地清晰,下面,打蛋,有条不紊。那个女人就在旁边良久地看着我,我做了多久,她看了多久。热腾腾的面条被我端上餐桌,那个女人也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我她是否可以吃。
面条的热气在默然中缓慢消散。我想说可以,因为我也不知道这碗面条是为谁煮的。只是语言似乎出了差错,使我开不了口,发不出声。
我轻点下头。那女人便将碗整个拖了过去,狼吞虎咽地吃着。只是吃到一半她就停了下来,头依旧埋着保持进食的姿势,却发出呜咽的哭声。愈来愈烈,等到她抬头,那双秀气的眼睛已经全红,微微肿胀着往下淌泪。她呼吸得十分气促,一抽一抽的,等到终于把口中的面条咽下,我听到她带着哭腔响亮地喊着。
“妈!”
妈?我反复吞吐着这个字眼。
她的哭喊如同一把利刃,将包裹着我的薄膜短暂地掀起一角,让我得以窥见真实。客厅的一面墙因为年久泛了黄,上面写着几个鲜艳的红字,像一张巨大的备忘便签。
你叫张桂英。
你是母亲。
你是妈妈。
你有一个女儿,她叫张念。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请你别忘了她。
茶几上药品花花绿绿罗列着,压着一张皱皱的,已经起来毛边的处方单。
上面写着:阿尔茨海默症。
真实姓名:娄译尹
联系地址: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南岗区中兴大道109号哈尔滨学院
就读高校:哈尔滨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